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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令》第131章
第131章

  夜間,蕭定半夜醒來,再也睡不著,起身叫人拿了那盒子來看。

  自從他清醒之後,就再沒夢到過陳則銘。

  那些在昏迷時時刻記掛的念頭倒是還記得一些,他也覺得自己可笑,為什麽會有那些怒意,那時候夢到陳則銘是自己不甘心嗎?還是陳則銘你記掛朕,要來看看?

  他突然柔情下來,如果他真的來了,他怎麽還會逼他,他逼了他一輩子了,現在回頭想,真是溫馨點的記憶都找不到。他有些後悔,早知道如此,當初還是該收斂些脾氣的。

  陳則銘其實真不是個多可恨的人。這個人方正,做事情規整,很少那種明著一套,暗著一套的口蜜腹劍。其實蕭定挺早就知道,終歸有一天,陳則銘會把解藥拿出來。陳則銘再度俯首稱臣這樣久,對投毒的事情卻隻字不提,全然沒有想過要謝罪保身,那必然是有門路解決這個難題。你看,他想什麽,自己都知道。

  那時候為什麽總覺得他會反呢?認真說起來,蕭定對陳則銘還真沒多少恨意,他多年的恨似乎在這十幾天裡漸漸磨掉了。從本質上來說,蕭定其實是個很講公平的人,他自己對陳則銘如何,心底是有桿秤的,若不是其實覺得自己也有虧欠的地方,他不至於這麽平和。

  那影子又消失了,蕭定看著空蕩蕩的冷宮,突然覺得茫然起來。

  下一刻,他站在他身前,身旁景物變化,似乎到了大殿之上,他們彼此氣息相接,蕭定記得自己分明是吻下去了,不知道為什麽這時候卻有些不敢動。他覺得哪裡不對勁,到底是什麽呢?

  他站在朝華門下,看著他慢慢跪倒,三呼萬歲,他心想,這個人到底是太忠誠,還是太奸猾?他心中好像是有答案的,那答案就是這一刻開始分明。

  他看著他拎著劍一個個把自己身邊的侍衛掃倒,一步步不緊不慢地走近,把雪亮的劍鋒逼到他面前來,心中忍不住冷笑,你到底反了,到底是反了。

  他覺得他的手掐到自己的喉間,指節硬得像鐵,箍得自己不能呼吸,將自己的脖子捏得生痛,還敢沖著自己嘶吼,他感到憤怒,好啊,膽子太大了,這膽子未免太大了!你想幹什麽!

  ……陳則銘!!

  蕭定的身體猛然一震,幾乎要從沉睡中醒來。

  他經常覺得床前站著一個人,那個人身披盔甲,無聲無息。

  蕭定睜不開眼睛,他覺得這一幕既詭異又熟悉。他很想伸出手,抓住那個人。他的心輾轉纏綿,他說不出那是什麽,他似乎是恨,恨這個人屢次地下毒害他,又似乎並不止是恨,好像還有些欣喜。他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麽。他想叫出那個名字,卻張不動口。

  那個人有時候也會出現在屋子的其他地方,特別是有旁人在的時候,他感覺他站在那些人後面,並不往前來。

  他覺得奇怪,為什麽屋子裡的人都對那個身影熟視無睹。他分明時刻都在。

  那個人站在床前的時候,身上那種灰濛濛的氣息幾乎能攏住整張床,其他的響動都被那層霧氣一樣的東西隔開而聽不真切了,仿佛是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蕭定病得渾渾噩噩,因此他越來越有種身體輕盈的感覺,甚至他覺得自己都能起身了。他裝作看不到那個身影的樣子,走到窗前,將兩扇窗頁攏起,鼻間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那香味自窗外的房樑上傳過來。他慢慢擡起頭,那個身影在屋簷下一飄便消失了。

  他回過身,看到原來他正坐在桌前,仔細地倒著酒。

  桌上燈光暗淡,擺著寥寥幾盤酒菜。他端起杯子:我與陛下君臣一場,飲了這杯,……就終於可以盡了。

  蕭定忍不住笑:盡什麽,後面日子還長得很,這杯酒有毒,我知道的,我不會喝。

  對面那個身影就像被人突然用石子打破的湖面一樣突然散成彼此毫無牽連的一片片,漸漸透明,蕭定目瞪口呆看著,直到那個影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才下意識低下頭。

