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他沒應聲。
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連綿無盡。雨點打在黑色的傘面上, 匯成小小的溪流, 從邊沿處落下。
那傘是向她這邊傾斜的。
少年穿著黑色的上衣, 水珠無聲墜落, 打濕他的肩膀。
江晚晴開口, 想說點什麼。
忽然,打著大燈的車輛呼嘯而過,車胎碾壓過地上的水窪, 水花四濺。
燈光刺目。她下意識地向旁邊閃避,差點撞上擦肩而過的一輛單車,少年眼尖早看見了, 牽著她的手微微用力,將她拉到身邊。
頭頂的傘跟著移過去, 擋住她。
江晚晴張了張嘴:「……謝謝。」
淩昭目不斜視,不出聲。
他一直不理她,卻寧可把傘讓給她,自己淋雨, 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明明這麼生氣了, 新仇舊恨加一起, 說成不共戴天都不為過, 可直到現在, 他依舊狠不下心,徹底不管她。
……他啊。
從小到大,每次吵架都是他先低頭, 無論對錯。
就是中秋那一次,多大的事,他極度的震怒之後,都只有一句『你見過我惱你很久麼』。
沒有。
他一生鐵骨錚錚,只對她心軟。
江晚晴心裡說不清什麼滋味,看著腳下的路,叫他:「七哥。」
淩昭沒搭理。
江晚晴也沒期待等到回應,沉默地走幾步,看向他們仍交握的手,十指緊扣,掌心相貼,微微燥熱的溫度。
她輕歎,又叫了一聲:「七哥。」
淩昭心裡悶著氣,愈加煩躁。
從前,北地歸來後,他費盡千般心思,連哄帶騙的,才能聽她這麼不情不願地叫一句。
那一刻心軟成水,萬種柔情交織。
可到頭來,這個騙子只是為了套他的話,虧她想的出來。
——現在她倒是叫的勤快。
他不說話。
江晚晴低著頭,心中氣餒,又走了一段路,鼓起勇氣:「淩昭——」
少年低眸。
那一眼氣勢磅礴,如有橫掃千軍之力,盡顯威儀。
江晚晴一怔,默默的想,他……後來肯定當了很多年的皇帝,只消一個眼神,壓迫感十足,就像有高山壓在背上。
她有點慫。
當年一心求死,天不怕地不怕,現在……千言萬語堆積心頭,太多太多想和他說的話,卻一句都不敢出口。
路邊不斷有電瓶車和自行車經過。
江晚晴抬頭,突然問:「你是走來的嗎?」想起剛看見他時,他喘氣的模樣,隨即改口:「跑來的?」
淩昭沒有否認。
江晚晴看了眼他牽著自己的手,小聲說:「我教你騎單車,好不好?」
淩昭不置可否,只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江晚晴有些奇怪,暗想他不知道這是他小弟的家嗎?
「聶鬆住樓上。」她說,聲音低下去:「我看見有個手帕的訂單,買家填的要求,和從前我繡了送你的一條很像,我以為……他是你。」
淩昭冷冷道:「眼神不好。」
江晚晴無法反駁:「……有一點。」
淩昭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我是問,下大雨的天,你不帶雨傘,這麼急匆匆的跑出來幹什麼。你不是有手機號碼,會打電話嗎?」
是的。
當時腦子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衝了出去,根本來不及思考。
路上有一個個的小水窪,雨點落下,漾開一圈圈漣漪。
江晚晴沉默很久,又說了遍:「我以為他是你。」
所以才會不顧一切的來確認,即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即使荒唐。
快到家了。
淩昭原想說什麼,話到嘴邊止住,語氣略生硬:「進去洗澡,擦乾頭髮以後,來陽臺上。」
留下這句,他把傘往少女手裡一放,開門,走進自己家。
江晚晴看著他的背影,足有三分鐘不曾移步,抬手摸了摸臉,指尖的水溫熱,肆意流出的淚水止都止不住。
其實,他不用對她這麼好的。
所有的真心換來決絕的死別和夢碎的殘酷,他……
