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又過了一陣,豫州最終大捷的消息終於傳來,號稱殲敵十萬。江中震整編戰俘後,立刻領軍回朝。
大軍行到途中,封賞已經頒下來。陳則銘身為樞密使,論功行賞自然又是頭功。這一次連他兩名姐姐也被封了夫人,得了無數錦鍛馬匹。就哪怕他那個鮮有人見過的小妾,也賜了宮花首飾。
這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外人都道陳家是祖上厚德,以至於蔭及子孫。任誰也看得出,陳家權勢早蓋過京中各路親王權貴,足夠稱得上如日中天不可一世。
陳則銘的兩個姐夫雖然也是官宦之後,卻都資質平平,科舉不中,原本各自花錢捐了虛職。陳則銘得勢後,自然有人上趕著巴結,將他們一路扶持上來,現如今也都是二三品的大員了,實在是平步青雲。
這日,兩家一同回陳府探親。四乘大轎,浩浩蕩蕩,隨從人員從街頭排到街尾,引了無數行人觀望。有權當用,這是倆姐夫的共同體會。
陳則銘聞訊出迎,看到這架勢也有些無言。
進到院中,姐姐姐夫們忙著比賽打賞,看誰出手闊綽,下人也跟著滿面春風起來。
正要進屋的陳則銘見之一怔,收回了已經跨過門檻的那隻腳。
周遭明明一派祥和,他卻竟然有些隱隱的不安。
古往今來,多少功臣因得了天寵,太過得意忘形而遭殺身之禍。看看眼前,哪個臉上刻著的不是忘形兩個字?
蕭謹的賞賜一波接一波,實在帶了些波濤洶湧之態。
從前的蕭謹也不知節制,從來都有恨不能傾盡所有的趨勢,可那時候他一心拉攏自己。如今少年天子分明是氣頭上,這一幕便有些欲蓋彌彰的古怪感覺。
厚恩之下是福是禍,誰能知道。
陳則銘很快上表,自敘無功,不敢自居,金銀封賞該拿去犒勞黑甲軍士,以顯示皇恩浩蕩,而自己已經受朝廷重用,鞠躬盡瘁原是本分。
蕭謹在龍椅上聽了這話,半晌不做聲。
遠遠望去,少年天子的面上突然顯出少許類似黯然的神情,最後卻還是點頭應允了。
幾日後,西域來朝,進貢十匹汗血寶馬。
蕭謹立刻賞了陳則銘一匹,聖旨上說,寶馬贈英雄,次日圍場狩獵請魏王務必騎此良駒前來護駕。
陳則銘接過黃鍛,心中那塊石頭才算是真正落地——蕭謹終於願意與自己私下見面,那便表示他已經解開心結,準備與自己面談。
……這便夠了。
蕭謹那個人的性子他太清楚,他唯一怕的便是這孩子年少無知,被人利用。
或者是因為前幾日的上書,讓蕭謹終於意識到他近來的謹言慎行和低頭臣服的明朗態度,才去掉了那點憤意。
不管是與不是,陳則銘都有種雨過天晴的輕鬆——只要見了面,他就能說服他。
那馬駒四肢修長,步履輕盈,一看便不是凡物。陳則銘端詳半晌,心中狂喜,命人將它帶下去餵草料。顧伯唯恐其他人伺候不周,堅持要親身上陣照料這匹御馬。
陳則銘笑一笑,任他去辦。待周遭安靜,下人們各自忙活去了,陳則銘坐在堂上,卻是一陣陣的後怕。
若不是這聖旨來得及時,自己會怎麽做?
猜疑真是天下最可怕的東西,每天夜裡,他不能入眠,反覆思量如今自己的處境,和進退的問題。
若蕭謹露出調兵的意思,自己會怎麽做。
他滿背的汗,心中慶幸不已,他沒聽韋寒絕的進言,全因為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蕭謹對他是不能這麽絕情的。
幸好他押對了。
從蕭定執政的當年開始,他的不甘心已經促使他做了許多事情。然而,那些事情就全是正確的嗎?