  桌上依然是兩杯酒,一燈如豆,對面已經沒有人,只剩那杯子裡的波光粼粼,屋子裡靜悄悄的。

  蕭定猛地站起來,他環視一周,突然推開門沖了出去。

  門外黑漆漆的,他越跑越急,這種景象太熟悉了,讓人心生惶恐。

  他往兩旁看,隱約見到一根根數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大柱子在暗影中不斷後退,他終於看到那張門,他沖上去,猛地推開它。

  光亮一下子湧進來,他的心安了下來,這裡始終都是一樣的。

  在適應這光芒後,他張開眼,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四處只是白茫茫的,什麽也沒有。原來並不止是黑暗,光芒也會讓人心慌。

  他張皇四顧,「……楊梁……楊梁!」

  他突然看到前方站著一個人,身著戰甲,背向著自己,他鬆了口氣,走上前去,拉住那個人的手,「……楊梁!」

  那人回過頭,頭盔下的臉俊朗而熟悉,那個人冷冰冰看著他。蕭定吃驚地看著對方的臉,那個名字終於脫口而出,「……陳則銘?」

  說出這個名字的同時,他感覺手上有什麽不對勁,他低下頭,看到掌中牽著的卻是白森森的手骨。

  這是種奇怪的情緒。

  自從陳則銘朝華門下那一跪,這種情緒便產生了。他有時候甚至會想,陳則銘這個人也不是完全地一無是處,至少那一跪自己就做不到,至少勇氣可嘉。

  而這樣的念頭也往往被蕭定漠視了過去,這一陣他太忙,忙到想這些都有些奢侈的地步。隨著對戰到固守再到退敵,蕭定對陳則銘的想法不斷起著微妙的變化。他一邊充滿狐疑,另一邊又確實希望陳則銘能再度對自己充滿忠誠,哪怕這看上去很難很矛盾。

  好在陳則銘的態度夠合作,於是無論表面之下多麽地暗潮洶湧,那都只是兩人臆想之中的刀來劍往。在現實中,兩個人確實做到了各盡其職。蕭定對陳則銘的倚重和信任不知不覺中在增加,然而要真正信任一個背叛過自己的人是件艱難的事情,蕭定知道,陳則銘也知道。

  直到此刻,陳則銘說出以妻兒為人質的話來,蕭定心中突然輕鬆了。

  話的內容並不重要,天朝歷朝以來一直有不成文的規矩,大將出戰,家屬被留京師,這規則人人心中有數,可誰也不好說出來。如今不過是陳則銘急於出戰,把這端挑明瞭。

  重要的是,陳則銘主動亮出軟肋的這種誠意。

  以家人為質,通常能這麽做的人,如果不是大忠,必定是大奸。以陳則銘目前的情況來看,顯然到不了這種破釜沉舟也要做大奸的地步,那麽餘下來的答案就只有一個了。

  一旦這麽想之後,蕭定就覺得自己是不是過了。如果陳則銘一心為主,那這種委屈雖然有時候也難以避免,但到底是讓人疼惜的。

  這樣的想法讓蕭定的態度柔軟了起來。

  若是一般大臣,他或者便是打賞之類,可陳則銘站在面前,他卻有親近一下的衝動。至於陳則銘會怎麽想他卻沒顧慮,當初自己被幽禁時,陳則銘不是也與自己有過那些不可告人的舉動,可見是同道中人,何況這麽多年來,該做的不該做的,兩個人通通做過了,這時候再想是不是能碰該不該碰,豈不是矯情了。

  蕭定琢磨著自己該哄陳則銘交出解藥,他不相信那三度梅真的無藥可解。

  陳則銘那時候是真要陪著自己死了嗎?蕭定覺得不可思議。其實在最後被囚禁的日子裡,他是期望著陳則銘真有這個心思的。那時候他知道自己快走上絕路了,他需要有人陪伴他。一個人默默無聞的死去,再不為人所知的化成白骨,最後成灰,這樣的寂寞想一想也足以讓他瘋狂。

