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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汙》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章、棺槨藏書

 墨熄並不知道夢澤那邊已經發覺了帛帶的異常, 夜風細細,他出了王城, 卻沒有立刻返回羲和府。

 除了向君上覆命之外, 他急著來宮城還有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時光鏡裡搜集到的線索讓他亟欲重翻舊案, 而關於當年的案件,他有三件事必須調查清楚:

 其一,黑衣人。

 顧茫在叛變前曾與一個黑衣人接觸,那個黑衣人用重華的局勢推促顧茫反叛,而顧茫對他也並無排斥。那麼這個黑衣人是什麼身份?

 其二,戰魂山。

 顧茫叛變前與黑衣人一同去了一趟戰魂山,結合之前顧茫對他說過,覺得戰魂山的禁地“似曾相識”, 所以很有可能顧茫當時是設法突破了禁地的結界, 到裡面去做了些什麼事情。可是戰魂山禁地裡究竟有些什麼?

 其三,陰牢。

 通過與時光鏡裡的陸展星接觸,墨熄已確認顧茫曾在叛變之前去過陰牢, 與陸展星私下裡會過面。那麼顧茫當年到陰牢裡和陸展星發生過怎樣的對話?

 只要這三件事情查清楚,八年前的真相應當就能浮出水面。

 但是這些舊事發生的極其隱蔽, 知情者除了顧茫本人之外, 一個身份不明, 一個已成了泉下亡魂。墨熄是不指望顧茫能夠鬆口的, 那麼調查這三件事就只剩下兩個途徑:

 一、時光溯回。

 二、當年卷宗。

 時光溯回需要時光鏡,但是上古神鏡威力巨大,凡人之軀十年內只能進入一次, 否則必被鏡子吞噬,散作齏粉。所以時光鏡這一條路已是行不通了的。

 那就只剩下了調取當年卷宗這個途徑……

 墨熄的腳步慢下來,往宮城的北面看了一眼,那裡是禦史殿的方向。

 重華的每一殿每一閣都嵌有一塊載史石,君上自登基之日起,身上也會佩戴一串由載史石串成的掛墜,非殞身之日不可摘落。這些石頭忠實地記載著帝國發生的點點滴滴,每年由史官收集成冊,封存在禦史殿中。墨熄可以嘗試著在其中尋找與顧茫叛變相關的秘密記錄。

 但禦史殿的問題在於虛假。

 雖說王室對外一直都宣稱載史石所記錄的情境真實可靠,但大家心裡都清楚,石頭不會撒謊,人卻可以刪毀片段。一國之主若命史官將其中某些事件滅跡,又有哪個史官敢說一個不字?

 所以這條路其實也是前途渺茫。

 天色越來越暗了,最後一點殘存的霞光也被黑夜吞盡,天上的星斗與地上的燈燭一同搖曳著亮起。墨熄遙望著禦史殿,遙遠處有一行值夜的宮女提著宮燈迤邐而過,猶如一條蜿蜒的蛇,從白玉雕欄邊依次穿行。

 ……禦史殿的卷冊確實可能有假,但至少尚存一線希望。今夜,君上病著,禁軍的守備大都集中于寢宮附近,正是潛入禦史殿的好時機,確實可以試上一試。

 墨熄看著那一行宮燈遊遠,思忖片刻,最終向禦史殿的方向行去。

 禦史殿一共兩處入口,皆設有結界迷障,且有戍衛重重把手,但這對於帝國的第一將帥而言並不算太大的阻礙。墨熄沒費太大功夫就潛入了大殿中。

 與其他富麗堂皇的宮室不同,禦史殿構架極為特殊,與其說它像個宮殿,不如說它更像一座墓穴。大殿入口處矗有一碑,由龍之第六子贔屭雕塑所馱,碑上書有四字,曰“昨日已死”。

 這四個字是重華的第二位君上所書的,那時候重華方才立國,開國之君便因征戰留下的宿疾而突然暴斃。當時遺詔未擬,正統未立,立長、立賢、兄終弟及還是子承父業都還沒個定數,於是王室手足也好,權臣貴戚也罷,每個人都虎視眈眈地盯著那個空置著的寶座。

 後來,奪權的血雨腥風在重華肆虐了整十四個月。在這十四個月內,無數人含冤入獄,多少魂死不瞑目,直到始君的第七個公子繼位,這場風雨才漸趨平息。

 在那樣的朝局情況下,縱使君上登位也並不能得安寧。這第二代君王每日都活在權謀與算計之中,他的王后,子嗣,甚至他自己都遭盡了種種暗算,終日如履薄冰,以致使最後他罹患了一種心病臆症——他必須時常來禦史殿翻檢記錄在案的過往,反反復複地查看。

 譬如,某個王兄今日都去了何處?

