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番外十
倫敦的教堂當然有不少。
雪稍微停得差不多的時候,于笙被靳林琨帶出門,沿著泰晤士河散了散步。
總是彌漫著的潮濕霧氣被短暫地壓下來,午後的陽光照在新雪上,暖和的叫人有點犯困。
教堂在泰晤士河下游。
不太起眼,被雪松和樺樹掩著,露出了個白色的尖頂。
雪地上還落了一群灰撲撲的信鴿。
“少喂點,據說這群鴿子在減肥。”
靳林琨要了一小把谷粒過來,給於笙倒在掌心:“不過我喂過幾次,它們其實也不怎麼吃……”
話音還沒落,兩隻胖乎乎的球形鴿子已經撲過來,毫不客氣地把他擠開,站在了於笙的手臂上。
靳林琨:“……”
在大學裏也老是有這種情況。
和同學對兩個人的敬畏程度成鮮明反比,明明他也顯得很和藹,但流浪貓永遠都會圍著他繞出個圈,一頭紮在於笙腳邊碰瓷小魚幹。
對其他人都很警惕,偏偏碰上於笙,甚至還可以毫無尊嚴地被揉肚子上的軟毛。
靳林琨對這件事一直不太能理解,但靳先生就覺得挺正常:“你當時不也差不多是這樣嗎?”
靳林琨:“……”
雖然比起妻子反應慢一點,但靳先生總有一些超乎常人的直覺,經常會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關鍵。
就比如那場考試前,靳林琨為什麼會去找於笙。
不是因為於笙曾經在網吧隨手幫他,不光打了場架,還沒怪他把啤酒噴了自己一身。
至少不全是。
于笙身上有種莫名的特質,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清楚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但就是叫人覺得能夠全盤付出信任。
哪怕他什麼都不說,就只是站在那兒。
哪怕男孩子從來都不肯示弱,見誰都冷淡,身上始終帶著格外凌厲的清冷鋒芒。
雪後覓食的地方不多,鴿群一傳十十傳百,一隻接一隻地湊過來。
于笙蹲在臺階邊上,掌心的谷粒沒多長時間就被搶了個空,放下手臂回頭看他。
靳林琨覺得這種事還是要有原則:“不行,它們要減肥。”
“我看著,吃過的不給。”於笙抬頭,“就一把。”
“……”靳林琨堅持原則:“沒有了。”
於笙:“哥。”
靳林琨:“……”
小朋友應當確實能分得清哪只吃了哪只沒吃。
靳林琨堅持了三秒鐘原則,還是轉回去又要了一把谷粒,給他倒在了掌心。
於笙眼裏顯出點笑影,接過谷粒,又給剩下的鴿群開了頓飯。
他做什麼事都顯得專心,蹲在臺階上,一隻手還在盡職地擋著來吃過一次的鴿子。
眼睫垂下來,掩著湛黑瞳色,整個人都格外安靜。
靳林琨靠著一旁的樺樹,目光落在於笙身上。
陽光被枝葉分割成細碎光影。
鴿群撲騰著翅膀,偶爾有一兩隻吃飽了振翅飛高,鴿哨聲就清越地響起來。
兩個人在一塊兒之後,於笙身上已經漸漸有了不少變化。
但從第一面就能清晰的感受得到的、那種藏在最深處又最鮮明的安靜溫柔,依然從來都沒變過。
於笙剛喂完手裏的一把谷粒,拍拍掌心的谷殼碎屑,撐了下臺階起身。
才站穩,忽然被靳林琨拉過去。
還以為自己身上沾了雪,於笙順著他的力道過去,沒等開口問,嘴角已經被涼潤的觸感碰了兩下。
於笙下意識抬手擋他:“在教堂,別鬧。”
靳林琨收攏手臂,光明正大地把人往懷裏圈了圈:“教堂為什麼不能?”
於笙對外來的宗教沒多少研究,被他問了一句,也覺得好像確實沒回憶起有這種規矩:“教堂讓接吻?”
