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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20章
第二十章 等你

  顧茫怔怔看着這個人,猶豫與警覺,茫然與困惑在他的眼眸裏走馬而過。

  最後他上前去,試探着,擡手碰了碰墨熄的脖頸。

  墨熄一下子擡起頭來,眼眶微紅地瞪住他。

  他的呼吸因心緒激動而有些劇烈,衣襟微敞,脖子上的蓮花咒痕一起一伏,在動脈處鮮活地搏動着。明明是沒有經過任何邪魔淬鍊的人,此時的神情竟也和獸類無差。

  “做什麼。”

  “我……”顧茫怔忡地,“可我……不認識你……”

  “……”

  “爲什麼你也會有……”

  墨熄被猛地刺痛,自尊與憤恨讓他變得那麼狠戾,他一把打開他的手,厲聲道:“——我從來就不需要這種東西,是你非逼着我。”

  “……”顧茫仰頭看着這個理智傾覆的男人。

  在這個無人窺探到的昏暗柴房裏,在顧茫面前,已當而立的羲和君失控的像是昨日少年。

  “一直以來都不都是你嗎。”墨熄胸腔震鳴,眼尾都有些紅了,“是你來惹我,是你來找到我……”

  失意時。

  得意處。

  或窮或達,或前途未卜時。

  都是你燦笑着主動走近我的身邊。

  “是你讓我相信……”

  相信這世上還有無所謂其他的情誼,還有一個人會不計回報地對另一人好。

  相信這浮世還有純善,還有真誠,還有九死不悔的赤子丹心。

  “是你把我拉了回來——”

  墨熄真的失去理智了。他壓抑了那麼久,等了那麼久,等到了這一天,不就是爲了問顧茫一句真話嗎?

  他不就是想看看顧茫的心裏到底都裝載着些什麼嗎……

  爲什麼連這一點解脫都得不到。

  被欺騙,被拋棄,被背叛。

  說喜歡是假的,說願意是假的,說不會離開是假的。

  什麼都沒了,最後只有脖頸上這兩道蓮紋,印證過去他們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印證自己年少時那麼蠢那麼無所保留無所畏懼也無所猶豫的真心。

  印證當時的那個無知於情網的少年。

  蠢到想把心都掏給他。

  蠢到以爲一切誓言都能成真。

  蠢到今天……蠢到今天都仍會覺得痛。

  太過激動的心緒讓他頭腦嗡鳴,眼前更是一陣一陣眩暈。

  墨熄看着面前的顧茫,這片眩暈中,視野開始逐漸枯焦,變得並不那麼清晰。

  他彷彿又看到了當年站在船舷甲板上的那個青年。那麼遠又那麼近,那麼熟悉又那麼陌生,逆着海風,披着黑色的衣袍,腰上纏繞繃帶,頭上帛帶歪斜,冷笑着說。

  “我真會殺了你的。”

  墨熄一把攢住他,將他抵到牆上,竟是不分今夕何夕:“是……我知道你會殺了我。你不是已經刺過一刀了麼……爲什麼在望舒府你不肯再刺第二刀下去?!”

  他知道自己失態了,知道自己這麼做很可笑。可是一個一直在死死壓抑着自己的人,一旦失控爆發,又怎麼收得住呢。

  更何況墨熄一直以來更想要的,終究都只是這一個回頭。

  一個答案而已。

  “是你讓我信……最後你又讓我不信……”

  “你說我沒有什麼在乎的,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所以我無所謂……”聲音輕下來,竟終是哽咽,“但你知道你走上那條路之後,我失去了什麼嗎?!”

  你知道我失去了什麼嗎……

  墨熄驀地側過臉,低下頭,緩了一會兒,脣齒間淬出兩個字來,被恨意碾得破碎支離。

  “什麼都不在乎的人根本不是我。”

  “……”

  “是你自己。”

  “……”

  “我恨不能把你——”

  忽地失語。

  因爲顧茫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猶猶豫豫地,捧上了他的臉,說:“你……不要這麼難過。”

  墨熄倏然轉頭,對上那雙海水洗過般透藍純澈的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但你能不能……不要這麼難過。”顧茫緩慢地,費力地,一字一句,那麼笨拙地,“……別……難過。”

  像燒滾的即將融流的劍刃猝然浸入水裏。

  嘶嘶滾煙燒起,那瘋狂的熱度卻在須臾間滅了下去。

  血一點一點冷下去,理智一點一點漫回來。

  顧茫望着他,慢慢地:“你不是壞人……”

  他謹慎地說着,睫毛顫了顫,又道:“我不認識你,但你……不壞……”

  “……”

  “所以……不要難過……”

  墨熄心裏極度不適滋味,恨、躁、怒,還有別的什麼,他辨不清楚。他看着顧茫那張熟悉面容,看着那雙陌生的藍眼睛。

  曾經也是這個人,用又黑又深的眸子望着他,帶着笑,一聲一聲地喚着他,說:“墨熄。”

  “沒事,你別難過。”

  “不管怎麼樣,咱倆一直都會在一起,再難熬我也會挺過來的。”

  “走吧,一塊兒回家吧。”

  一陣疲憊感忽然涌上心頭,墨熄闔着眼簾,近乎是懨倦的,彷彿瀕死的兀鷹耗盡最後的氣力在維持倔強:“……我不難過。”

