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七十四章
下午, 淩昭出去了一趟。
回來的時候, 社區門前有一對白髮蒼蒼的老夫婦, 正相互扶持著慢慢往回走。
腰背佝僂, 步履蹣跚, 所幸身邊有對方依靠。
老先生偏過頭, 對妻子笑眯眯地說了句什麼,老太太瞪他一眼,責怪他老不正經, 不怕讓年輕人看笑話。
那一刻,老太太佈滿皺紋的臉、滄桑的面貌下,竟是幾許屬於小姑娘的羞惱, 目光落在丈夫身上,瞧了一會兒, 繃不住,也笑了出來。
淩昭忽然想起一件舊事。
那年,他初登基不久,宮裡進來好些嘰嘰喳喳的貴女。他去西殿時, 江晚晴便對他發脾氣, 眼圈泛紅, 他取笑她哭的像小花貓。
她氣極了:「老花貓, 老花貓!」
那般惱怒又無奈的模樣, 清晰地印刻在腦海中,至今想起來,依舊會心一笑。
這一生, 他不用背負家國天下的重擔,大夏亡了少說幾百幾千年,他也沒有太遠大的抱負。
思來想去,畢生所求,不過就是圓了前世至死不能釋懷的遺憾——陪著那人,寵著那人,相伴白頭。
他將期待,有朝一日,她當真變成了鶴髮雞皮的老姑娘,也能像這位老太太一樣,有著一顆被丈夫呵護得嬌貴而年輕的心,永遠天真。
不會像他的母親。
在父皇面前,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連笑都賠著小心。
回到家,陳嫂特地對他說了聲,等下保潔公司的人會過來,樓上樓下打掃要很久,讓他和弟弟林晉先去江家待一會兒。
淩昭收拾了一套習題。
這個世界的百姓特別重視讀書和功名,高考落第仿佛是件極其丟臉的事,即使像林家這樣的富貴人家,也不例外。
好歹養心殿坐了幾十年,他對讀書早沒有兒時的排斥。
尤其當免費家教是江晚晴。
這幾天晚上,有時他會去福娃房裡,江晚晴一邊教福娃認字,一邊指導他課本上的文章和題目。
少女講解的分外認真,幾縷青絲垂在耳側,漆黑如墨的發,襯的小巧的耳垂雪白如玉,側臉線條柔美,櫻唇粉嫩,聲音更是軟綿綿的,像極了記憶中輕柔如夢的語調。
紅唇張合之間,他一個走神,忘記她說了什麼。
江晚晴注意到他的目光,便會蹙起細眉,顯出無奈:「……你認真點。」
不同的時空,不同的容貌,這一瞬間,過去和現在重疊。
很久之前,她也是這麼敦促他:「七哥,你認真點——你父皇又要考你們了,除了你十弟,你還想落在最後挨駡嗎?」
其實,她在他身邊,反倒容易分心。
兒時兩小無猜也就罷了,後來,少年初識情滋味,止不住的浮想聯翩——她在那裡之乎者也,他一遍遍的說服自己,忍忍吧,再過兩年就成親了,到時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這些年的辛苦忍耐,總能原原本本討回來,帶利息的那種。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這一忍,忍到臨終都沒個結果。
每次想到這裡,心情不由變得煩躁。
於是,他一手按住搖頭晃腦的小胖子的眼睛,另一隻手,手指點在唇上。
江晚晴瞥一眼憤怒抗議的福娃,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你——」
「做對這道題目。」他打斷,又輕輕點了點下唇。
江晚晴啼笑皆非:「我無償教你,哪有你向我討獎勵的,又不是小孩子……」
旁邊的福娃聽見了,哇哇叫起來:「什麼獎勵?冰淇淋嗎?什麼口味的?我也要,我也要!」
她見福娃吵鬧的厲害,生怕驚動家裡人,便低下頭,飛快地在他唇上啄一下:「這樣?……多大的人了。」
他笑笑。
什麼味道?奶油罷。
甜到心間,終於彌補了多少年來的空虛。
前世,很多東西他擁有的太多太久,以至於到最後成了負累和厭倦,唯有一樣,他得到的太少,於是今生怎樣填補都不夠。
身後,窗邊有聲響。
淩昭皺了皺眉,走出去,一時無語。
福娃站在小凳子上,手裡拿著長長的笤帚,努力地夠到他這邊,敲打幾下。
淩昭看著他:「找我?」
福娃見他出來了,放下手,累的喘氣:「姐姐……姐姐和裴姐姐在說話,她叫我來找你,我就來了——她不說,我也是要來的。」
淩昭挑了挑眉。
福娃一臉嚴肅,圓滾滾的眼睛盯住他:「姐姐在旁邊,不方便。這裡只有你和我,現在是一對一男子漢的談話。」
淩昭問:「你也算?」
福娃重重地哼了聲,豎起小眉毛:「你少瞧不起人。鬼知道我經歷過什麼——你可能比我年齡大幾歲,但我見過的,比你多多了!」
他踮起腳尖,盡可能地讓自己顯得高大威武:「我和姐姐的感情有多深,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長大後會是姐姐的靠山,給姐姐養老送終——」
淩昭冷冷道:「輪不到你。」
福娃撇了撇嘴:「總之,我是要一直一直陪著姐姐的人。在這個地方,華國……」他用手指了指地下:「所有追姐姐的人裡面,她最願意理你……」他又嘟起嘴,有些不情願:「好吧,如果你們真要在一起,你必須先過我這一關。你……你發誓。」
