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白夫人淺淺地笑了笑,道:“您我一個文弱讀書人,一個孀居婦道人家,既不招人,也不惹人,應該沒什麼關係,可是別人就不同了,聽說這趟車裡有不少正派俠士,也有不少江湖邪惡,他們都是為‘大漠龍’傅天豪來的,就拿剛才鬧的那起人命來說吧,護車的那位駱三爺逢人便說是兩個江湖人物火拚,一個殺了另一個跑了,其實是有個用心叵測的江湖人挨近那輛囚車,讓押解犯人的官家好手殺了……”
任先生驚聲說道:“原來是……夫人怎麼知道?”
白夫人道:“何只我知道,後頭那一輛囚車出事,正當停車歇腿的時候,不少人都親眼看見了。”
任先生道:“為什麼駱三爺不說實話……”
白夫人道:“這也不能怪他,他身不由己,一個百姓總得聽官家的,再說他不願意讓這件事鬧得人心惶惶的。”
任先生道:“駱三爺也真是,怎麼讓一輛囚車雜在車隊裡惹事生非的。”
白夫人笑笑說道:“任先生是難得糊堡,官家的事山得誰不答應呀,其實……”淺淺
一笑,接道:“他們恐怕白費心思,白費力了,‘大漠龍’傅天豪這個人我聽說過,本事大得不得了,而且心智極高,不是那麼容易拿的……”
任先生道:“有句俗話說得好:‘強中自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走多了黑路難免都會遇上鬼,也許官家有比他能耐還大的,再不就是雙拳難敵四手,好漢不敵人多……”
白夫人道:“當世之中,恐怕挑不出能耐比,‘大漠龍’傅天豪還大的了。”
任先生道:“事實上他畢竟已身陷樊籠之中。”
白夫人微一搖頭道:“怕只怕囚車裡的那個‘大漠龍’傅天豪是假的。”
任先生著實吃了一驚,一怔,驚聲說道:“是假的?那怎麼會?”
白夫人淺淺一笑道:“任先生是不知道‘大漠龍’傅天豪這個人,要是知道是個怎麼樣的人,就不足為怪了。”
任先生定了定神道:“我不信,官家要拿傅天豪,總不會傅天豪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
白夫人笑笑說道:“說來這個‘大漠龍’傅天豪確是個神秘人物,跟他名號一樣,是條見首不見尾的神龍,來無蹤、去無影,官家厭惡他、仇恨他,百姓喜歡他、敬佩他,有的姑娘們甚至拿他當夢裡的情人,整天個茶不思,飯不想的,只差沒害相思病了,可是普天之下卻很少有幾個人見過‘大漠龍’傅天豪這個人的,見過的人少,傳說可就多了,有的人說傅天豪是個膀三停,腰十圍的偉丈夫,也有人說‘大漠龍’傅天豪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就這一句害苦了當今的姑娘們,甚至有人說‘大漠龍’傅天豪三頭六臂,青面撩牙,您說可笑不?”任先生並沒覺得可笑,點了點頭道:“這麼說,傅天豪是個傳奇人物,我卻不敢相信囚車裡那個傅天豪是假的,難道說囚車裡的那個傅天豪不會說話,傅天豪犯的是十惡難赦的殺頭罪,他要是個假的他早叫了。”
白夫人道:“叫是一定會叫的,只是姑不論拿住博天豪是不是大功—件,跑了傅滅豪那可是大罪一樁,要是您是那押解的官,您信麼?”
任先生呆了一呆,道:“夫人說得是,只是傅天豪既是個傳奇人物,官家派出來拿他的人,必是—等一的好手,必也是一等一的精明千練人物,傅天豪是真是假,他豈會不知道?”
白夫人笑笑說道:“以我看,他知道。”
任先生為之一怔,訝然說道:“夫人這話……他既然知道,為什麼還囚個假的?”
白夫人道:“這或許就是他的精明幹練處,不管他是不是見過‘大漠龍’本人,至少對大漠龍那俠骨柔腸,劍膽琴心的為人!瞭解得很清楚,他認為‘大漠龍’一定不會坐視別人代他受過,更不會坐視那麼多敬重他的正派人士為救他而一個一個地死在官家手中!”
任先生道:“我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說,押解的官家好手把那假‘大漠龍’當成了餌。”
白夫人道:“我只是這麼推測,中不中不敢說。”
任先生道:“要是夫人不幸料中的話,這位官家好手的確是個精明幹練的人物,高心智,但卻太狠毒了些。”
白夫人道:“豈不聞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任先生道;“人沒有不自私的,萬一‘人漠龍’看破這是個圈套,是個陷阱,不上這個當呢?”