 又譬如,某個重臣昨日都見了些什麼人。

 只要被他抓到了一星半點的端倪,他就一定會順藤摸瓜地查下去,把所有蛛絲馬跡都牢牢把握在掌心裡。

 在這樣的精神狀況下,第二世一生過得疲乏至極,到了老,從高位上退而傳子,他終得放鬆。他這時候才意識到昨日種種譬如那昨日死,過去的東西真就不如讓它過去。於是他來到這座自己往日時常駕臨,且對重華而言極為重要的宮殿門口,立下碑帖,留下這樣四個字:

 昨日已死。

 既然昨日已死,君又何須計較,何不回頭?

 到了第三世,新君即位後見此碑文頗為感觸,一為懷悼父王,二遵先君遺念,於是將禦史殿重新修葺,建成了墳塋模樣。在這座特殊的宮殿中,樓臺為墓穴,往事為逝者,以告誡眾人“寬仁、釋懷”,無事莫追究,有事莫執求。

 這麼些年來,幾乎沒人會到禦史殿裡去翻查什麼往事,守備雖多但精神松怠,這也是為什麼墨熄能夠不經通稟,輕易來到大殿內的緣由。

 篤篤……

 墨熄嵌著鐵皮的軍靴踩在磚石地面,發出空寂的迴響。

 禦史殿很深闊,制式與真正的墳墓相同,一路修有鎮墓十二石獸,往下最深可至地面以下一百五十餘尺。

 主步道兩旁盡是“墓室”,也就是封存帝國宗卷的地方,按照年份排列,外有封石,石面篆刻著何朝何代。

 墨熄很快就來到了八年前的“墓室”前,他看著上面流金閃爍的碑文,抬手虛虛感應,便感知到了一股強有力的結界術。

 繼而石門上陽刻著的鎮墓獸發出沉悶的異響,石獸開口了:“所來者——”

 轟隆威嚴的嗓音在墓道裡不住迴響。

 “何——人——?”

 這也是二代君上設下的一個符印,禦史台記載春秋歲月,照理應當開誠佈公,不過若是人人都可以隨意進入探查他人往事,那王城恐怕會愈發血雨腥風。

 因此,二代君上立了這樣一重結界,每一個進入“墓穴”追究過往的人都必須如實報知鎮墓獸真名,以便有意外時進行緝查,哪怕是君王自己也不例外。

 墨熄心知此一事已大錯,但為知真相,這代價並不算什麼。他將手覆在鎮墓獸眉心的靈石上,說道:

 “羲和府,墨熄。”

 鎮墓獸鑲嵌著的紅靈石眼珠發出熠熠光芒,似乎在驗證墨熄此言是否為虛,過了一會兒,華光熄滅了,巨大的封石發出沉重悶響。

 那似亙古傳來的聲嗓念唱道:“昨——日——已——死——”

 隨著二世君上對於子嗣們最後的警告,門開了。

 一間擺著三百六十五隻棺槨的石室散發著砭骨的寒意,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了墨熄的眼前。

 三百六十五隻棺,代表著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日,每一日重華所發生的事情都被集納成了玉卷,分門別類地安置在棺材內。墨熄對自己需調查的那一段日子記得清晰無比,根本無需再算,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向“墓穴”深處的那幾隻棺材走去。

 離真相越近,心跳的就越快,墨熄停在棺前,深黑的眼底流淌著明暗不定的色澤。

 然後他抬手,但指尖尚未觸及棺木,心就驀地一緊——

 墨熄的目光移到了棺槨的側沿,那裡的積灰有著明顯的不均勻。

 墨熄心中一冷!

 這棺材被人開過!

 他忙將那棺蓋推開,一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原本就已忐忑惶然的心臟就像一顆跌落懸崖深谷的石子,不住地下墜。

 只見棺內一片狼藉,承載往事的玉簡被最大程度地破壞損毀,有的簡牘幾乎都破碎成了粉末!

 墨熄臉色驟變,接連催動法術將周圍幾十座棺槨全部打開——果見那裡面的簡牘,也盡數都碎了……

 儘管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此行不會那麼順利,但親眼見到這般情形時,墨熄仍覺得像是被迎頭擊了一悶棍!

