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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2章
第二章 污點

 傍晚,重華邊境飄起了朦朦細雪,地上逐漸積起一層無垢潔白,車輪碾過,行人走過,留幾行深淺不一的印子。

 集市上賣炊餅的王二麻子在卯著勁兒吆喝,口中呼出氤氳白氣,大聲吆喝︰「來啊,剛出爐的炊餅!」

 鏘鏘敲了兩下懸在爐邊的破鑼,繼續叫賣道︰「這世上沒什麼東西能比我烙的餅子更厚實——除了顧茫的臉皮!快來買快來買!」

 路人听了,暗自發笑。

 這個餅攤子擺了十多年了,早些年,王二麻子是另有一套唱詞的,那時候他的公鴨嗓子喊的是︰「瞧一瞧看一看啊,顧帥最愛吃的烙餅,保客倌您吃了之後,和顧帥一樣所向披靡,步步高升!」

 風雪中,一行軍容極盛的騎兵緩緩行來,為首的是個約摸十七八歲的少年,錦帽貂裘,一張俊秀小臉裹在豐厚的絨領之中,顯得十分慵懶。

 這少年名叫岳辰晴,是戍衛軍的副將。

 此人有兩種能力令人望塵莫及,一是看得開,俗話說得好,別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我若生氣誰如意,況且傷神又費力。岳辰晴深杳此道,幾乎從來不會真的生氣,是公子哥兒里脾氣最好的人。

 第二個能耐呢,是讓自己舒服,極盡可能的舒服。所以他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岳辰晴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今朝有酒直須飲,明日無糧蹭兄弟。」,所以這人有好東西絕不留著過夜,酒當天喝完,女人先睡再談。

 至于巡防麼……先玩再巡。

 北關邊塞多草市,賣的大多都是些獸皮、草藥、靈石、奴隸之類的,雖算不上有趣,但軍中苦寒,打發時間倒也不錯。

 「那只七尾靈貓我要了。」

 「那根姑獲鳥的尾羽也去給我買過來。」

 「那家賣的風滾草品相不錯,拿來煉藥肯定很好,給我拿個十筐。」

 他一路走,一路指使著身後的隨扈幫他在草市上買進大大小小的商貨,如此玩忽瀆職,隨扈們雖有不安,但礙著副帥面子,也實在不好多說什麼。

 逛著逛著,岳辰晴覺得肚子餓了,左右尋摸著吃的,忽地听到遠處王二麻子的吆喝,一聲破鑼嗓子自風雪里鏘啷遞來︰

 「賣炊餅啦!和顧茫臉皮一樣厚的炊餅喲!走一走看一看啦!」

 岳辰晴一听這叫賣法,嘴角一抽,心道︰哎呀,這個人居然拿顧茫做文章啊!這還了得?是要闖禍的!

 他這樣想著,立刻縱馬上前,剛想開口訓斥,沖鼻而來卻是一陣濃烈的烤餅焦香。于是岳辰晴的呵斥才到嘴邊,就連著差點流出來的口水又咽了回去。

 呵斥變成了︰「……來一塊餅。」

 「好叻!」王二麻子利落地從爐膛里鉗出一塊烤的焦黃的炊餅,裝在油紙袋子里遞給面前的客官,「來,您拿著,小心燙。這餅子呀,一定要趁熱吃!」

 岳辰晴接過熱乎乎的炊餅,一口咬下去,發出「咯吱」脆響,金黃酥脆的餅子流出些許熱油,麥麩、肉末、花椒碎的滋味在舌尖層層綻放,剎那間焦香四溢,饞吞口水。

 不由贊嘆道︰「味道真好。」

 「可不是嘛。我二麻燒餅,那叫天下一絕。」王二麻子洋洋得意地吹噓道,「就算顧茫當年那麼風光,他打完仗回了城,也一定會跑來我攤子上吃上個五六張!」

 他吹噓完,還不忘氣哼哼地補上一句︰「不過,要早知道那姓顧的最後會變成叛徒走狗,老子當年就該在賣他的餅里摻點毒,趁早為民除害!」

 岳辰晴一邊嚼著餅子,一邊道︰「這種話以後別隨意亂說。還有你那吆喝,也得趕緊的改一改。」

 王二麻子瞪大眼楮︰「軍爺,這是為啥呀?」

 「反正軍爺說話,你乖乖听著就對了。」岳辰晴又咬了一大口肉餅,腮幫鼓鼓囊囊的,「馬上就要和燎國打仗了,咱們軍隊恐怕要在這里駐個三年五載,你要是再這樣成天把顧茫掛在嘴上吆喝。」他不懷好意地笑了兩聲,「嘿嘿,當心觸了某位大人的痛處。」