“……讓。”
靳林琨揚揚眉峰,輕笑著點頭,揉了兩下他的腦袋,幫男朋友補充上難得的知識盲區:“還讓結婚。”
被男朋友提了個醒,過了挺長時間,於笙都沒從半熟的狀態裏變回來。
小朋友熟了的時候比較不好惹,尤其不能揉腦袋摸耳朵,如果非要一直追問臉怎麼紅了,還很有可能被乾脆揍一頓。
靳林琨明智地沒有挑戰自己的人身安全,牽著男朋友的手在外面繞了一圈,等於笙臉上的溫度差不多降下來,才領著人進了教堂。
教堂裏有架管風琴。
年代挺久,但一直翻新修繕,音色依然很不錯。在不對外開放沒什麼遊客的時候,也允許有專業技能的演奏者租借練習。
有些樂器只有在走近的時候才能感受到最直觀的宏偉。
音管鑲在厚重牆壁上,仰起來幾乎看不到頭。陽光透過彩繪窗格,染上色彩的光芒交織進音管厚重的金屬光澤。
好像連承載著的時光都能穿牆透壁,撲面而出。
靳林琨不是第一次來,和教堂的負責人說了幾句話,就拉著於笙坐在了演奏台下的小木凳上。
和堪稱輝煌的音管主體比起來,管風琴的演奏台其實並不算大。
大概是練管風琴的時間太長,靳林琨彈什麼都有難以忽略的神聖感,於笙聽他炫技彈過野蜂飛舞,幾乎都覺得這群馬蜂可能是一路浩浩蕩蕩盤旋在伊甸園。
配上教堂,才總算恰到好處。
靳林琨挑的是首很熟悉的曲子,輝煌溫暖的曲調被氣流驅動,經過龐大的音管,幾乎是在整個教堂裏交鳴。
《Amazing Grace》。
在這首靈歌對應的文化背景裏,它會被用在各種地方,婚禮和葬禮,出征和歸來,用以寄託懺悔、感恩或者救贖。
但哪怕語言不通、信仰各異,也依然不能阻礙音樂本身能帶來的震撼。
於笙在磅礴的樂聲裏抬起視線。
演奏台設計得格外巧妙,落日的光線透過塔頂的窗格,輝煌的燦金色正好落下來,灼得人眼眶發燙。
風箱運轉,把空氣注入琴箱,鼓進陳舊的金屬音管。
靳林琨按下最後一個樂音,迎上於笙的目光,朝他做了個口型,唇角揚起來。
── I once was lost but now I'm found.
── was blind but now I see.
靳先生和黎女士在西服的顏色上產生了稍許分歧。
黎女士更偏愛白色,但靳先生覺得其實暗紅也很好看。
花花綠綠的看起來好像也很不錯。
考慮到小恐龍被接受的艱難歷程,靳林琨甚至想不出於笙是哪兒來的耐心,居然配合著自家爸媽換了這麼多套稀奇古怪的衣服。
靳林琨一開始還有興致,在於笙換襯衫的時候非要過去幫他解扣子,一本正經地幫他脫衣服,趁機在腰間摸一把碰兩下,逗逗男朋友。
後來就變成了個麻木會行走的衣服架子
讓往身上套就往身上套,絕不做任何多餘的動作。
於笙耐性比他好,看著靳林琨逐漸喪失希望,揚揚眉峰:“要幫忙嗎?”
“不用,沒事。”靳林琨甚至不想站起來,“歇一會兒,手太累。”
於笙眼裏透出點笑意,主動過去,有一學一地幫他扣上了兩顆扣子。
男孩子的手指頎長漂亮,指尖有點涼,隨著動作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碰著他的胸口。
……
小混蛋。
靳林琨覺得應該給這種乘人之危的小混蛋一點教訓。
試衣服主要累心,靳林琨振作精神,趁著於笙跟第三顆紐扣糾纏的功夫一把圈住手腕,把人拉到面前。
才抬起頭,沒等開口說話,心跳忽然漏了兩下。
小朋友規矩慣了,平時拉煉都要一絲不苟拉到衣襟橫線的位置,很少會有這麼不好好穿衣服的時候。
襯衫的紐扣就沒扣上幾顆,衣襟半敞著,隱約遮掩著肌肉線條。
因為剛才的動作影響,幾乎顯得有點兒凌亂隨意。沖淡了於笙身上幾乎無時無刻不縈繞著的板正規矩,少年氣忽然就鮮明得不容忽略。
這樣給視覺的衝擊,甚至還要比一件衣服都不穿還要更強烈一點。
於笙是來逗他的,被往身上看了半天,低頭才察覺原來自己的衣服也沒穿好。
靳林琨握著他抬起來的手腕,張了張嘴,輕咳一聲:“幫我拿一下手機。”
於笙皺眉:“要手機幹什麼?”
“照一張。”靳林琨很坦誠,“看一眼少一眼。”
於笙:“……”
門外,還在糾結棗紅、殷紅、緋紅和鐵銹紅哪個好看的靳先生和黎女士忽然聽見門響了一聲。
一抬頭,正好看見穿戴整齊的兒子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來。
……
一輩子就一次的事,當然要仔細計畫。
靳先生跟黎女士糾結了挺長時間,甚至還把鄰居家兒子們請過來幫忙參謀了半天,最後終於定了最可靠穩妥的黑色。
配乾淨俐落修飾身材的白襯衫,別提有多精神。
靳林琨覺得有點眼熟:“……這不是我們平時穿的那一套嗎?”