  蕭定需要關注,這種重視可以是愛情,可以是敵對,可以是厭惡,但惟獨不可以是漠視。他可以忍受被人遺忘,被人輕視,但那都是為了最後的崛起和反擊,絕對不是為了悄無聲息地生老病死被埋入某個土疙瘩。

  然而復辟後,他遺忘了那些迫切的心情,他開始堅信三度梅是有解藥的,只是陳則銘不肯告訴他。

  這也給了他留下陳則銘性命的理由,解藥還沒到手,他怎麽能殺他。

  蕭定回想著陳則銘那一跪時的神情,其實他們兩人隔得那樣遠,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彼此面上的表情,然而他還是覺得自己看到了陳則銘的臉。這其實是因為蕭定猜出了陳則銘那一刻的心情,然而蕭定並不自覺。

  蕭定將那一幕在心中揣摩了很久。

  然後,他覺得他或許還可以用他。

  朝臣們都知道陳則銘——這個曾被萬人遺棄的逆臣——如今又翻身了。

  如今的萬歲就如同被他弟弟蕭謹附身了一般,突如其來地對這位幾起幾落的將領抱以了最大的信任和倚重。蕭定甚至賜了這曾親手幽禁自己的人一把尚方寶劍,明言此劍到處,如同朕親臨,諸將有不聽號令者,立斬。

  雖然此刻陳則銘的官職仍只是殿帥而已,但這種毫無節制的寵信已經讓不少人惶恐了起來。於是陳府重新熱鬧了,門前車水馬龍,拜訪的人絡繹不絕。陳家廳堂中再度堆滿了禮盒,往往是僕人還來不及將上一家的撿進去,下一家又來遞帖子了。讓人們安心的是,陳府將這些禮品都一一笑納了,不過訪客們卻都沒見著正主。陳家的主人身負聖命,正忙著守城,據說連續十幾日都不曾下過城樓。

  這情況也傳入了蕭定的耳朵,他哈哈一笑,對上奏的臣子道,人家在前線賣命,收些禮又怎麽了。這話讓本來有心影射陳則銘結黨的這位大臣啞口無言了。

  蕭定這話很快也傳到了鎮守前線的陳則銘耳中。

  陳則銘微微一笑,不驕不躁,繼續布他的陣打他的仗,眾人這才信了,這樣兩個人竟然真的能盡釋前嫌。

  越過泯江趕往天朝京都的幾百里路程中,匈奴軍共遭到了三次偷襲。

  那是三支不同的的軍隊。裝備很糟糕,數量也不多,應該是沿線地方官員臨時糾集的廂兵,人數最多的那支不過千人,居然是由文官率領。

  這無疑於投火的飛蛾,擋車的螳螂,律延毫不客氣地將他們踏在了腳下,碾成血泥。

  但這一而再,再而三爆發的小規模戰鬥依然引起了他的不安。

  實際上,律延做出攻打漢人京都的決定並非一時衝動。

  這一次匈奴出動了十萬精銳,結合內應的情報一路南下,勢如破竹,滅掉五十萬漢軍,俘虜天朝皇帝,論戰果已經是史上難得的大勝。可反過來說,這大勝便是大恨。如果不趕盡殺絕,這來自五十萬亡者背後的仇恨將使得匈奴之後數十年都如芒刺在背。

  此刻天朝的政局是,杜進淡已死,蕭定重新上臺,所有有利於匈奴的因素都已經消失。假如輕言退卻,將來再想複製相同的局面實在是難如登天了。

  於是哪怕是深入敵腹已久,明知道大軍已經開始顯示疲態,律延依然下了前進的命令。

  攻下對方的京城,再俘虜一個皇帝,把勝利進行到底,讓漢人從此數十年間沒有復仇的實力和欲望——這是身為匈奴名將的律延第一時間做出的判斷。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的抉擇再一次正確了。

