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我乾爸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什麼眼神,看錯了吧?”
光影之中那個人輪廓不是特別的清晰,可是乍看上去很熟悉,他慢慢的向我走來,眉眼之間像及了秦之文,但是不是,他的眼角圓潤了許多,不似秦之文有些斜飛,身高都和秦之文無異,若是不熟悉,真的會把他們誤認為是一個人。
我知道他是誰,秦之文的二哥,倫理上的,卻不是法律上的。
我只見過一次他們那個名義上的家庭,那是在我和秦之文被送去德國前,那個星期天下了好大的雨,雨霧朦朧的一片,傍晚來臨的特別早,玻璃窗上勾勒出被雨花篡改的景致,黃色的燈光有些刺目,老房子仿佛就在雨地中浸沒了一樣,悄然無聲。
車輛的聲音慢慢的逼近,然後就是院子裡房門吱呀一聲響,我從書本裡抬起頭,扒著窗戶看過去,黑色的傘下,幾個人影在地面上攢動,我一個沒留神,“啪”一下的把滾燙的水杯撒了,熱水飛濺在我的手上,我叫了起來。
然後秦之文推門進來,看到我這樣,哭笑不得,“你幹嘛了,疼不疼,要不要我去拿點冰塊給你敷敷?”
樓下傳來一陣吵雜,小保姆急匆匆的跑上樓來,“之文,爺爺讓你去一趟他書房。”
他“哦”了一聲,“夕夕把手燙了,給她用涼水敷一下吧,我先去了。”
“夕夕,你乖點,別再亂碰東西了。”
可是這樣的交談,從未那麼久,天已經大黑了,外面的景致已經徹底的浸潤到黑夜中,老屋裡靜悄悄的,廚房裡傳來淡淡的香味,可是遲遲沒有人喊吃飯。
我悄悄的走下樓梯,客廳裡坐著兩個跟秦之文一般大的男生,還要比他大一些,興許是聽到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的看向我,我卻一時間的驚呆了。
那個小些的男生,乍看下幾乎跟秦之文一模一樣的臉,他沖著我微微一笑,然後又轉過去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麼,而我就傻傻的看了他們一會,走回自己的房間,呆呆的坐著。
屋外的雨,似乎越來越大,一切好像深埋在夜雨中,我的心底彌漫了一團黑煙朦朧的迷霧,一絲絲的覆繞我的感官。
不知道過了多久,樓下重新吵雜起來,我飛奔了出去看,一對夫妻,那個男人是經常可以在電視上看到的面孔,爺爺也走出來,秦之文跟在最後,他看見我,扯了扯嘴角,可是一點笑容都沒有,隨即又低下頭,仿佛什麼都沒有上心。
他們走出屋子,秦之文站在門口,忽然那個較小的男生轉身跑了回來,伸出手非常快的抱了一下秦之文,然後又跑入雨簾裡,車燈一閃,平靜的消失。
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小蚊子,他們是誰?”
他坐在沙發上,低著頭,滿腹心思的樣子,不回答我,我只好扯了他的衣袖,“小蚊子,你不理我,我又沒有惹你生氣。”
安靜了好一會,他說,“剛才那個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詫異的瞪大眼睛,“什麼!”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是現在的爸爸媽媽親生的,可是,沒有想到居然是這樣的關係,我是被他們拋棄的,就麼簡單。”
“他們……他們現在回來認你了?”我興奮的抓住他的手,“那個是你的哥哥嗎?跟你長的好像,幾乎是一模一樣。”
他沒有回答。
“小蚊子,你要跟他們回去嗎?那我以後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周圍死然一樣的寂靜,空氣中雨水的潮濕開始氾濫,我覺得我的聲音好像也被雨水浸潤過一樣,有種沙啞的潮膩,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仿佛垂死鳥兒的鳴叫。
“夕夕,不是的,他們已經不要我了,要把我送到德國去。”
他的手指,以一種扭曲的姿態,蜷在手心中,手腕在冰冷的茶几上,微微的發抖,“你跟不跟我去,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
那是我們第一見到,他們家人,一個丟棄掉多餘孩子的家人,冷冰冰的信用卡和鈔票,就是他們能給予的所有補償。
後來的一次是在國際機場的時候看到秦之文的二哥的,離的很遠,但是他一直站在原地,不上前也不退後,默默的注視著我們。
“其實,有時候我會想,要是當初被留下的是我,現在我的生活會是怎麼樣的?”
“二哥他對我很好,我們一起去街機店,去踢球,那些都是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
“夕夕,跟二哥打個招呼吧,我們很久都不會見到他了。”
這是我第三次見到秦之文的二哥,幾乎一個模子裡的樣子,他向我走來,清清楚楚的問我,“看清楚了嗎?這次,我不是秦之文。”
我點點頭,有一絲的尷尬,“二哥。”
“聽說你住院了,過來看看,怎麼樣,好點沒?”
“沒事,只是闌尾炎,馬上就可以出院了,對了,二哥,秦之文呢?我好久沒看到他了。”
他微微一笑,“沒事,他最近有事忙的很,很快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我覺得他說話的口吻有些怪異,但是也沒有深究,他笑著對我乾爸說,“陳教授,我有事找您,您什麼時候方便?”