他有一切恨她的理由。
淩昭進門,雨水順著髮梢和衣角滴落,他身後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
陳嫂正好撞見他,吃了一驚:「大少爺,你、你什麼時候跑出去的?快上去洗個熱水澡。先生和太太看見你這樣子,又要說你。」
淩昭點頭,往樓上去。
他的房間和林晉對門。
此刻,那眉眼之間帶著優越的少年倚門而立,雙手環胸,也不問他怎麼會渾身濕透了,剛才去了哪裡,開口就是:「林昭,今天早上你搞什麼鬼?」
淩昭懶得理他,轉動門把手。
林晉跟過來:「我們和你不是一類人,你自說自話強行跟著我們,結果弄的大家都很尷尬,不知道怎麼跟你說話……你心裡應該清楚,你在我們圈子裡不受歡迎。早上那些女孩子和外面的小混混太妹不一樣,你別禍害人家。還有,你再對江晚晴死纏爛打,我就告訴——」
他打開門,當著少年的面關上。
整個世界清靜多了。
淩昭洗完澡,擦乾頭髮,泡了杯茶,到陽臺上等著。
雨停了。
空氣中彌漫著雨後特有的氣味,潮濕又清新。天黑下來,路燈灑下昏黃的光,社區的夜晚靜謐安寧。
隔壁的窗簾開著,房間裡燈光明亮。
沒有人在。
他仰起頭,看了眼烏雲散開後,露出的一彎明月。
前世,江晚晴死後,夜深難眠時,他總會想起那一幕。
猩紅的血從她唇角不斷溢出,無論如何都擦不乾淨,她的臉因為痛苦而扭曲,看著他的眼眸,閃著淚光。
她說,淩昭,如有來生……
他沒給她說完的機會。
很多年過去,他不得不承認,那是個錯誤的決定,也許是他一生的敗筆。
因為,他用了整整後半輩子人生,苦苦思索,她想說的到底是什麼,然而上窮碧落下黃泉,注定餘生不得答案。
——如有來生,我們重新開始。
——如有來生,但願從未遇見。
到底是什麼。
他曾那麼肯定她愛他,結果被告知只是一場騙局。
他所有的優柔寡斷,因此而起。
淩昭擰眉,雙手無意識地伸進口袋,左手觸到一枚硬幣。
這是身體原主的習慣。
林昭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會拋硬幣決定。
淩昭遲疑片刻,望了眼隔壁燈火通明、空蕩蕩的房間,將硬幣高高拋起,然後立刻接住,蓋上。
正面是緣定來生,反面是再拋一遍。
他抬起手,看了一眼,皺眉。
是反面。這種碰運氣的東西,果然信不得。
他又拋了幾次,每次都是反面,直到旁邊傳來奶聲奶氣的詢問:「你在想今晚吃什麼東西嗎?」
淩昭看了過去。
那孩子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說:「正面是兒童牛排和優酪乳,反面是炸雞可樂。」
淩昭收起硬幣。
他在大夏活了七十多年,死後來到這裡,這孩子還是五、六歲的模樣,除了體態更富貴之外,根本瞧不出變化。
福娃手裡拿著個平板pad,正在玩益智類遊戲,又說:「我昨天就是這麼決定的,拋硬幣是反面,我吃了炸雞。」
淩昭淡淡問:「你整天只想著吃?」
福娃驚訝地搖頭:「當然不是。還想著玩,還想著姐姐。」
淩昭頗不認同:「不學無術。」
福娃放下平板,氣鼓鼓的:「你才是不學無術的壞哥哥。我告訴你,我可聰明了,我背的詩比幼稚園裡的小朋友都多,就是數學和abc差了點,但是有姐姐教我,我很快會比所有人都厲害,老師都說我是小神童。」
淩昭看他一眼,嗤了聲:「就憑你。」
福娃生氣了,跺了跺腳:「你放肆。你、你瞧不起我!」他背著小手轉了兩圈,瞪著他:「你別看我小,我告訴你,我的見識比你多。這裡——」他用胖胖的手指,指住自己的胸口:「這裡裝著一個成熟滄桑的靈魂。」
淩昭挑眉:「你幾歲?」
福娃脫口答道:「虛歲六歲,實歲五歲。」他反應過來,氣道:「我都說了!你別看我小,我……我是見過世面的人。你不懂的,不信你問我姐姐——」
「你姐姐呢?」
福娃停下來,不走了,神情有些沮喪:「姐姐淋雨,媽媽說了她幾句,她哭了……她說不是因為媽媽罵她才哭的。」
他歎了口氣,低著頭:「其實姐姐以前很少哭,只有想家了才會……到這裡以後,我晚上看見她抹眼淚。」
淩昭一怔。