  之前的匈奴軍打得基本上都是攻堅戰。圍住一個個重鎮,攻克下來,奪其糧草,再奔往下一個據點。

  在龜縮堅守不敢出戰的各大重鎮間,那廣袤平原都是匈奴駿馬的跑場;可趕往京城途中的這三次戰鬥卻都是野戰。

  區別是——前者是被動防守,後者是主動出擊。

  這表示漢人們不再一盤散沙了,蕭定的登基讓各地官員從天子被俘的不知所措中脫離,他們找回了主心骨,這樣的力量一旦匯集起來,眼前塵埃未定的勝利岌岌可危。

  律延感覺到時間緊迫。

  他必須用迅猛之勢攻下那座城池,在漢人們回神之前,給予最後的一拳重擊,為這場戰爭劃下一個乾淨俐落的完結符——這結局必須足夠慘痛沉重,沉重到能擊碎每個漢人心底的希望和復仇的勇氣。

  幾日後,當匈奴大軍推進到天朝京城之下的時候,四野飛鳥全被驚起,展起的羽翼一瞬間遮住了天日,眾人都擡起頭,看著它們結隊掠過。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再無暇擡望天空。

  匈奴隊列裡,驚嘆聲如波濤般此起彼伏。

  當然了,他們沒見過那樣高大的城樓,那是漢人數代財富積累之地,殺進去能獲得的東西遠遠超過在草原上風餐露宿的牧民們的想像。

  遼闊的平原之上,冰冷古老的青磚城牆驟然平地而起,圈起望不到盡頭的土地。它像巨人般挺拔地屹立著,沉默的與侵犯者們遙遙相對。

  蕭氏幾輩的經營,早將這城池修築得堅不可摧。

  城外一衣帶水的護城河,深達數丈,巨大的吊橋靜靜掛在城門前。一塊塊青石磚層層壘砌上去,構成了這份高大巍峨。磚縫間青苔累累,滑得落不下腳,整個城牆泛著一種冷冷的陰沉光澤,似乎警示著外人不要輕易接近。

  敵軍的到來並沒引起城樓上的騷動,由此可見漢人是早有準備,可城牆上沒立帥旗,無法判斷此時的漢家戰將是誰。

  律延並不在意,他早獲取了情報。

  漢家天子沒跑,那個神情冷峻的青年皇帝的勇氣偌大,值得贊賞,然而律延也知道城中僅剩兩萬兵力,無將可用。糧草早在蕭謹遠征時就已經帶走大半。哪怕那一次出征後立刻調糧,但從運河運送本來舟行緩慢,一時半會能籌到的糧草應該也有限。

  所有的情報都表示,優勢在匈奴一方,漢人們最值得依靠的不過是這高大的城牆。

  古往今來,攻城戰都不好打。

  那個蕭氏皇帝依仗的就是這一點吧,不過他會後悔,因為他面臨的對手是律延,匈奴最兇狠狡詐的頭狼。

  出於禮節,律延派人送招降信入城,對方好歹是一國之主,這樣的基本禮遇匈奴人還是應該給予。

  其後對方一直保持著沉默。

  律延等待了一天,第二日清晨時分,發令強攻。

  匈奴陣前擺開了一線砲座,共有百餘架,令下擲石。一時間落石如雨,也不知道砸死了多少漢兵。其後床弩上陣,床弩是攻城守城的利器,射程遠,威力大,發出的一槍三劍箭其實形同長矛,中者立時斃命。

  然而這器具的真正用途並不在此,若是守方城牆稍薄弱些,一箭過去,便是摧枯拉朽之效。

  可弩兵發箭之後發覺這京城城牆堅實,一箭射它不透,弩兵立刻改換了方式,將箭枝射入城牆,一支支逐漸升高,插入牆體中的箭便如同梯子一般可攀援而上。

  一瞬間,那城牆上已經搭了近十條這樣的軟梯。砲座再上,劈頭砸了一陣子,直到那城頭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估計是無人敢在那上頭立足了。