白夫人搖頭說道:“不會的,‘大漠龍’不是那種人,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多人敬重他,這麼多人寧願冒殺身之險來救他了,我敢說‘大漠龍’已經在這車隊裡了,不過誰也不知道他是誰,準是他而已。”
任先生神情震動了一下,道:“真的麼?夫人既知道‘大漠龍’在這車隊裡,為什麼不先把官家好手的計策告訴他一聲?”
白夫人道:“我有這個心,可是不知道他是誰?誰是他?不過不要緊,我只消逢人便說,這幾句話很快地就會傳到他耳朵裡去了,‘大漠龍’是個很機警的人物,也許他早就知道了,用不著您我替他操心。”
任先生雙週揚起,點著頭道:“‘大漠龍’真要在這個車隊裡,我倒要瞻仰瞻仰這見首不見尾的傳奇人物……”
白夫人含笑說道:“希望您我都別失之交臂,當面錯過。”
任先生目光一凝,道:“怎麼,夫人也想見見‘大漠龍’?”
白夫人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普天之下沒有不想見見‘大漠龍’的,人都是好奇的,都想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
任先生道:“那麼但願夫人跟我都別失之交臂,當面錯過!”
白夫人忽然嬌靨一仰,笑吟吟地道:“您我訂個約好不?”
任先生道:“夫人要跟我訂什麼約?”
白夫人道:“我要發現‘大漠龍’,我告訴您……”
任先生馬上接口說道:“我要是發現了‘大漠龍’就告訴夫人!”
白夫人一點頭,笑了,豔光四射,好動人:“對,就是這樣,行麼?”
任先生:“行,那有不行的道理,這就跟奇文共欣賞的道理一樣!”
白夫人又笑了,她剛才還很陰沉,很冷肅,現在那陰沉冷肅之氣一掃盡淨,笑得好爽朗:“好個奇文共欣賞,咱們一言為定,來!”她抬皓腕伸出廠那根水蔥也似的小指。
任先生微微一怔,旋即也抬手伸出一根小指。
兩根小指頭鉤了一鉤,小孩兒似的。
白夫人落落大方。
任先生卻有點不安。
當兩根小指鉤在一起的時候,任先生臉上有種異樣的表情,白夫人那清明的嬌靨上飛快掠過一抹羞紅。接著,兩個人相視而笑,笑得都有點羞澀,還有一點令人難以言喻的意味。
任先生忽然一皺眉,開了口:“夫人,萬一‘大漠龍’不上這個當呢?我是說萬一。”
白夫人道:“您是怕見不著‘大漠龍’?”
任先生搖頭說道:“凡事不能強求,真要見不著‘大漠龍’,是我福薄緣淺,我只是替那位押解的官家好手擔心……”
白夫人笑道:“您這才是聽評書落淚,替古人擔憂呢?是真是假只有他一個兒心裡知道,萬一‘大漠龍’不上他的當,最後把這個‘大漠龍’往上一交,不也一樣交了差麼!誰知道他是個假的,誰又敢說他是個假的!”
任先生輕輕嘆了一聲,道:“這位官家好手的確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可是……”
目光一凝,望著白夫人道:“他的心意,卻都在夫人指掌之間!”
白夫人笑了,笑得美,笑得甜:“我要是個高明人的話,任先生就是個更高明的人了,真正高明的人是深藏不露的,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不像我,正好相反……”
任先生想要說什麼。
白夫人忽然“哎唷!”一聲道:“太陽都快下山了……”
任先生抬眼一覽,可不,日頭偏斜卻快到那大地相接的那一線處了。
白夫人道:“這才是全神貫注談話,頃刻不知日影斜呢,我沒跟人說這麼多的話,也從沒跟人談得這麼投機過,我得回車裡去了,有空您過來坐坐!”
她帶著笑走了,姿態是那麼動人,步履是那麼輕盈,就跟那月下邂逅,談的沒兩句,唯恐天官關門,便匆匆奔回廣寒宮的嫦娥似的,留給人遐思,留給人惆悵。
可不,任先生就有這種感覺,他臉上的神色已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出來,悵然若失,還有點不可捉摸的異樣表情。
這位宦門貴孀不是俗脂庸粉。
她是個矜持而又間或熱情奔放的貴婦。
她是個乍看什麼都不懂,間或卻流露大智慧,知人所不知,懂人所不懂的奇女子。
尤其她那麼美,那麼動人。
任先生抬起手看看自己右手的小指,似乎餘溫還在,餘香猶存,不說別的,單那一鉤,便足以讓人夢魂縈繞一輩子了。
是遇豔?
抑或是遇仙?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都是令人羨慕,令人嫉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