他不知道。這種不自信導致他在可能到來的第二次選擇面前,突然遲疑不定裹足不前了。
可當他接到這封帶著和解語氣的旨意時,他猛地意識到,死這個東西自己是不在乎的,他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死得毫無價值。
如果蕭謹希望,他可以把手中的權勢還給他……那本來是他蕭家之物。
陳則銘叫人備馬,他要立刻進宮面聖謝恩。
他不能等到明天,一整夜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正要上馬,一個人突然從旁邊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定睛看到,韋寒絕已經對自己行了一躬,一鞠到地。
陳則銘有些訝然,還不及說話,韋寒絕擡起頭,從來憨笑不斷的臉上早沒了那種藏拙的笑容,「韋寒絕前來拜別千歲。」
陳則銘這才真正吃驚了,丟開韁繩,上前一步,拖住了那少年的手,「公子突然說這種話……莫非是我怠慢了公子?」
韋寒絕道:「千歲一直很客氣。」
陳則銘道:「那是下人得罪了公子?」
韋寒絕近來的進言他不用,是不能用,不願用。
可他也不願因此怠慢了此人。這其中固然有重才之意,可也有懼怕之心。韋寒絕對他的勸諫,若有第三個人知曉,那便是板上釘釘的謀逆之罪,全家當斬。
須能將此人一直困於府中,他才能放心。
韋寒絕依舊搖頭,只推說老家有事,如今不得不回了。
陳則銘追問不出緣由,又見他去意已決,只得失望作罷。
他沉吟許久,叫顧伯拿來銀兩要贈給韋寒絕。
韋寒絕笑道:「小人家中雖然不是富豪,可到底是官宦人家,哪裡需要魏王再給盤纏。」
陳則銘淡道:「這是之前萬歲賜下,給軍中犒賞用的,韋公子曾為軍效力,取之合情合理。」他有些漫不經心,遲疑著殺或者不殺的問題。
韋寒絕臉色變了變,微忖片刻,道:「我有一言,不知道魏王千歲聽不聽得進?」
陳則銘道:「公子請說。」
韋寒絕左右環顧,欲言又止,陳則銘瞧出端倪,將他帶入屋中。
果然進了屋子,韋寒絕道:「千歲是準備入宮?」
陳則銘看他片刻,微微頷首。
韋寒絕又道:「千歲如今已經萬人之上,可以說是風光一時,位極人臣,可世間從來是花無百日紅,不知道日後是什麽打算?」
陳則銘一怔。他仔細看看這少年,韋寒絕是個很聰明的人,可這個時候問出這樣的話,卻證明他聰明一世,卻還是一片赤誠之心。
陳則銘遲疑一會,「我希望有生之年,能輔佐萬歲成就一番事業,青史留名。」
這應對端端正正,應該說並無錯處,誰知韋寒絕立刻介面,「那千歲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了?」
陳則銘皺眉不語。
韋寒絕嘆息一聲:「請恕小人直言。千歲若是為將守關,那必定毫無疑問能步步高升,終有一天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千歲已經為相為王……可說是已及巔峰,還能往何處去呢……」
他遲疑片刻,「既不能進,便該早退!」
陳則銘心中一震,他說的是自己該退,還是魏王該退,或者兩者皆有?
他凝目看韋寒絕,這少年是真聰明啊,他懂得用什麽打動他。
韋寒絕靜了片刻,「官場之中,暗流不斷漩渦重重。千歲你想維持現狀,只會比迎難而上,更艱難無數倍……」
陳則銘到達宮門前時,天已經黑了,只餘天邊一線白。隔了一會,那些灰白也隱入夜幕中,再看不見。
這是個有風的夜,漫天魚鱗般的雲彩緩緩隨風而動,殘月時隱時現,它泛著近乎青色的光,染白了近旁的雲,卻照不亮整個天空。
陳則銘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門前兵士,自己漫步而入。
有內侍趕緊去報信,另有人提燈前頭引路。
他有在宮中騎馬的特權,但此刻他並不想用。一來是蕭謹確實曾經希望他威風凜凜在宮中縱馬,不過顯然不是現在;二來他需要些時間,整理自己的思緒。
韋寒絕說了那些話之後,最終安然離去。
陳則銘沒派人追殺,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韋寒絕見他入宮,便再不提及謀反之事,只表忠心之情。這麽聰明的人自然不需要有人盯著,他懂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或者什麽話該在什麽時候說。
但陳則銘願意放他一馬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他覺察到這少年身上有些純粹的東西——韋寒絕本可以不發一言,悄然而遁——顯然這少年還沒到那個狡猾的年齡,所以他大膽來辭別。
這光明正大的行為挽回了他剛剛展開的人生。
但陳則銘卻感覺到隱隱的失望,這樣的人,選擇在此刻離開自己……是自己不夠強,還是當前形勢微妙,判不準旦夕禍福。
如果真是如此,這樣的明哲保身也無可厚非,但他到底還是有些被刺痛。
因為他是被放棄的那個。
陳則銘不自主嘆息了一聲,他什麽時候開始這樣自怨自艾了。多少年他都獨自過來了,為什麽還是會對旁人有所指望呢。
他為什麽要將希望寄託在旁人身上?
旁人就能斷定你的對錯嗎?
他們能體會到你的心嗎?
無論什麽決定,你只該自己一個人下,最先考慮你自己所以為的對錯。
……因為旁人只是隔岸觀火。
他仔細想了想,將蕭謹與自己起矛盾的先後種種,都重新梳理了一遍。
然後他終於安心。
哪怕事情重新發生,他要再度面臨,他的做法也不會與之前有任何不同。
他還是要保蕭定的性命——他不能讓這個人這樣冤屈的死在宦官內侍之手。
他也不會反蕭謹——之前這個少年皇帝對他的好,他還記在心上。
作為君王,蕭謹有很多不合格之處,但他對他是沒話說的。那麽陳則銘就不能做第一個出手的人,他不能親手打破這段情分,哪怕是錯了,哪怕就此陪上的是自己的性命。
這樣他才能問心無愧。
陳則銘輕輕籲了口氣,這些日子來混成一團糨糊般的頭腦突然清醒。
哪怕有一萬個人不贊同,你也還是你啊。
他睜開雙眼,復又堅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