  匈奴眾兵見勢一聲呼喝,震天駭地,馬蹄聲驟起,宛如雷鳴,大軍如潮水般喊殺奔騰,直奔城下而去。

  轉眼到城下護城河,匈奴兵紛紛推倒雲梯,架於水面,這便不得不下馬過河了。

  說時遲,那時快,本來已經無人的城頭突然閃現出無數人頭,都是漢人兵士打扮,人人持弓往下。一時間,箭落如驟雨,縱然是每名匈奴人都帶有盾牌,依然不斷有人翻身落河。

  有勇猛的奔到攀牆的箭枝下,爬不幾步也被射落下去。

  一直跟隨左右的耶禾道:「這幫孫子一直硬著頭皮讓我們砸呢,怎麽沒砸死。」

  律延出神凝望,也不回話。

  不斷有人掉入護城河,可匈奴人數眾多,喧囂著往前突進,到底還是有不少人過了護城河,豎起雲梯或登上箭枝,舉著盾牌開始攀爬。

  這時,城樓上突然出現幾十個兵士,手中持桶,探出身體往下傾倒什麽,遠遠看去,倒出的東西落在箭枝上,居然翻起水花,宛如瀑布。

  城下匈奴軍萬箭齊發,那些兵士不斷有人中箭翻落下來,其他人卻毫不在意,只顧將手中的東西倒完,倒到最後,能完璧而歸的不過一二人。

  耶禾奇道:「倒的是什麽?」

  面前發生的情景似乎是要給他答案,一名匈奴兵攀上一支箭枝,不知如何,轉眼便跌落了下去,在他左右攀爬的兵士倒跟商量好了似的,爬了不兩步也紛紛掉落。

  律延突然道,「是油!!」

  城下的匈奴軍士也覺出不對,此刻後方卻突然傳來鳴金後退之聲。

  箭梯或者雲梯上已經陸續登上十數人,哪裡來得及退,只見城樓上守士突然燃了火把往下扔,火苗「呼」地一聲猛地竄起老高,那些自覺爬得離勝利不過幾丈遠的匈奴人們那滿腔的興奮突然變成了驚恐,渾身是火,慘呼著往下跳。

  而地面上也早是一片火海,濃煙滾滾,慘呼連連,那火沿著護城河和城牆間的窄道一線燃燒過去。此刻秋高氣爽,草木枯朽,極易點著。而釘在城牆上那些一槍三劍箭的箭桿原本是木製,這一來也一根根燃燒起來,很快燃成了脆生生的黑炭,從半空中紛紛折斷掉了下去。

  一時間變故突起,匈奴軍手忙腳亂,眼見沒轍了,只能立刻後撤。可架橋的雲梯有限,眾人懼火推搡擁擠,不知道掉了多少人到那護城河中,樓上更是箭發如雨,射得匈奴軍一派鬼哭狼嚎。

  律延霍然起身,厲喝道,「對方戰將是誰?!立刻去查!!」

  這時,城樓上突然挑起一支旗桿,那面旌旗緩緩立起,適時風起,旗幟雲卷,上面那個漢字時隱時現。

  律延定睛看了半晌,到底隔得太遠,看不真切。卻聽到己方大軍中隱約有嘩然之聲,頓覺有異。

  片刻後,終於有兵來報:「是『陳』字旗!漢人主帥是、是陳則銘!!」

  而此刻的朝堂之上,已經吵成一團焦。

  實際上,蕭定之前頒布的部署中,指定的主帥是段其。

  此人名不見經傳,之所以委任他,是因為京中確實如律延所知無將可用,此刻這個從五品的都虞候,已經是京中官職最高的武將。

  眾臣都惶恐不安,眾所周知,守城靠的是士氣,是將領,而這個段其似乎還不夠分量。然而眾人也知道只要一心堅守,深溝高壘的京都要一下被攻破也不是易事,就在這樣忐忑的心情中,人們迎來了匈奴的兵臨城下。

  然而,蕭定卻來了個瞞天過海臨陣換將。到雙方交戰之後,大臣們突然發覺出現在陣前的並不是意料中的段將軍,而是那個本來臥病在家,無權無勢的被廢魏王。

  陳則銘與蕭定那點不共戴天的情仇人盡皆知,百官一下便嘩然了。陳則銘的能力誰也不懷疑,問題是這麽個人要真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依託給他,他發了狠為私仇來個陣前反水怎麽辦?誰克制得了?雖然說這可能性不大,可人總是愛往最壞的境地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再往深了說,前陣子彈劾過陳則銘的人不少,看他突然出來再度領兵,展望一下未來,難免頭皮發麻。