 岳辰晴說的某位大人,自然就是他們的主帥墨熄了。

 墨熄,先王敕封的羲和君,他出身地位尊貴的墨家,墨家一門四將,分別是墨熄的外祖父,祖父,和墨熄的生父。如此血統鎮壓之下,墨熄自然也毫不意外地擁有著極其可怖的靈力天賦,再加上後來師從修真學宮最嚴酷的長老,時至今年,已是重華的第一帥將。

 而他不過二十八歲。

 由于家門緣故,墨熄性情寒冷如兵刃,說一不二,他爹曾經幾次三番地告誡他「溫柔鄉埋葬英雄志,少惹女人多做事」,所以墨熄向來清心寡欲,品格極正,可以說他二十八年里沒有犯錯過一件大事。

 除了顧茫。

 顧茫對墨熄而言,就像紙上墨,雪中泥,以及君子合該整齊潔白的床褥上,落下的那一抹令人想入非非的血。

 ——他是他一生的污點。

 是夜。

 邊塞外的駐地營里,一聲清啼破風沙,唱戲的嗓音悠悠漫漫,幽魂似的飄散在寒霜里。

 「……玉茗新池雨。金柅小閣晴。有情歌酒莫敎停。看取無情蟲蟻也關情……」

 守在副帥大營外的親兵左顧右盼,狀如鵪鶉,遙遙見一個黑色的高大身影行來,不由臉色大變,慌忙撩開大帳,說道︰「不好啦!不好啦!」

 「不好什麼呀。」帳內帥座上,岳辰晴打了哈欠抬起眼,支著側臉問道。

 「哎呀!這都啥時候了,副帥您還是快些起來去固防吧,別听戲啦。」

 「急什麼。」岳辰晴懶洋洋地,「听完再去也不遲。」

 說罷對帳中戲子道︰「別愣著呀,你們接著唱。」

 于是縴音入雲,戲腔像是一根幽幽絲線吊得老長︰「國土陰中起。風花眼角成。契玄還有講殘經。為問東風吹夢幾時醒。」

 「哎喲我的岳副帥,副帥大人啊,您可讓他們快別唱了吧。」親兵急道,「這都什麼個事兒啊。」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岳辰晴樂滋滋地啃著指甲,「不然這日子可太沒滋味兒了。」

 「可您這場面,給羲和君瞧見了,他又要生氣……」

 「羲和君又不在,你緊張什麼。」岳辰晴笑嘻嘻的,「再說了,羲和君這人成天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既不尋歡,也不作樂,這麼大歲數的人了,听到我說個葷段子都要發脾氣,我要哄他高興,我累不累啊。」

 「副帥,」親兵瞧上去都快哭出來了,「您小點聲吧……」

 「嗯?為什麼?」

 「因為,因為……」親兵眼光瞟著營帳簾縫,磕巴道,「因為……」

 岳辰晴在帥座上打了個滾,還把羲和君的銀裘外衣蓋在自己腦袋上,笑著說︰「你們是不是被羲和君給整怕了?怎麼提到他都磕磕巴巴的。」

 「唉,不過羲和君這人也是。」岳辰晴道,「他自己要禁欲,連累全軍一起跟他無聊。你看看咱們整個軍隊,居然連只母狗見不到。」

 這倒是真的,重華全軍上下,就屬羲和君的這支軍隊最苦。

 雖然羲和君治下,吃穿用度從不苛待,但就像岳辰晴說的,這個人又無聊又嚴肅,自己非人哉不近美色也就算了,還不讓下面的人找姑娘尋歡。

 岳辰晴明明覺得很好笑,還忍著笑故作一本正經地嘆息道︰「他這個人哪里都好,就是掌控欲太強。你看,強迫焦慮潔癖,全讓他一人給佔了,而且還毫無情趣,真是白瞎了他那張俊臉。」

