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三章
慈甯宮, 西殿。
容定慢慢地往房裡走, 方才經殿內的水霧熱氣一熏, 原本微紅的臉, 複又淡去顏色, 變回往常一般的淡淡蒼白。
方才……江晚晴沒有直接回答他, 但也算默許了他的提議。
他早就知道,她沒那麼狠的心,雖則會用言語傷人, 可畢竟不是真正心狠手辣之人,見血殺人的事情,她幹不出來。
就如那年宮廷賞荷宴, 那柄傾斜了的傘。
相處多年,直到最近, 他才越發覺得……她心中的善與惡,似乎和旁人不同,和所有人都不同。
容定想著事情,差點沒留心, 迎面撞上一個人。
剛站定, 那人也看清了他, 臉上掛著諂媚的笑, 是一貫太監才會有的笑容:「喲, 原來是容公公,差點衝撞了您,真是對不住、對不住了!」
容定看著這點頭哈腰的老太監, 好一會兒才記起他是誰,心裡一沉,面上的神色卻是謙遜且溫和的:「曹公公言重了,我也沒留神,本是我的不是——對了,您怎會在這裡?」
曹公公這才抬頭正視他,又回頭往正殿方向望了眼:「何太妃今兒來慈甯宮,給太后她老人家請安,我自然跟著一起來了。」
他笑了一笑,目光曖昧,聲音放的極輕:「這不,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後宮也是一樣的,太后娘娘和皇上看重宛兒姑娘,太妃便讓我送點自製的胭脂、香片過來。」
容定頷首:「原來是這樣。」
曹公公搓了搓手,轉開話題:「對了,還沒來得及恭喜容公公,重得子孫根。」
容定心裡越發冷冽,表面絲毫不顯:「這事竟連您都知道了。」
曹公公笑了笑:「宮裡不就這樣麼,什麼都快不過嘴皮子,淨身房那邊又都是嘴上沒把門的。」
容定聽他提起淨身房,對他的懷疑又深了三分。
他還沒開口,曹公公又道:「我該回去了,何太妃還在等著呢,什麼時候得空,我再來向容公公討杯酒吃。」
容定送了一段路:「曹公公慢走。」
直到進房,關門,容定嘴角的笑意才冷了下來。
何太妃從前是他的妃子,素有巧手蘭心之稱,算是後宮所有女人裡,與皇后往來最多的高位妃嬪,和江晚晴的關係確實不錯。
只是這人……
容定沉思片刻,低頭看了看,想到剛才和江晚晴說話,背上出了汗,便想換一件乾淨的衣服。
他走到櫃子前,拿起放在上面的一件,忽然定住,將整齊疊好的衣服全翻了一遍,在最下方的兩件中間,摸到一張皺巴巴的紙條。
展開一看,紙上塗塗改改,依稀能辨認出幾個小字:下一個……你。
字跡觸目驚心,竟是用淋漓的血寫成,血跡已經完全乾涸,看來放在他櫃子裡,有段時間了。
下一個是他,上一個是誰?
在宮外溺死的蔡八嗎?
容定神色冷淡,將紙條揉成一團,扔掉。
然後,他抱起整整一疊衣服,拿出去全清洗了一遍。
翌日,養心殿。
這是江晚晴第二次被請過來,假扮人形木樁子,看著年輕的帝王練字,一筆一劃,一撇一勾,時間在無聲中流逝。
這次,他倒是規規矩矩地寫著字,沒動手動腳,甚至也不再執著地和她尬聊。
江晚晴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神思飄到別的地方,眼神也跟著往窗外看,藍天白雲,鳥語花香,是個好天氣。
直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朕寫的如何?」
江晚晴回神,聽見他自稱為朕,心中一喜,暗想他已經開始有皇帝的自覺了,這是她漫漫回鄉路上,裡程碑式的進展。
抬頭,淩昭站在她身邊,劍眉微挑,神情瞧著嚴肅冷峻,眼底卻是帶笑的。
他歎一口氣,搖頭:「……是變乖了,就是總發呆。」
江晚晴只是看著他。
淩昭往回走幾步,站在書案後,對她招手:「過來。」又指了指他的大作,問:「寫的好看麼?」
江晚晴便過去,低頭一看,才剛燃起火熱希望的心,驀地被潑了盆涼水,半晌無言以對。
他寫的是,朕心悅你。
搞了半天,他認認真真、安安靜靜寫的,就是這四個字。
淩昭低笑一聲,見她悶悶的不說話,重又問了遍:「好不好看?」
江晚晴悶了很久,看了他一眼,聲音比心情更低落:「……一把年紀了。」
淩昭便大笑出聲,邊笑邊搖頭,把筆放進她手中,然後輕輕牽起她的手,把『你』字劃掉,饒有興致地改為『晚晚』。
他的手心總是有著灼人的溫度,和他如今外表所展現的冷漠、正經,截然不同。
朕心悅晚晚。
淩昭寫完了,仔細看了會兒,像在欣賞他的大作,過了片刻,微微側眸,看著女子的目光柔和而溫暖:「面對前朝有些人,恨不得自己年長個十歲二十歲,省的聽他們以老賣老,對你……」他默了默,輕輕歎一聲,執起她的手,握在掌中,聲音微啞:「……只希望這七年的時光,可以回轉。」
江晚晴抬起眼眸,觸及他的視線,又低下頭去。
那樣的眼神啊,溫柔得幾乎帶著痛意。
七年,七年。
曾經志在保家衛國、守一方平定的少年,已然成為金鑾大殿上陰晴難測的帝王,最是人間韶華留不住。
曾經對他一往情深的少女呢?