  於是以御史中丞吳湍為首的諸臣對萬歲發起了言論上的進攻,請求立刻換將,理由是這個人太不可靠,朝三暮四,不堪大用。而參知政事楊如欽卻進行了反駁,說此人家眷全在京中,要叛難上加難,而論實力,陳則銘顯然高出段其太多,正是此戰不二人選。

  楊如欽一出班,中書省多人應和。可見在被蕭定召見後,楊如欽著實是下了些功夫的。

  吳湍是個直腸子,聞言大怒,直斥楊如欽邪佞惑主。

  楊如欽得勢後,哪裡有人敢這麽對他講話,一時間臉也黑了,立刻轉身對蕭定請奏道:「段其資歷太淺,不足以服眾,臨陣換將實在是萬歲權衡之後的迫不得已。但中丞大人忠心為國,想得甚是周詳,他死活不肯讓陳則銘上陣,必定是胸有溝壑,早已經想到了周全的法子了。再想一想古往今來,文臣守城成功者比比皆是,也不奇怪,既然如此,請萬歲準中丞大人即刻趕去城樓以身替之。」

  吳湍一聽便傻了,擡頭看蕭定正轉頭看他,似乎當真要考慮這個問題。

  吳湍連忙請辭,他不會戰術倒還罷了,這偌大一個城池,數十萬人的生死,這樣的重擔他哪裡敢擔。

  蕭定微微一笑,趁機道:「吳卿和楊卿所言各有各的道理,既然如此,我們先看了這一戰的結果,再議要不要換將如何。」

  吳湍不敢再出聲,最激烈的人不出頭了,其他的人自然也都軟了,眾臣都呼萬歲。

  而此刻的匈奴陣後已經響起了鳴金之聲,大軍黑壓壓地一片往外撤開,攻得快退得也快。

  待返回軍營,身為先鋒的烏子勒大為憤慨,不明白父親為什麽兩軍勝負未分時便急著撤軍,失了戰機。律延道:「既然對方是他,硬碰硬便不是上策了,通常的攻城之術他肯定早有準備,冒然挺進不過是浪費兵力。」

  烏子勒不滿,「那漢人皇帝居然敢讓一個曾經幽禁過自己的人來做主帥,可見這城裡實在是沒人了,何以懼之。」

  眾將也都是這個想法,難免出聲附和。

  律延笑道:「這一招乍一看是蠢得讓人難以置信,可這不是讓我們出乎意料了嗎?方才的戰事你們也見了,陳則銘有沒放水大家心裡清楚,那漢家天子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才能再讓他如此死心塌地為自己守城。」

  耶禾道,「這皇帝與陳則銘不合眾所周知,哪怕此刻在一個戰壕,也不會毫無芥蒂,或者我們可以用個離間計?」

  律延搖頭道:「人人都知道這一招不妥,蕭氏皇帝還是用了,你覺得他會拿自己的性命和這座京城如此兒戲嗎?」耶禾疑惑不解,律延解釋道:「他必定是已經把兩人心結解得妥妥帖帖才敢放心讓陳則銘領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則不是自取滅亡。」

  眾人相覷,面上都是迷惑,

  烏子勒道:「他怎麽解的?」

  律延詭異一笑,「誰知道呢,或者跟床笫有些關係。」眾將哄然大笑。

  而畫面推回三日前,匈奴軍仍在路途中,楊如欽應詔入宮又奉旨離宮之後。

  夜已經深了,御書房終於出來人讓久立於階下的陳則銘入殿。

  陳則銘終於再次踏入御書房。

  這個地方他來了很多次,他自己也記不清次數了,但這一夜他還是吃驚了。

  房中的擺設之類全變了。

  蕭謹喜歡光亮,喜歡奢華,他本人文弱,喜歡吟風弄月,是以他在位的時候,御書房總是燈火通明,牆面上掛滿價值連城或書或畫的卷軸。而此刻的御書房,牆面上的帖子全被取走了,燈火不多,屋子裡那種搖曳晦暗恐怕更符合蕭定的喜好,君臣相見需要那麽通明透亮嗎?