福娃抬起頭,又瞪他一下:「所以你不要纏著我姐姐啦,她已經很難過了。她不想理你,你從樓上跳下去有什麼用?只會摔痛屁股,讓你爸爸媽媽難過。」
就在這時,江晚晴開門進來,環視四周,見福娃在陽臺上,忙走過來:「福娃乖,聽話,先去我房裡待會兒,我等下就去找你。」
陽臺燈光下,少女眼圈微紅。
福娃踮起腳尖,用袖子輕輕擦拭她的臉:「姐姐不哭,福娃在。」
江晚晴眼神一軟:「沒哭,進沙子了。」
她彎下腰,又說了幾句,看著他抱著平板離開,乖巧地帶上門,這才鬆口氣,擁緊身上披著的長棉襖,轉身。
星空夜色,他的眉眼陌生又熟悉。
江晚晴著了涼,鼻子有些堵,聲音微啞:「這個。」從口袋裡掏出一瓶藥,伸長手臂遞過去:「感冒藥,你別忘了吃。還有板藍根,預防的。」
淩昭接過小瓶子,倒出一粒,咽下。
江晚晴看著他,蹙起眉:「你吹幹頭髮了嗎?怎麼看起來還是——」
淩昭淡聲問:「你會用麼?」
江晚晴一愣:「用什麼?」
淩昭伸手,原本想叫她過來,轉念一想,還是作罷。他用手撐在陽臺上,一個俐落的翻身,輕鬆落地。
江晚晴見他沒事,放下心,又緊張地轉頭看樓下。
……還好,應該沒人看見。
淩昭牽住她的手,只覺得觸手冰涼。他皺眉:「進去。」
室內有地暖,溫暖如春。
淩昭脫下外衣,走進浴室,翻找一會,拿著吹風機出來:「你會用?」
原來說的這個。
江晚晴瞄了眼關著的門,到底做賊心虛,生怕爸媽不小心闖進來,撞見多尷尬,怎麼都解釋不清。於是把門上了鎖,接過吹風機,輕聲說:「會,我……我幫你。」
吹風機嗚嗚的響,吹出的氣熱烘烘的。
江晚晴臉上一抹微紅,不知熱氣熏的,亦或是心中五味雜陳所致。
細白的手指沒入他柔軟的黑髮,細碎且短,輕輕揉兩下,暖風一吹,很快就幹了,服服帖帖的。
可心頭仍是微微潮濕的熱。
江晚晴把吹風機往旁邊一放,心中莫名酸澀,聲音更輕:「你不會,我教你……自行車,吹風機,所有對你來說陌生的東西,你……你不要怕。我都會教你。」
孤身一人在異世的感覺,她清楚。
形單影隻,被陌生人環繞,身邊都是無法理解的事情,根本沒有安全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鄉,做夢都想回家。
起初幾年的煎熬,至今記憶猶新。
淩昭說:「不怎麼喜歡,但也談不上可怕。」
江晚晴看著他,想起這幾個月,他的行為……跳樓未遂之後,就很淡定了,想必是死了回去的心。
等等,他跳樓,該不會是為了想回去?
她思忖了會兒,低聲問:「七哥,你上次尋死,是因為想回家嗎?」
淩昭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臉上停留。
江晚晴心中有愧,低下頭。
只聽他說:「壽終正寢,沒太多牽掛。」
江晚晴沉默一陣,輕輕咳了聲,又問:「……你不想留在這裡?」
淩昭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極為平淡:「因為當時不是我。」他看向手足無措的少女,「生而為人,便有必須承擔的責任和義務,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尋死。」停頓片刻,語氣轉冷:「正如你死後,我過的很好,所以不必愧疚。」
江晚晴抬眸。
淩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需要。」
心口的位置迅速寒冷下去,片刻前還溫暖如春,如今已下起霜雪。
江晚晴慘澹的笑了下:「我知道的。我……」喉嚨堵著,只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哭一場,她往門口挪動幾步,艱澀道:「不打擾你,我先走了。」
淩昭閉了閉眼,站起來:「這是你家。你去哪裡?」
江晚晴驀地停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迫不已。
淩昭朝她走過去。
就是這樣的麼?
