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奶奶去世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雷暴雨,一陣陣的雷聲悶悶的傳來,偶爾有驚雷響起,仿佛要把黑沉沉的天邊撕開一般,雨簾垂直的掛在眼前,地面遍地開滿雨花。
不過是下午,卻與黑夜無異。
我心思重重的看著窗外,某種孤獨感悄悄的在黑暗中擁抱住我,百無聊賴之間我忽然想到顧宗琪,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想他跟我說話時候的微笑,有些傻氣的窘態,還有他慢條斯理卻溫柔的語氣,但是我卻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動心還是閒暇中的消遣。
忽然手機急促的響起來,我連忙接起來,那邊吵雜一片,我爸爸的聲音模糊不堪,像是浸潤在水裡的墨蹟,大片的退化開,“你奶奶去世了,你過來一趟吧。”
我到東華醫院的時候已經渾身濕透了,大顆的水珠從頭髮上滴下來,眼前飛光流轉一片,卻什麼都看不正切,只是聽見我妹妹和我姑姑的哭聲,還有顧宗琪的聲音。
“你這樣會感冒的,快去把擦乾。”
我擺擺手,“不用了,我奶奶現在在哪裡,我要看看。”
他不由分說把毛巾塞到我手裡,語氣似怪似憐,“先去擦乾,老人家……還在病房裡。”
我揉了揉毛巾,又把丟回顧宗琪手裡,拔腿就往病房裡走,卻又被顧宗琪拉住,“你這樣會感冒的,醫院裡都有冷氣,你剛剛淋了雨……”
無名業火從心裡立刻升騰起來,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幹嘛?你憑什麼管我,反正我又死不了,管好你的病人去,別煩我。”
我這一聲說的真的很大聲,走廊上所有的人都驚詫的看著我倆,我乾爸從人群裡抬起頭,吼了一聲,“你們倆幹什麼的?”
顧宗琪頓時禁言,有些尷尬的看著我,然後他鎖起眉頭,轉身走了,我白他一眼,進了病房。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這樣令人窒息的空間裡,去看一個曾經那麼熟悉可以現已經陰陽兩隔的人了,要說人都對去世的人都有種莫名的恐懼感,那麼我現在真的深切的感受到了。
不是停止跳動的心臟,不是漸漸僵硬的軀體,而是真切呼吸的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和敬畏。
拉起來的窗簾,被流動的空氣掀起縫隙,窗外的昏暗光芒透了進來,細小的直線爬過那張白色的床,棲息在我的手裡。
我就站在那裡,靜靜的看著一些人進來再出去,很平靜,但是身子還是不由自主的發抖,奶奶被他們送走,直接送去殯儀館,幾乎是一瞬間,一切煙消雲散。
小妹妹喻夕在一旁哭的抽泣,姑姑幾乎是快哭暈倒,而我安靜到一滴眼淚都沒有。
大概痛到麻木,才覺得真正的才是解脫。
有時候,活著,確實是一種負擔,到最後,誰都不明白生存的意義。
“老人家是早上去世的,護士趕到的時候已經停止呼吸,該做的搶救都做了,對不起,還是很遺憾,你不要太難過了。”
我抬起頭來看見顧宗琪站在我身邊,表情很凝重,口氣像是做錯了什麼跟我道歉一般,然後我說,“我為什麼要難過?這樣又有什麼不好,起碼永遠的解脫了。”
一瞬間他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隨即恢復了平常,我繼續說,“顧醫生,你知道那種痛嗎,巴不得自己被痛死過去,但是卻要苦苦掙扎,祈求上天再給多一點的時間,你說,人活著,就是來遭一趟罪然後再遺憾的死去?”