我乾爸點點頭,對我說,“你要不打個電話問問你家那邊,估計都快炸開鍋了。”
我“哼”了一聲,“又不關我事。”
“呀,你這孩子,算了算了,去找你家顧宗琪吧,記住別做劇烈運動啊,我就知道年輕人衝動點,哎呀,你瞪我幹什麼,我走了走了……”
我“哦”了一聲,然後又看向二哥,他那雙酷似秦之文的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好像是在深究什麼,我只是很本能的感到一絲的不安和惶恐。
“喻夕,祝你早日恢復,再見。”
醫生辦公室裡有輪轉實習的醫學生拿個照相機拍照,小姑娘威逼利誘的招數都用上了,幾個住院醫師死活不要,“幹嘛著,拍我想幹嘛著?”
“帥嘛,當然怕咯,來,不要扭扭捏捏的,做人豪放一點。”
“我怕你拍了之後拿出去把人嚇死了,還是算了吧。”
“哎呀,我拍了早上那個跳樓的現場,你們要不要看看?”
所有人呼啦一下子湧過去,顧宗琪走過來,“不要待在這裡,他們很有興致呢,一時半會消停不下來,對了,陳教授找你什麼事情?”
“關於喻璐的,他說喻璐鬧著要出國。”
“你怎麼想的?”
我咬了咬嘴唇,“我不想她出去,那種留學生的日子真的不好過,可是,我又不想勸她,省得好心當作驢肝肺。”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我忽然轉過身來,笑道,“顧宗琪,我非常非常不喜歡喻璐叫你姐夫。”
他微微的愣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小孩子嘛。”
“小孩子?小孩子是世界上最執著的生物,有著最隱秘的私情和想念,喻璐叫你姐夫,會讓我想到《天龍八部》中的那個阿紫。”
“我很討厭阿紫,也很討厭她叫喬峰姐夫。”
我眼睛狡黠的一轉,“所以呢,阿紫是一個狡猾的小女人,希望一直陪在喬峰身邊把他給和平演變了,沒想到最後還是沒得到他的半分心思。”
顧宗琪坦坦蕩蕩的看著我,“喻璐只是喻璐。”
“我也覺得她只是喻璐而已,對了,顧宗琪,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好久沒去上課了,老闆看到我都要暴跳如雷了,還有下午茶的讀書會。”
“明天,好吧,今天給你開檢查單子,一切正常就可以出院了。”
中午我睡了很久,腦子中是混混沌沌的一片,起來的時候門口站一群人,我一個激靈跳下去,看見普外的主任站在對面病房門口,搖搖頭走了,剩下一干醫生和病人家屬。
那個老頭子,站在病床旁邊默默的收拾東西,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仿佛被冰凍過一樣,顧宗琪看到我站在一邊走過來,“夕夕,明天可以出院了。”
我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床的病人,“怎麼回事?”
他的眉頭緊緊的鎖著,眼圈是一濛濛的灰色,很久我都沒有注意到顧宗琪這幾天幾乎是透支的工作,沒回家,每天陪著我在醫院守著我。
“出去跟你說。”
“膽囊癌的病人,腹腔廣泛轉移,前幾天做開腹探察,癌組織不知為什麼形態就像豆腐花一樣,腹腔裡根本是一塌糊塗,沒法開了,於是只能再把縫上。”
“快不行了?”
“也就一時半會了。”
我想了想,“顧宗琪,晚上你不要陪我了。”
“為什麼?”
我伸出手正了正他的胸牌,“你值了多少個夜班了,你已經不是值班總了,你看你精神那麼差,上手術臺時候都怕你會睡倒,晚上回去好好休息。”
“我沒事。”
“顧宗琪,不許逞強,你不要你的健康我還要呢,我都沒事了,晚上你早點回去,再說我都住在醫院最後一個晚上了,能有什麼事情?”
他還未回答,那邊就有人喊道,“59床,病人死亡。”
顧宗琪連忙跑過去,我也跟著,老太太和衣躺在那兒,老人想把屍體拉到家裡去埋了,因為他們家是農村的,有這個風俗,人死了不能在外面的。
沒有一滴眼淚,老人只是平平靜靜的,甚至是冷漠的看了醫生們一眼,然後是低著頭呼啦呼啦的收拾東西,塞了點錢給120,假裝急救,把那具已經逝去的身體抬上車,行屍走肉般的離開,實習醫生們就站在一旁,誰也沒說一句話。
一瞬間,那個床位又空了下來,白色的寂靜重新包圍了那個房間。
忽然間,我覺得每個人都只不過是茫茫宇宙中的一粒渺小的塵埃。
上帝坐在高處俯視眾生,病人走了,那具已死的皮囊也落葉歸根,有人哀怨,有人歡喜,有人解脫,有人心酸。
對於高處的人,一切是那麼的平和自然的發生,對於一粒塵埃來說,這就是全部的生活。
生老病死,各緣其法。
我忽然希望,我的心,再高一點,能夠平靜的直視生死,直視別離,我希望我的身子,再低一點,我的生死不需要被人惦念,緬懷。
想起冰心的一句話:博愛的極端,翻成淡漠。
於是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裡,在穿梭的空氣中,對著顧宗琪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