因為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所以當年,他永遠猜不出她的心思,從一開始就處於劣勢。就像此時此刻,她也不會懂他。
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後,到底發生了多少事情。
這滋味一定不好受。
風水輪流轉,一報還一報。
——如果他能更狠心一點,就好了。
淩昭低歎一聲:「想問什麼,我告訴你。」
江晚晴不曾回頭,聲音緊繃:「我……我可能會哭,不如改天——」
淩昭拉著她坐在略顯擁擠的幼兒沙發上,雙臂圈住懷中微微顫動、頭都不敢抬的少女:「哭吧。我見過你七竅流血的樣子,不怕看見別的。」
江晚晴:「……」
何太妃說的對,最後慘死的樣子,實在不太雅觀……卻讓他看見了,讓他一人獨自承受。
他的懷抱溫暖,近在耳邊的是熟悉到心痛的心跳聲。
「我爹娘……他們好嗎?」
「很好。你爹七十歲那年,我去看過他。你母親很惦記你,但膝下有子孫環繞,多少是慰藉。」
「我妹妹……」
「嫁給了楚王,一生榮寵不絕。」
「太后娘娘……」
「搬去了壽康宮,因病過世,走前,問過你的死因。」
「我的冬兒和寶兒……」
「一個跟著小太醫過日子去了,回老家開了藥鋪。一個跟了秦衍之,除了偶爾哭鬧逼問你怎麼死的以外,還算過得去。」
……
一個個問過去,到了最後,陷入沉默。
淩昭低頭,看向默默流淚,抽紙巾擦拭的人:「還有?」
江晚晴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你、你過的很好,我知道。」
淩昭沉下臉:「我叫你問。」
「……」江晚晴不想惹他生氣,即便心中惴惴,小小聲問了句:「你好嗎?」
淩昭答道:「宣武七年蕩平北羌餘孽,了我一樁心願。宣武十三年,南越滅國。自此後,天下歸心,盛世長安。」
就像書中注定的軌跡。
「第二任太子虛心好學,孝順恭謹,雖有貪圖安逸之嫌,卻是可造之材,更從未在大小事項上,有過忤逆之心,遠勝過你的便宜兒子。」
「……」
他有了太子,也就代表,他如她所願,三宮六院,雨露均沾。
這很好。
本就應該這樣。
他以帝王之尊,立下千古功業,史書留名,供後人瞻仰。
而站在他身邊的,雖不是江雪晴和孟珍兒等人,也會有別人,帝王美人,傳為一代佳話。
她是應該為他高興的。
江晚晴手裡的紙巾揉成了團:「……那便好。」
淩昭笑意森冷:「是麼?」箍著她腰的手臂緊了緊,他看著她,不放過少女眉眼間一絲一毫的情緒變換,「接著問。」
江晚晴語氣略顯消沉:「我想問的都問了——」
可他不讓:「不可能。」
「……不問。」她咬了咬牙,偏過頭,下定決心:「我就是不問。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謝謝你告訴我……我沒什麼想問的了。」
淩昭瞧著好笑,見她當真固執,一聲不吭,便挑起眉:「太子進宮的時候,年僅十一歲,因資質出眾,被我擇中,留了下來。」
江晚晴待了三秒鐘,愕然抬頭。
淩昭又是那面無表情的樣子,平淡道:「我同你說過,不是你的孩子,便不會是我親生的——君無戲言。」
江晚晴一時轉不過彎,脫口而出:「我又沒讓你發誓,你何必……你用了多少打胎藥啊。」
「沒有必要。」他沉默下來,似乎不想開口,良久,看過來一眼,目光溫度驟降,盡是冰涼的自嘲:「朕會是大夏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一生孤苦無家室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