 他雙手撐在棺邊,闔上眼眸強使自己鎮定下來。

 棺材裡的玉簡乃是昆侖仙玉所制,損毀極為不易,現在它們碎了,表明一定有人知道當年的秘密,並且不希望這些秘密被抖露出來。會是誰?

 深挺的眉弓之下,墨熄的眼眸緊合,眼珠在眼皮之下動著。一時間有許多個影子自他腦海中閃過——

 慕容憐。

 禦史官。

 君上。

 甚至還有叛變前的顧茫自己。

 諸端揣測紛紛湧上顱內,正在五臟六腑煎熬之際,外面忽然響起一陣吵嚷,將墨熄的思緒拽了回來,遠處傳出有腳步和喧鬧聲。

 “有人擅闖了禦史殿!”

 “快去搜!”

 墨熄立刻抬眸看了一眼敞開的石門,又看了一眼散落著破碎玉簡的石棺,心知今日之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可以輕易回到此地。心念閃動間,不論玉簡是否可以修復,他抬手一揮,空中頓時浮起無數玉簡殘片,猶如星河一般,被他盡數收入乾坤囊。

 而這個時候,戍守禦史台的修士已持著法器,結隊集結殿中。墨熄原準備潛身避繞,趁著修士還未鋪開迅速離開了這混亂一片的禦史大殿。可仔細一想,自己上告身份打開了墓穴,禦史殿的人將那鎮墓獸一一詢問過來,最多只要一個時辰,他私闖禦史台的事情就會上達天聽。

 而這一個時辰他又能做些什麼?

 墨熄思慮之後,深吸了口氣,整頓衣冠,自甬道深處慢慢走了出來。雖然距離尚遠,但眼見的戍衛長立刻發現了他,提劍怒道:

 “哪裡來的逆賊,竟敢繞開禁軍私闖——”

 話未說完就斷在了嘴裡。因為戍衛長見那人步伐款慢地走出了陰影,露出了那張五官深邃,月照霜流的臉龐。

 所有吵吵嚷嚷的禁軍修士們都驚呆了,有的直接慣性地就跪了下來。

 “羲、羲和君!”

 “屬下該死,不知羲和君座駕在此,是屬下失言!”

 墨熄在重華的威望太高了,清正高潔的形象也實在是深入人心。別人不經通稟出現在禦史殿,禁軍們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私闖,換成墨熄,那就不一樣了,禁軍首先想到的一定是羲和君接了什麼不用支會他們的秘密任務。

 沒有誰會認為羲和君能為了某個人、某件事,做出忤逆天威的舉動來。而墨熄也正是賭了這一點,他賭上了自己三十年的清名,走到這些呆若木雞的禁軍前,鋒銳的目光掃過這些年輕後生的臉。

 “沒有什麼逆賊。”他說道,“是軍機署密令,需要我調用當年卷宗。”

 為首的禁衛隊長怔了一下:“羲和君可有君上諭牌……”

 “都說了是密令。”墨熄色澤薄淡的唇齒一碰,霜雪般的臉龐轉去,冷然道,“又怎麼會有諭牌。”

 “可是——”

 “此事事關軍務,機密重大,我原不想讓更多人知曉。只是諸位恪盡職守,倒也發覺得快。”墨熄望向禁衛隊長,“如若衛隊長有疑,可與我同去君上寢殿核實。”

 誰不知道君上這幾日病得厲害?這時候跑去較真,一來得罪羲和君,二來恐怕會被君上一通臭駡掃地出門。

 更何況此時立在他們面前的人,是墨熄啊。

 重華最光明磊落的將領,帝國的第一勳帥,四代將門的純血貴族,又有什麼好懷疑的。

 禁衛隊長想通這節後,當即垂下頭來,拱手道:“羲和君恕罪,屬下例行查問而已,請羲和君勿要見怪!”

 墨熄淡道:“無妨。你只消記住,今日之事,不可外言。”

 “是!”

 就這樣看似從容清冷地離開了禦史殿,走到外面,夜風一吹,墨熄才發覺自己已經汗濕重衫。雖然此事暫且揭了過去,但世上絕無不透風的牆,墨熄不知道自己在調查舊案的事情還能壓得住多久。

 墨熄望著帝都一輪月,萬戶簷上霜,手指在袍袖內捏緊——緊緊攥著那一隻裝載著玉簡碎片的乾坤囊。

 損毀成這樣子的載史玉簡,必須要最出類拔萃的煉器大師才能修復。他沒有時間拖延,必須立刻找到一個極其強悍、又值得信任的煉器師嘗試修補……

 他幾乎是剛有了這個念頭,一個合適之人的身影就立刻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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