她安靜了很久,開口:「……回不去的。」
淩昭微眯起眼,握住她的手不放,語氣添上一抹切金斷玉的決然:「朕偏要!」
江晚晴唇角微彎,笑意卻未達眼底,過了會兒,她張了張唇:「寫的比上次好。」
淩昭點點頭,心情難得輕快愉悅,低眸凝視紙上的幾個字:「這兩天晚上一得空,總會寫上一會兒……晚晚。」他叫她的小名,念到這兩個字,就會不自覺得帶上百轉千回的情:「朕會是個好皇帝,因為你會是最好的皇后。」
江晚晴許久無言,默默抽回自己的手:「……在我被禁足之前,人人都說,我已經是最好的皇后了。」
淩昭一滯:「你——」
江晚晴飛快地抬眼,看了看他:「皇上,年華遠去不可追,你我都不再是十幾歲……說這些話,也不嫌害臊。」
淩昭又氣又好笑,低哼了聲:「前半輩子沒機會說,現在也說不得麼?」
江晚晴也覺得他好笑,搖搖頭,沒答話。
敢情憋了七年的情話,如今找到機會,全要說一遍才夠本。
又過一會兒,她看向緊閉的門,又看了看一旁已經冷卻的茶盞,懷疑的問:「還沒到半柱香嗎?」
再看淩昭,卻見他沉著臉,不知道是不是在慪氣。
江晚晴歎口氣,端起兩杯茶中的一杯,輕輕啜一口:「皇上當然會是好皇帝,因為日後……你會以天下為重,以江山為重,而非兒女私情。終有一天,你會發現過去的已經過去,你手中所有的,遠比飄渺虛無的記憶重要。」
淩昭突然開口:「那杯我喝過。」
江晚晴心頭一驚,臉色泛紅,尷尬地放下杯盞。
淩昭又笑:「……逗你的。」
他端起她剛擱下的那一杯冷茶,喝了一口,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很稀鬆平常的一件事:「這裡到底是朕的養心殿,不是太后的慈甯宮……」
他看著杯中清茶,語氣平淡:「養心殿的香,燒的比別的地方慢一些,你沒聽人說過麼?」
江晚晴氣結:「厚顏——」想了想,還是沒說下去。
淩昭輕笑,低聲道:「晚晚臉皮太薄,只能朕厚顏無恥……反正又不是頭一次被你拂了臉面。」
……這是習慣成自然了。
江晚晴看著他閒適地飲茶,半點沒有讓她走的意思,又看向閉著的門:「皇上今日也很閒嗎?」
淩昭答道:「原本有事。」
他放下杯盞,走到她面前,神色不改:「平南王世子水土不服,平南王帶了太醫回去替他看病,朕這才有了空閒,若他在,朕怎會叫王充請你過來。」
江晚晴聽他又口口聲聲自稱朕,不禁高興起來,開口道:「天子自稱為朕是理所應當之事,自始皇帝起便是如此,皇上也千萬別改口了。」
今天種下一棵幼苗,明天成長為參天大樹——培養他的帝王自覺性,人人有責,今天自稱為朕,說不定明天就三宮六院,後天就賜她死罪了。
淩昭本是叫的順口,一時改不過來,沒想聽她這一句,怔了怔,頗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好。」
江晚晴皺眉,有點奇怪。
答應就答應……他臉上那可疑的紅,又是為的什麼?