  陳則銘環顧四周,一股涼意從腳底卷上來。

  他恍惚中想起了當年,那時候的御書房也是這麽暗暗的似乎見不到天日,和坐在其中的少年天子身上陰鬱的氣質彼此呼應,形成了記憶中那讓人難以呼吸的氛圍。

  那時候他在這裡跪過很多次,每一次都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為什麽此刻,一切轉了個圈又走回到老路上去了呢?

  陳則銘胸腹間火燒似的難受,只覺得呼吸不暢,加上方才站的時候不短,竟然一陣地眼花耳鳴,接下來太陽處更是針刺似的銳痛,忍不住頭中發昏,一頭栽了下去。

  不等他落地,旁邊有人伸手托住了他的手臂。

  陳則銘擡起頭,那人在耳邊道:「萬歲賜大人座,請!」說著,果然有宮人搬了木杌過來,待他清醒些,卻望見眾人都退卻了出去,方才與自己說話的宦官正出殿帶門。

  陳則銘不及回頭,渾身上下已經被罩在黑影之中,卻是有人站在了身前。

  「你真是病了?」那人訝然道。

  陳則銘一震,滑下凳子要跪拜,蕭定扯住他袖子,「罷了罷了,先坐著吧。」

  說著,蕭定捂住口咳了幾聲,再轉過頭來道:「朕近來咳得厲害,這可是兩敗俱傷了,誰也沒占到便宜。」

  見陳則銘不開口,蕭定嘆了一聲,「太醫院來看過,沒人解得了這毒,也沒人斷得出這是什麽毒,看來這毒你是下了心思的啊……」

  陳則銘緩緩起身,跪倒在地。

  這一次蕭定不攔著他了,盯著他口稱死罪,叩地不起,這其中兩人視線始終不曾交匯。

  蕭定沉默了片刻,陳則銘這樣的反應在他意料中,但真遇到了,似乎想好的那些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起來了。

  這麽對峙了一會,蕭定到底抹不下臉,返回了案後。伸手拿起案頭那些奏章,在手掌上敲了幾敲,轉身扔到了陳則銘面前。

  「看看吧。」他的聲音很平靜的,並不夾雜怒意。

  陳則銘這才擡頭,他大概也料到那些是什麽了,拾起的動作並不急切,打開摺子後慢慢地一個個字看過去。

  這樣的沉默在燭光跳耀中保持了很長的時間。

  燈光下,陳則銘面上的神色是漠然的,那些來自紙上的唇槍舌劍似乎絲毫沒傷到他,然而他的眉梢眼角間隱約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態,或者說病態。他堅持著,不讓這份倦意淹沒自己,但那些晦暗的情緒那樣強大,時刻叫囂著要將他吞滅,這顯得他的努力有些孤苦無援。

  從外表看起來,他原本俊朗的面容如同蒙上了一層灰塵似的黯淡,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他不過三十來歲,其實本來是精幹之年。

  蕭定忍不住嘆息了一聲,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恨意退卻了,勝利者不需要仇恨,那是戰敗者的標誌,看到自己恨了這麽多年的人落得這個樣子,蕭定居然並沒什麽高興的想法。

  自己並不是個心硬的人哪,蕭定忍不住這麽想。

  而這個時候,陳則銘已經將所有請殺自己的奏章翻過一遍,他恭恭敬敬跪倒,拜謝萬歲不殺之恩。

  蕭定並不推託,只道:「這裡還有一疊,你也看看吧。」

  這一疊卻是戰報了。

  陳則銘託病在家,但京城人人自危,戰況傳得飛快,於是對眼下情況也並非一無所知,可真要結合著前線發來的急報這麽一看,卻是忍不住有些震動了,到最後,見到匈奴的逼近已經不過三百里,途中軍士血戰盡殆時,不禁擡頭。

