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說完這句話,他又瞥了蕭定一眼。
蕭定微微低著頭站在屋中,聽著曾經的臣下在身旁發號施令,面上也沒什麽表情。除去龍袍的他似乎真的連那種逼人的氣勢也一下子被剝離了。
倒是韓有忠露出了憤恨的神情,伸手扶著蕭定坐下。
蕭定用手捂著嘴,低聲咳了兩聲,儼然一副病弱的樣子。
陳則銘凝視他半晌,突然笑了笑,難得一個高高在上,要強了一輩子的人,能委曲求全到這一步。
陳則銘望屋中掃了一眼,指指指案上那本經書,「那書你先收著。」他對著身旁兵士。
那兵士露出不解的神色,不由往屋中看了看,目光經過昔日君王時,頗有些不忍,卻還是立刻應聲,入屋將那經書捧了出來。
屋中一主一僕都不出聲。
陳則銘淡道,「萬歲是提到過可以讓此人理佛吃齋,但到底旨意未下,杜大人太心急了,經書還是過幾天,等聖上親自賜下來吧。」
蕭定還是靠在椅背上垂著眼,一動也不動。
陳則銘走出靜華宮宮門,轉身朝那為首的兵士招手。
那兵士將經書往懷中一揣,朝他奔過來。
待奔到陳則銘面前站定了,陳則銘探手把那書從他懷中取了出來,兩指捏著書脊,另一隻手撣灰般在書頁上輕輕彈了一彈,凝目仔細看了片刻。
兵士訝然看著他,陳則銘將書扔回他手中,低聲道:「找個無人處將這經書燒了,切記不可讓旁人知曉。」
兵士看起來很是驚訝,卻立刻應了。
陳則銘正眼看了看那兵士,「你叫什麽?」
那小夥子個子不高,頭小眼睛也小,看起來頗是精幹,「小人陳餘。」
陳則銘笑道,「原來你我是本家。」
陳餘紅了臉道,「小人不敢。」
正說話間,陳餘瞥到對面來的人,連忙跪了下來。陳則銘轉過頭,見青磚那頭猶豫不定欲走還留的人一身錦服,居然是新帝蕭謹。
見陳則銘已經轉過身來,蕭謹倒立刻站定了。
陳則銘心下奇怪,低頭跪下,「萬歲。」
蕭謹立在那裡,似是有些沮喪的神情,躊躇了片刻才走近了來扶,「愛卿請起。」
又不等陳則銘提起,他那廂倒自己先辯白了起來,「朕,朕隨便走走,正巧到了這裡,哎呀,居然遇到了愛卿,實在是……好巧啊。」
陳則銘應聲站起,微微含笑,看著尚矮了自己一個頭的少年國君。
「萬歲是想進靜華宮看看吧?」
蕭謹立刻噎住了,連聲否定,「不不,朕沒想,沒想。」說著,煩惱地皺起了眉,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其實蕭謹眉目間與蕭定頗有幾分相似,這一皺眉,竟然讓陳則銘心中咯噔跳了一跳,實在是與方才那人的樣子有些像。
他想起楊如欽的話,這個孩子將來會成為斷送自己的人嗎?他不自主打量著少年皇帝。
蕭謹被他這麽看著,竟然露出驚慌不安的眼神,腳下也悄悄退了半步。
陳則銘怔住,連忙低下頭,「臣逾越了。」
蕭謹鬆了口氣,強笑道:「魏王是久經沙場的人,氣勢……氣勢與常人大是不同。」
陳則銘明白對方被自己方才嚇住了,趕緊跪倒下去,「可這些都是陛下的。」
蕭謹驚詫看著他。露出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
他自被扶上帝位後,文有杜進淡,武有陳則銘,從小膽怯怕事慣了的他也看得出兩位權臣基本上是掌握了整個朝政,決策之類根本輪不到自己開口,索性也放了權,並不管事。
在他想來,從容王到皇帝,也不過是換了個稱呼,本質上並沒什麽變化,能保命就好。也不過是從前怕的是蕭定,現在怕的是這兩人而已。
然而事情和他想的卻有些微妙的不一樣。
從前他怕蕭定躲在自家王府裡頭怕就行了,大家都知道蕭定手段嚴酷,為人無情,怕他也是理所當然的,不會有人笑話。如今卻是在朝堂之上,眾目睽睽下,群臣看著你的懼怕,就像看猴戲一樣,這對於一個十幾歲極其敏感的少年而言,就是件非常難堪,非常沒面子的事情了。
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這樣難堪的事情,你還不得不每天做。
蕭謹難受了幾個月,終於想起了被關起來的大哥。
他起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想跟同被大臣挾持的蕭定見見面。至於見了之後要幹嘛,他卻還沒想那麽遠。
然而,來到冷宮門口,第一眼望見的居然是正從裡頭走出來的陳則銘。
正要扭頭退走,那該死的黑甲兵士卻眼尖得跟猴似的,立刻跪了下來,接下來,他想逃也來不及了。
只能鼓足勇氣來會一會這權傾天下的二臣之一。
其實話說回來,他同這位陳將軍總共也沒見過幾面。
每次早朝,看著那個沉默如鐵的黑袍將軍,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的懼意就已經油然而生了。更何況此人還是囚禁蕭定的第一功臣。蕭定那樣翻雲覆雨的君王,也栽在這人手中,這人該強悍到什麽程度啊。
蕭謹每每想到此處,躲也來不及,哪裡敢私下召見,自找不自在。
倒是今天這一見,倒意外覺得了此人的安守本分之處。
和平日的嚴肅全然不同,私底下的陳則銘竟然像是個和氣謙讓的人,蕭謹百思不得其解,回想起來,倒是蕭定給人的壓力遠勝此人。
蕭謹忍不住又偷偷瞥了陳則銘幾眼,與他想像中太不一樣了。
陳則銘覺察了,卻也只做沒看見。只柔聲道:「萬歲若是要進去探望,請容臣貼身護衛。」
蕭謹連忙搖手,去探視蕭定的衝動突然減退了。
他看起來自在了很多,擺擺手,「不去了,朕累了,正要擺架回宮。」說了這話,又覺得自己太擺架子,語氣不夠和善,不禁偷眼看了看陳則銘。
陳則銘毫不在意跪倒,「微臣恭送陛下。」他聲音平和沉穩,不卑不亢,既無銳利之處,又讓人覺得很是可靠安心。
蕭謹退了兩步,上下仔細打量一番這重臣,突然轉身帶著小宦官去了。
隔了幾天,蕭謹正式下了旨,準許蕭定向善懺悔,賜他佛龕,經文等物。
恰是也這一日,杜進淡約了陳則銘來自己府上喝酒。
兩人談天說地,說古論今的聊了半晌,杜進淡半真半假笑道:「如今聖意也下了,老夫那經書,王爺大可不必閑置擱著了,那上面可沒東西。」
陳則銘微笑,「相爺消息靈通啊。」
杜進淡若有深意看著他,「我也不過是想到從前,頗為感傷,盡一盡心意罷了。若非廢帝無德,若不是手奉遺昭,老夫又何必……」
他看一看陳則銘,後者微笑不改。
想想也是共同進退多年,這些廢話大不可不必一再來說,杜進淡倒是沉吟了片刻。用手捋了捋長須,「……王爺真信那個人要吃齋理佛。」
陳則銘見他終於說到正題,也斂了笑容看他。靜了半晌,搖一搖頭。
杜進淡見他表態,大是欣慰,鬆了口氣,「……老夫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