靳先生推推眼鏡:“不是,這是經過我們縱向橫向對比,對照婚禮當天裝飾和捧花顏色,參考比色卡最後確認最合適你們的平時穿的那一套。”
可憐天下父母心。
靳林琨很感動,並且堅定地謝絕了黎女士準備趁熱打鐵,再把領帶的顏色也一鼓作氣挑出來的建議。
於笙被他回了臥室,還覺得其實換個領帶也沒什麼:“又沒多累。”
“真不累?”靳林琨摸了摸小朋友的腦袋,“別怕,你要是被媽綁架了就眨眨眼睛。”
婚禮模式設計了好幾種,配合著從休閒裝到西裝禮服,樣式應有盡有。
還是頭一次換了這麼多衣服,他現在渾身上下都跟著酸疼,幾乎不比跑了個馬拉鬆輕鬆多少。
“別鬧。”於笙拍開這個人碰完腦袋就繼續亂摸的手,又低聲說了句話。
他說得太快,靳林琨沒聽清,跟著湊過去:“什麼?”
於笙抿了下嘴角:“他們……是認真在挑。”
他能感覺得到。
雖然最後繞了一圈又挑了回來,但靳先生和黎女士都無疑把這件事當成了很重要、必須要格外重視的大事。
就是可能太重視了,所以在選擇上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困難。
靳林琨有點感慨,趴在男朋友的肩膀上:“這可實在太困難了……”
於笙沒忍住,跟著笑了:“你累就歇著,明天我自己換。”
“那不行。”靳林琨覺得事情不能這麼論,“我男朋友的衣服只有我能脫。”
於笙:“……”
他可能是最近脾氣太好了。
眼看這人在欠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於笙本來想象徵性地動動手,但今天確實累得不輕,最後還是湊合著把人扒了衣服拎上床了事。
然後又因為這個人實在太欠揍,沒來得及去關燈,就被扯著胳膊一塊兒拉回了床上。
……
第二天,說好了試領帶的兩個人誰都沒能按時起得來。
能把戒指戴上無名指的日子最後定在了臘月二十三。
“灶王爺上天。”
靳先生想得很周全,特意查了古代民俗:“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
靳林琨覺得不太樂觀:“灶王爺在咱們家餓了這麼多年,言好事的幾率應該不大……”
話還沒說完,就被黎女士往嘴裏塞了一把齁甜的灶糖。
“是民間習俗。”
于笙最近跟著靳先生一塊兒翻書,給他科普:“吃灶糖,可以讓灶王爺嘴甜一點兒。”
……
屁的民間習俗。
明明嘴角的笑都快壓不住了。
“其實挺好吃的。”
靳林琨親眼看著他們家小朋友最近學壞的速度越來越快,灌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把甜得齁嗓子的灶糖咽下去:“聽話,雙保險,你也吃一顆……”
“不用。”於笙沒上他的當,“我不燒廚房,灶王爺對我印象應該還行。”
“……”
要是這麼算,靳林琨覺得他可能還得再多吃幾顆糖。
教堂就定在了有管風琴的那一家,天氣格外的好,沒起霧也沒下雪,陽光落在塔尖的十字架上,幾乎閃閃發亮。
靳先生和黎女士特意提前準備了挺久,篩選了好幾批婚禮策劃人,方案也改了好幾次。
于笙一度試圖插手幫忙,但還是被一家人齊心協力按了回去。
“有爸爸媽媽在。”
靳先生揉著他的腦袋,鏡片後的眼睛彎了彎:“可以試著多依靠我們一點,沒關係。”
淘氣沒關係,耍賴沒關係。
即使不那麼聽話、不那麼懂事,也都沒關係。
於笙這些年裏沒能得到的,他們都有能力補回來。
肩背筆挺的男孩子耳朵尖兒上泛著點紅,在他面前站了半晌,終於點了頭。
……
雖然畫面一度叫人很感動,但靳林琨在邊上看著,還是忍不住舉手發言:“我覺得我男朋友的擔心的可能不是這個……”
于笙當然很喜歡靳家的每一個人,也已經能夠毫無保留地信任和依靠他們。
但靳家整個家庭在生活上一脈相承的負數天賦依然是不容忽略的。
就比如婚禮這種事。
如果完全交給靳先生和黎女士來準備,誰也不敢保證,到時候究竟會出現什麼奇特的發展和走向。
“沒你的事。”
黎女士和藹地鼓勵自己不聽話不懂事的親兒子:“去疊餐巾紙,疊不成小船今天就不用吃晚飯了。”
靳林琨:“……”
靳先生推推眼鏡,看了看還站在邊上的於笙,難得厚道地攔了攔妻子:“別這樣,不合適。”
合格的父母當然不應當是這樣的。
尤其於笙還在看。
他們剛剛表述了多依靠他們一點也沒關係的意願,就應當給孩子樹立起足夠正面的印象,和足夠充分的正回饋的激勵機制。
靳先生走過去,把餐巾紙遞給靳林琨,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給他打氣:“相信自己,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