  蕭定一直盯著他,見他色變,終於開口:「朕開門見山。陳則銘,那些摺子你都看過了,這麽多人上奏要殺你,可朕沒殺。沒殺不是因為朕想放過你,而是不敢殺。」

  陳則銘渾身一震,他沒料到蕭定把話講得這樣開,竟讓人覺得那是份坦蕩了。

  蕭定道:「此刻殺你,必然引起朝中動蕩,外敵當前,朕不敢冒這個險。」

  他冷冷看著陳則銘,「朕與你之間有很多恩怨,比如說朕讓你親手殺了陳貴人,比如說你發動宮變幽禁了朕,對朕下毒,到底誰是誰非,一時半會也講不清。可如今不是起內訌的時候了,朕可以因為形勢放過你,你會做什麽選擇呢?匈奴馬上便要兵臨城下了。」

  「敬王已經立為太子,而這一戰朕是一定要打的。」

  兩人都沉默良久,這話背後的意思,不用說太透,他們都懂。

  蕭定走到陳則銘面前,彎身扶著他的臂攙起他,陳則銘一怔。真站起來,這兩人身高相差無幾,陳則銘微微遲疑,終於偏頭避開了君王的審視。

  「敬王是朕的兒子,也是……蔭蔭的兒子……」

  陳則銘的臉色變了,似乎被人迎面擊了一記重拳,肩胛都僵硬了起來,而蕭定似乎看不到他的變化,徑直道:「朕想留給他一個完整的江山,他不需要被人追得四處逃避,不需要受制於臣,不需要被外敵逼得毫無喘息之力,終其一生憂患重重不得安寧,那樣的君王多麽可悲。」

  陳則銘面上紅一陣青一陣,一時間半個字也吐不出來,蕭定扭頭道:「論私,你是陳貴人的哥哥,太子該稱你舅舅,論公,你是天朝第一名將,你怎麽想?」

  陳則銘的目光掃過方才賜座的木杌上,久久不言語,蕭定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開始,朕已經表明了誠意。」

  木杌在這間殿內,是宰相級的寵臣才可以坐的,這確實是親昵的表示,陳則銘後知後覺發現之後,對於這樣明顯的示好卻不知該如何言語。

  只聽蕭定突然喝道:「陳則銘!國難當頭你還要跟朕講私仇嗎?!」

  他之前一直和言悅色,這一聲呼喝卻隱隱含了怒意。

  陳則銘轉回頭,定定看著對方,眼神猛地尖銳了。

  蕭定心中大驚,這番苦心怕是要白用了,面上冷冷看著對方,並不露半點端倪。

  陳則銘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逾越,移開了視線,立在那裡神色茫然,如此癡立了半晌,終於深深地籲了口氣,跪下去:「臣本武將,為國盡忠乃是本分!」

  他聲音低沉平穩,似乎終於能心平氣和了,然而那心平氣和的下面又埋葬著苦痛,在一派平和的同時總難免要滲出幾絲血痕來。

  蕭定終於鬆口氣。

  可陳則銘願意為他所用,並不表示百官樂意讓這個人上陣,蕭定稍花心思來了招換將,將陳則銘重新推到了臺前。

  話說天朝軍與匈奴的第一次交手其實是律延主動退軍,難說勝負,然而在提心吊膽的京都百姓看來,卻解讀成了陳則銘名將之風猶存,對方望風而逃。

  總之結果是己方傷亡甚小,對方卻輕易退去,在這樣的戰績面前,百官立刻承認了陳則銘的主帥地位,畢竟這時候保命是第一要務。

  然而真正艱難的日子在後面,除了陳則銘,此刻誰也沒意識到這次京都保衛戰將會有多麽難打。

  律延一見陳則銘的帥旗,立刻將原本計劃中的速攻改成了圍而不打,可每日裡也不讓守軍消停,總會有幾隊人馬呼喝沖鋒一陣子,用拋車往城牆上拋拋石頭什麽的。讓守軍終日不得安寧,盡快成為驚弓之鳥便是他的目的。

  總之他要打消耗戰。

  圍他也只圍三面,留一面給人逃命,陳則銘在城樓上巡視看到這陣勢,眉頭緊皺著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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