 親兵一臉大禍臨頭的表情,急道︰「岳少,快別說了……」

 岳辰晴非但不停,反而愈發興致勃勃︰「瞧你們一個個憋的,都上火起泡了吧?嘿嘿,趁著他不在,我趕緊給你們松松綁,今晚上讓弟兄們隨便去勾搭姑娘,門禁廢止,咱們來辦個選美篝火會,我要給附近村上最美的姑娘授勛——」

 「你要給誰授勛。」

 忽然一個低沉嚴酷的男性嗓音響起,營帳嘩地一撩,一個銀鎧如霜的高個子男人走了進來。

 他軍服挺拔,肩寬腰細,還有一雙被黑皮軍靴裹著的長腿。眼一抬,端的是五官冷硬俊朗,目光寒戾鋒銳。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岳辰晴方才調侃得歡的羲和君,墨熄。

 墨熄怎麼突然回來了?!!

 岳辰晴先是傻眼,回神之後立刻打了個哆嗦,把自己用皮裘裹緊。

 「墨帥。」岳副帥作楚楚可憐狀,「您提前回來了怎麼也不和人家說一聲呢嚶嚶嚶——哎喲!」

 哎呦是因為墨熄覺得他嚶得太惡心,直接聚了一把靈力劍,貼著岳辰晴的臉頰就擲了過去。

 岳辰晴差點被梟首,忙一咕嚕從帥座上爬起來,撩了把臉頰的亂發︰「羲和君,你怎麼打人!」

 「你問我,我還沒問你。你說,我軍中怎麼會有女人?」

 墨熄瞥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蟬的歌女戲子,轉過頭盯向岳辰晴︰「是你帶進來的?」

 岳辰晴原本還想嘀咕幾句,結果一對上墨熄的眼神,立刻慫了︰「……別這樣嘛。我听個曲兒而已。梨春國的名曲,羲和君要不要也來听一段……」

 墨熄面色冷峻,煩躁道︰「靡靡之音。拖出去。」

 幸好沒說斬了。

 岳辰晴又嗚嗚嗚地抱著膝蓋縮在帥座上淒淒慘慘戚戚︰「你這人簡直冷血無情,我要告訴我爹,說你沒有善待我。」

 墨熄看了他一眼︰「你也出去。」

 岳辰晴︰「……」

 待岳辰晴委委屈屈地走了,墨熄獨自在營帳中坐下來,摘下黑龍皮護手,修長蒼白的手指覆壓在眉宇之側,然後緩緩闔上眼眸。燈燭中,他的臉色似乎有點差,微帶些病倦的青白,配上他眼里那種常年覆壓著的狠戾,顯得愈發憔悴。

 他看上去心事很重。

 就在不久前,他接到了重華帝都傳來的一封密函,是由當今的重華君上親自寫就的。收到信後,墨熄反反復復讀了三遍,才終于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顧茫要回重華了。

 信此刻已收在衣襟里,貼著墨熄沉重而有力的心跳,被男人懷里的溫度焐著——顧茫要回重華了——這個消息像是荊棘卡在胸口,一扎一扎得疼。

 墨熄皺起眉頭,竭力壓抑著自己的躁郁,可最終邪火還是奔流而出,他驀地睜開眼楮,黑皮軍靴包裹的長腿砰地一聲踹翻了面前的案幾。

 「嘩啦。」

 「哎喲墨帥!」守在帳外的親兵忙探身進來,誠惶誠恐地,「您息怒,岳少他年紀小,愛玩愛鬧也是人之常情,是屬下辦事不利,沒有攔著岳少听戲,您要怪要罰盡管開口,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墨熄倏地回頭,一片昏暗里,他目如焰電。

 「滾出去。」

 「……」

 「沒有我的首肯,誰也不準滾進來。」

 「是……」

 帳簾又落下了,內外岑寂得可怕,只听到帳外呼呼的北風朔雪聲,遙遠處有兵士的動靜,軍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細響,還有靈獸營的戰馬嘶鳴。