淩昭走上前,翻身過陽臺。
福娃舉起笤帚,戒備地瞪他:「站住!你別過來!」
淩昭平靜道:「說完了?」
福娃說:「沒。你發誓,你保證,以後你絕對不會欺負我姐姐,不會讓她哭鼻子,不然我福娃第一個不放過你!」
他揮了揮肉肉的小拳頭,似是威脅。
「如果有誓言,也是我和她之間。」淩昭輕易奪下他的笤帚,扔到一邊,又將他提起來:「與你無關。」
福娃大驚失色,掙扎起來:「你想幹什麼?你怎麼動不動這樣!你就欺負我吧,你等著,等我長大了——」
「至於你。」淩昭將他舉起,直到可以看著他的眼睛:「淩秀,我忍你很久了。」
福娃怒道:「你不是一個人,我也忍你很——不對,你怎麼知道我叫淩秀?」他的小腦袋瓜子轉的很快,越想越害怕,看著他的目光染上懼色:「你、你……是姐姐告訴你的嗎?」
淩昭面無表情:「不,詔書上寫的。」
「詔書?」福娃愣了愣,想不出來這裡怎麼會有詔書。
「不學無術,好吃懶做,好逸惡勞,胸無大志,得過且過。」淩昭一件件細數他的罪狀,到了最後,他擰起眉,淡聲道:「養不教父之過,從前的事,我不同你計較。今後,我早起晨練,你跟著。讀書識字,不需勞動你姐姐,我來。」
福娃瞠目結舌:「哈?」
淩昭放他下來,看他一眼,依舊不忍直視。
「我能教出第一個,也能教好第二個。」他目光冰冰涼涼,掠過待頭待腦的孩子:「……看在她的份上。」
福娃張了張嘴:「不是,你怎麼自說自話的?你、你哪位啊?」
淩昭沉默地看著他,直到那小胖墩似乎意識到什麼,臉色煞白,滿是驚恐,一連後退幾步。
「你是……你是……」
「我是為數不多的,能指著你叫刁民的人。」
福娃石化了幾秒鐘。
緊接著,便是石破驚天的一聲尖叫:「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救命啊——!!!」
裴珊珊下午到江晚晴家,給林晉打了個電話,想著把前幾天借他的一套書歸還。
這電話講了五分多鐘,遠超出需要的時間。
放下手機,她回頭,看向盤腿坐在床上背單詞的江晚晴:「晚晚,剛才林晉他問我……」江晚晴抬起頭,她歎一口氣:「他問我,你是不是在跟人交往。」
江晚晴沒放在心上:「你跟他說不知道就好。」
裴珊珊:「我說了……我確實不知道。」她湊過去,正色問:「不止他,幾個人跟我打聽了,他們還以為你是和林晉——你到底有沒有?」
江晚晴翻過一頁紙,神色坦然:「有啊。」
裴珊珊愣了半秒鐘,一把抽掉她手裡的書:「誰?!你作死啊,吳老師知道了不得約談你家長……不對,我隔三差五的跟你見面,就放假這兩天,你能和誰在一起?」
江晚晴剛想說話,張英華在樓下喊她名字。
林家大掃除,林晉過來她這邊避避。
江晚晴帶他上樓,一邊問:「你哥哥呢?」
林晉微微皺眉:「不知道。可能出去鬼混了。」
江晚晴看他一眼,沒有多說,還沒進房門,忽然聽見福娃淒厲的叫聲,她大驚,忙跑了過去,打開門。
福娃在陽臺,一臉見鬼的表情,小身子瑟瑟發抖,指著對面的人,哭也不敢哭,笑又笑不出來,極為驚恐畏懼的樣子。
……汗,早知道應該她來說的。
江晚晴抱起福娃,拍了拍。
福娃見她來了,瞬間又有了膽量,哇的一聲哭出來:「不可能,不可能!福娃是天選之子,可以跟姐姐一起來,他……他……騙人的!我不相信不相信!」
他一想起淩昭承諾過的風雨無阻、刻苦上進的地獄生活,頓時哭成淚人。
林晉跟了過來,看見這場面,立刻轉向他以為早跑出去鬼混的兄長,帶著怒氣:「你能耐了,欺負五歲小孩子,虧你幹的出來——」
淩昭淡然糾正:「教育。」
林晉冷笑:「你把他嚇成什麼樣子了!」
「他心虛。」
林晉氣到發笑:「我們家怎麼會有你這種人……做你弟弟,算我倒楣,你記住,我以你為恥!」
淩昭無動於衷:「不要緊。我也不是很想認你。」
江晚晴抱走了福娃,裴珊珊趕過來打圓場:「好了,你們都別吵了,不管想不想認,你們不都是兄弟麼?我們……我們過去做張卷子吧。」
何以解憂,唯有學習。
江晚晴把福娃抱到浴室。
福娃哭哭啼啼的,小心靈破碎又受傷:「姐姐,他是不是……」
江晚晴歎了聲,點頭。
福娃跺腳:「他不放過我,他非得逼著我起早貪黑念書練武,我好不容易逃掉了,他怎麼又追過來了?他……他寧可不當皇帝,也要來折騰我嗎?哇,不帶這樣的!」
江晚晴頭疼的很,哄了又哄,總算先讓他安定下來,不大吵大鬧的驚動張英華。
等她從浴室出去,福娃房裡沒人了。
江晚晴走回自己房間,從打開的門縫,看見林晉和裴珊珊正在寫東西,沒聽見吵架聲,才鬆一口氣,腦中平地一聲驚雷。
媽呀,不對啊。
她疾步衝進去。
果然。
淩昭站在一邊,目光緩緩掃過牆壁上貼的一張張彩色海報。
那都是同一個人,同一張臉。
——像極了平南王世子。
「江晚晴。」他的聲音平靜,不回頭,也知道她在門口。「你房裡,為什麼會有這個男人搔首弄姿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