  明明那麼恨,恨不能把他掐死在自己手裏。看他還能不能再逃,還能不能再騙,還能不能再離開自己。

  恨不能親眼看着他頭骨碎裂,血肉橫流,把一切希望和絕望都結束。

  但是當顧茫小心翼翼地勸着他,請求他不要難過的時候。他卻忽然想到——

  很多很多年以前,顧茫坐在血跡斑駁戰壕邊,召出他那柄可笑的——而叛國後再也不曾使用過的神武小嗩吶,天怒人怨地滴滴滴吹着。

  那麼爛的曲子,所有人堵着耳朵都罵他吹個鬼啊,哭喪啊,他只笑,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繼續鼓着腮幫子,爲戰死者吹一曲《百鳥朝鳳》,吹得那麼情深意重,那麼認認真真。

  斜睨過眼來看他的時候,眸底卻是溼潤的。

  顧茫是有心的。

  騙人騙鬼那麼多年,可墨熄知道他是有心的。

  他還是想相信他——那些年的事情,不會全是假的。

  爲了這一個結果,他可以等。

  “……算了。你想不起來。就算了。”

  墨熄的嗓音溼潤,終是這樣說。

  “是我多言。”

  “不管你是真的全都忘了,還是假的全都忘了。”幾許沉默,墨熄站直身子,慢慢地,把衣襟整好,一絲多餘的褶皺都沒有,並遮住了他脖頸處的那一朵蓮紋,“我都等。”

  “我等一個結果。等你一句實話。”

  他的眼眶仍有點紅,鼻尖也是。

  顧茫怔怔地:“你……等我……?”

  “對,我等你。”

  “無論如何我都等你。無論多久我都等下去。”

  “但你要記住,如果你再騙我,如果讓我發現你還在騙我——我胸口的同一個位置不能再被捅第二次。”

  “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周圍很安靜。

  “……”顧茫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不解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那困惑又無辜的語調讓墨熄冷冷垂眸望向他,卻因爲眼尾未消退的紅溼,而顯得不似往常那麼銳利。

  顧茫覺察到他的目光,也擡頭瞧着他,他知道這個男人明明破掉了自己的劍陣,卸下了自己的“利爪”,卻沒有咬斷他的脖子,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欺辱他。

  於是顧茫試探着問道:“生不如死……是……要放掉我,的意思嗎?”

  墨熄:“……不是。”

  “可你沒有殺我,也沒有打我。”

  “……我不打蠢貨。”

  顧茫沒說話,依舊瞧着他,只是忽然之間。他湊到他身邊,聞了聞。

  墨熄擡手止住他的鼻尖:“做什麼。”

  顧茫舔了舔乾燥的嘴脣,輕聲地說:“記你。”

  “……”

  記他?記他什麼,臉?味道?

  還是記住他是個不打蠢貨的人?

  但顧茫沒有解釋,他這個時候稍許地放下了一點點的戒心,又或許不是他想放下,而是十餘天的飢餓已經讓他懨懨無力。他也不管墨熄了,反正他最後的尖牙在對方面前也是白搭。

  顧茫慢慢地低下頭,蜷回自己的角落裏,那雙和狼一樣在幽暗中熒熒有光的眼睛倦怠地眨了眨。

  “謝謝你。”他說,“只有你願意讓我‘生不如死’。”

  一句話猝不及防墜入心裏,墨熄胸腔竟陡地一酸。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看着這間破破爛爛的小屋,看着露出棉絮的小墊褥,還有蜷團在角落裏那個人影。

  “……”墨熄閉目闔實,長睫毛輕微顫動。

  最終還是出去,拿了一些餅和熱湯回來。餵給了這個快要被餓死的人。

  “吃了。”

  “……”顧茫連忙湊過去聞,聞了之後喉頭吞嚥,卻又踟躕了,“但是你沒有嫖……”

  嫖字一出,墨熄黑眉怒豎,不發一言把餅直接拍在了他臉上。

  回到府邸時,已是深夜。

  “主上,您回來——啊!您怎麼了?”

  “我沒事。”

  “可您的眼睛怎麼……”怎麼紅了?

  “進了風沙。”說完拋下李微,頭也不回地往寢屋走去。

  在落梅別苑折騰這麼久,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在牀上輾轉難眠,他乾脆披着一件黑色裘衣立在迴廊下,看着明堂裏的月色。而顧茫那張憔悴不堪的臉始終都在他眼前晃動,揮之不去。

  他到底是真的傻了嗎……

  燎國送他回來,究竟是真的只爲議和,還是另有居心?

  他竭力試圖捋個清楚,可是無論他捋了多少次,到最後,他的思緒都停在那雙狼一般的藍眸子裏。

  “謝謝你,只有你願意讓我生不如死。”

  墨熄驀地閉上眼睛。

  這之後的好一段日子,他都沒有再去落梅別苑看過顧茫。

  一者是因爲事情多了起來,二者,落梅別苑終究是慕容憐的地盤,去多了總是不好的。

  他只在一次率領禁軍在城內巡查的時候瞥了一眼落梅別苑的後院,顧茫又蹲在那邊看魚了,身邊還跟着那隻髒兮兮的大黑狗,一切如舊。

  轉眼到了月末,軍機署外飄起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這個黃昏寒氣重的異常,軍機署的人大多都早早回家含飴弄孫了,幾個年輕修士也趁着天色還未完全沉下來,三五成羣地回主城去喝酒吃肉。

  墨熄正準備回府去,忽聽得一怯怯的聲音在他案牘前響起:“羲和君,我能……我能請求您幫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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