 墨熄側臉,垂眸,盯著地上骨碌碌滾落的桑葚漿果,那些果實像是幾年來被顧茫親手摘下的人頭。

 他想,為什麼一個人做了那麼多狠事、歹事、錯事,背叛了國家、同袍,摯友,如今背負著惡名、血債、深仇,居然還能有勇氣回來。

 顧茫怎麼能還有臉回來。

 墨熄緩了一會兒,勉強平復下了心境,這才重新掏出了那封被他反復看爛了的密函。君上的字俊秀,端端正正地寫著︰

 燎國有意與我邦休戰,為表意誠,已著人將本邦叛將顧茫押解回城。

 顧茫為我重華之人,曾深得孤信,然其不思盡忠報銷,反因一己之私,投敵叛國。五年來,掠母國之城邦,毀故土之安泰,屠昔日之同袍,棄舊時之親友。罪恐難赦。

 十日後顧茫即將負荊回城,其仇怨廣結,非孤一人可以決斷,故急書各勛爵共議,羲和君雖遠在關山,卻為孤之股肱,故誠請卿見,萬勿推脫。

 望卿珍重。

 墨熄盯著那封信看了好久,忽而冷笑,笑著笑著,臉上逐漸浮現了幾分慘痛,幾分仇恨。

 此人鑄下叛國重罪,又有什麼理由容他繼續活著?

 車裂腰斬湯蠖凌遲而死——

 該殺!

 他恨恨地想。

 該殺。

 可是提筆懸腕,一個「殺」字寫到一半,手卻顫了,筆墨洇濕了縑絹。

 大帳外忽然傳來幽幽的陶塤聲,不知是哪個角落里的小鬼思鄉心切,愁離吹得滿營蕭索,一地白霜。

 墨熄怔忡須臾,黑眼楮里閃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最後他暗罵一聲,擲筆于前,一把拿起那封密函,掌中忽地火焰暴起,頃刻將之焚為灰燼。

 點點殘灰飛舞而起,羲和君吹了口氣,將灰燼凝為一只千里傳音的蝴蝶。

 「顧茫曾由屬下力保舉薦,他叛國,屬下難辭其咎。至于審判,自當避嫌,不應參涉。」頓了頓,又低緩地補上了一句,「北境墨熄,問君上安。」

 說罷手一抬,靈蝶翩躚飛走。

 他望著蝴蝶消失的地方,心想,好了,他和顧茫長達十余載的糾葛終于塵埃落定了。顧茫殺害了那麼多重華軍士,更害百姓傷透了心,如今兔死狗烹,被敵國利用完了又送回來,帝都的文武百官不急著報仇雪恨才怪。

 只不過自己還要戍邊兩年,看來是瞧不見顧茫的死刑了。

 他慢慢合了眼楮,臉上雖無情緒,指甲卻已深陷掌心。

 都結束了。

 故友殊途,無力回寰。

 今又重逢,物是人非。

 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或許旁人永遠也不會明白。

 墨熄枯坐營內,無人的軍帳里那張臉顯得如此疲憊。

 他終究也沒能把顧茫從歧路挽回。

 宿敵,冤家,仇人。

 這將會是日後史書對他們倆關系的蓋棺定論。

 世上除了他們本尊,恐怕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個極為骯髒又極為香艷的秘密。那就是,這兩個看起來掐的你死我活的對手——

 其實是上過床的。

 是的。

 在很多年以前,禁欲守矩的羲和君,曾經把顧茫壓在床上凶狠地侵犯過。嚴謹冷酷的男人曾在顧茫身上失了控,熱汗滴在胸口,欲望染上瞳眸。

 而叱吒風雲、戰火浴生的顧茫呢?顧茫曾經在羲和君床上被‧幹到流淚,曾經微張著柔軟的嘴唇渴求墨帥的吻,縱容墨熄在他那具結實強健的身體上,留下青青紫紫的淤痕。

 他們是敵手,仇恨積壑,注定唯死可解。

 可在此之前,在他們還未易道殊途的時候--

 那兩個年輕人也曾如此熱烈地糾纏過。

 至愛欲縱橫。至難舍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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