淩昭平復了心情,轉過來,輕咳一聲:「你喜歡就好。」
江晚晴遲疑道:「我……自然是不討厭的。」
淩昭又是一陣沉默。
不討厭當然就是喜歡,喜歡聽他自稱為朕,就是不再惱恨他讓太子禪位,不再惱恨,當然就是不討厭他,於是回到原點,不討厭……就是喜歡了。
這還是自他歸來後,她第一次鬆口。
終他這一生,若有私心,也不過是希望能和她回到年少時那般相處,親密無間,就隻他們兩人。
淩昭不由又微笑起來,戲謔道:「總是朕問你話,你就當真不問問……這幾年,朕在北地怎麼過的?」
江晚晴愣了愣:「皇上說過了。」
淩昭點了點頭,柔聲道:「淩暄叫人說的全是假的,你別聽,從未有過別人。」
江晚晴再一次無言以對,看著面前的男人。
那般淩厲的眉眼,不怒自威,七年苦戰,自北地戰場回來,他的血都像是冷的,無形中,周身仿佛都帶有北地的凜冽風沙,有他在的地方,晴天也會暗上三分,盛夏都能陰涼幾度。
可偏偏,此刻他的神情他的聲音,都是一樣的柔和,不帶有絲毫的侵略性、壓迫感。
這樣的鐵骨柔情,只怕時間一長……
江晚晴三番兩次聽他說淩暄如何,不知他誤會了什麼,一時也不去想,內心沉寂下來,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忽然道:「皇上。」
淩昭問:「怎麼?」
江晚晴聲音平靜:「既然我現在只是宛兒,既然皇上已經讓貞烈皇后隨先帝而去,那……從今以後,無論我作什麼說什麼,都和江家、和任何人無關了。」
淩昭見她說的認真,擰了擰眉:「你如果想——」
江晚晴搖頭,打斷他:「皇上發個誓吧,江家也好,我宮裡的太監、宮女都好,不管我做什麼,全與他們無關。」
淩昭疑道:「為何突然說這個?」
江晚晴看住他的眼睛,語氣越發平靜,於是更顯得堅決:「皇上若執意要和我牽扯不斷,就答應我,將來是愛是恨,是賞是罰,皇上只對我一人,絕不牽連他人。」
淩昭無聲地看著她。
這意思,難道是怕以後改嫁隨了他,會玷污江家書香門第的名聲?除了這個,實在想不出她的意圖所在。
江晚晴問:「皇上不答應麼?」
淩昭不語,又過了一會,沉聲道:「朕答應你。」
江晚晴定定地看著他:「以皇上的帝位起誓。」
淩昭斂去笑意,斬釘截鐵:「好。」
平南王府。
晉陽郡主待在院子裡,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看著太醫和僕從進進出出,等了半天,終於見雙壽出來了,便拉住他:「三哥怎麼樣了?」
雙壽歎氣:「水土不服呀。」
晉陽郡主半信半疑:「真的?」
雙壽兩手一攤:「反正太醫都信了,小的能不信嗎?」
晉陽郡主哼了聲:「……好吧,看來這一兩天,他下不來床,不能帶我進宮了。」
雙壽本來準備走,聞言停下腳步:「郡主想進宮的話,不妨去找老王爺,他老人家耳背記性差,早上進宮找太醫前,我們提醒他,把上回漏了的,獻給太后的幾件禮品給帶上,他沒聽見,這會兒準備再進宮一趟呢。」
晉陽郡主一喜,忙帶著碧清走了。
前廳,平南王正在對照著禮單,點算東西,好不容易都點清楚了,突然聽見女兒的聲音,甜膩膩的:「爹!」
平南王差點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望著笑容燦爛至極的女兒:「……笑這麼開心,有什麼好事嗎?」
晉陽郡主扯著他的袖子,軟聲央求:「女兒代替您進宮吧……」
平南王皺眉:「這怎麼成?你一個小丫頭片子——」
晉陽郡主噘嘴:「不小了!您是把我年紀都記差了麼?不過就是幾件落下的東西,我替您送進宮又沒什麼……三哥上吐下瀉呢,您照顧他去。」
平南王嗤了聲:「本王又不是太醫,教訓他可以,照顧他,還是交給你們吧。」
晉陽郡主不依不饒:「您進宮,最多是和皇上說兩句話,您和太后能有什麼話好聊的呢?我就不一樣了……父王!」
她又是撒嬌又是耍賴,時間久了,平南王難免心軟,又有點不耐煩,心想的確是點無足輕重的小事,總歸等世子身體好了,他還得進宮……這麼一想,大手一揮:「罷了,你去也行,別惹禍,聽到了嗎?」
晉陽郡主眼睛一亮:「多謝父王!」
於是,晉陽郡主帶著碧清進宮,本是想先見過太后,再去找皇帝,剛到慈甯宮外,卻見淩暄身邊的王公公在外候著。
王充也看見了她,忙笑臉相迎,道:「郡主來的真是巧,皇上送宛兒姑娘回來,如今正在陪太后娘娘說話呢。」
晉陽郡主柳眉挑得高高的,狐疑的問:「宛兒姑娘?」
王充笑道:「就是太后娘娘的義女。」
晉陽郡主更加不安,追問:「皇上為何會送她回來?」
王充回道:「太后讓宛兒姑娘,替皇上看看他的字,皇上方才在養心殿練字,宛兒姑娘陪了一會兒。」
晉陽郡主心中冷笑,又有點慶倖,幸好她想出了這一招妙計,不然這天長日久的,皇上會不會動心,實在難說。
她清了清喉嚨,正色道:「那就煩請公公替我通報一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