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專注的看著我,“其實,沒有病痛的活著就是一種幸福,但是當我們無限擴大了痛苦,才會覺得幸福微不足道。”
“是嗎?”我艱澀的笑笑,“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就這樣,再見。”
然後我走出去,給秦之文打了電話,他剛接起來,我卻不知道說什麼,就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緩慢的傳來,“夕夕,不要難過了。”
刹那間,心中某種堅韌的力量,突然失去了支撐的力量,生離死別痛楚的麻木感消退之後,就是無助和念想,眼淚毫無預兆的流出來,“小蚊子,我沒事,只是有些難過,說不出來的感覺,有些害怕。”
“恩,我明白,我暫時還回不來,好了,別哭了,別想太多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
“暴雨機場都關閉,再等下去最早的是明天回來了。”
“恩,我知道了,你注意安全,我回去了,明天回去奶奶的葬禮。”
我收起手機,抹了抹眼淚,鬼使神差的,我向後面看了一眼,巨大的玻璃窗外,黑暗的烏雲慢慢的退散,雨勢依然不減,長長的走廊,漂浮著透亮的水漬,一條炫目乳白色的光帶,從窗戶一直延伸到走廊的盡頭,而顧宗琪,站在窗戶邊,安靜的看著我。
於是我就落荒而逃。
第二天依然下雨,沉沉的雲朵壓在天邊,嘩嘩的雨聲在耳朵裡細軟的摩擦,整顆心也被雨水浸潤的冰涼透頂。
奶奶的葬禮辦的很簡單,但是來的人很多,多數是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都穿著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千篇一律的壓抑,偌大的靈堂裡,很多人都心照不宣的沉默著。
東華醫院普外的主任也來了,我看了覺得奇怪,心想不會也看到顧宗琪那個煩人的醫生吧,心不在焉的把目光投到角落裡,卻真的看到穿著黑色西裝的顧宗琪。
我若無其事的轉過臉去,心想,幹什麼,關他什麼事,真是讓人心煩。
可是忽略了心底的那份小小的歡喜。
我沒有看見奶奶被火化,也沒有見到骨灰盒,從一開始我就離的遠遠的,躲在角落裡,只是在眾人去見她最後一面的時候,我看到了。
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冷酷的可怕,身旁的喻璐早就哭紅了眼睛,抽抽嗒嗒的好不可憐,那一刻我真的惡毒的在想,裝什麼裝,你又沒跟奶奶生活過,裝的還真夠矯情的。
若說葬禮上的沉悶氣氛能讓我感受到生者起碼的哀悼,那麼後來的酒席上,那樣的氣氛一掃而空,觥籌交錯,笑聲連連。
我姑姑一掃快要暈倒的虛弱樣,白酒一杯杯的下肚,喻璐乖巧的依偎我媽身邊,對餐桌上的食物挑三揀四的,一時間,我還以為這是在過年。
第一次,我這麼厭惡這樣的氛圍,每個人都在笑,都在說著客套違心的話,他們那麼瀟灑精彩的活著,完全不用去想明天會發生什麼,他們那麼大度灑脫,世人的離去,不過是一場聚散離別的歡宴。
我隨意的吃了幾口,什麼味道都沒有,丟下筷子,走出大廳,倚在走廊的盡頭看無邊無際的江水和雨點,潮湧風涼,遍體生寒。
“怎麼了?”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扭頭一看,是煩人嘮叨的顧宗琪。
我勉強的笑笑,“沒什麼,你幹嘛過來?”
“看你出去了,我就……”
我挑起眉毛,細細的打量他,他被我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咳嗽了一聲,“那個,別難受了,正如你說的,病人解脫了也是最好的結局。”
我還是看著他,什麼話都沒說,他推開窗戶,一陣冷風竄了進來,我立刻感到一陣清爽,還有淡淡的潮水的濕氣,撲面而來,因為酒水催化微微發燙臉頰,舒緩了很多,轉頭再看顧宗琪,他的臉上似乎浮有紅暈,也許也是喝了酒的緣故。
可是身上一股淡淡的沉穩的香氣,怎麼也磨滅不了。
他沒有說話,眼神都有些潰散,好像在看著什麼,卻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放在眼裡,雨天江面上的風大,卷起江浪,潮水鋪天蓋地向岸邊卷來。
我忽然就問,“顧醫生,你是不是喜歡我?”
問的那麼理所當然,而且理直氣壯,他愣了一下,瞬間白皙的臉龐上,一片緋紅,我就噗哧一下笑出來了,“開玩笑啊,不要當真。”
很久他沒有說話,等空氣都開始凝結的時候,他說,“我是認真的,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我?”
有半秒鐘的空檔,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匆匆扔下一句“開玩笑”,然後扭頭就走。
可是還沒走兩步,就被他叫住,“總是要給個答覆,喻夕,你今天不理我,你能保證永遠不面對這個問題嗎?”
腳下一頓,我轉過身看著他,笑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他笑笑,“不好說,但是這是第一次,我想讓一個女生快樂起來。”
“我不快樂麼?我覺得我活的很愉快啊,不要愁前途,不要愁感情,反正就這樣,輕輕鬆松的沒什麼負擔,難道不快樂?”
“那樣不是快樂,你壓抑的太久了,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你只是習慣了活在現在的狀態中,對你來說很輕鬆很自我的空間,但是那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確定是我嗎?”
“恩。”
“是喜歡我,還是別的什麼,還是可憐我?”
他的臉又微微的泛紅,“不是同情因素,只是覺得不說出來,一定會後悔的,大概有一種不得不做的感覺,你有過這樣的時刻嗎?”
“沒有。”我很乾脆的回答。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不知道咯。”
不知道怎麼的,他的笑容,那一瞬間,好像是雨過天晴般的清亮,聲線微微的上揚,像是偷了糖果的小孩子那樣的尾音,帶著點俏皮。
我的心裡在飛快的盤算,終於“啪嗒”一下,我算完了。
“好吧,要不我們試試看吧。”
想了想我又添了一句,“不要告訴任何人,要是被人知道了,哼哼。”
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想和他的關係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概我的心裡還有童若阡的陰影——我這樣的人被甩了,還被傳自殺,臉面何存。
要是我以後被顧宗琪甩了,反正也沒有人知道,而我自己,可以做一隻安全的鴕鳥,選擇性失憶的把他給我的傷痛甚至恥辱忘記,從此也不再想起。
他會連我的前男朋友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名字。
誰知道,世事難料,我最終,把他所有的都忘記,大抵就是我對他刻薄的報應。
雖說是戀愛,可是仿佛兩個人都不怎麼上心似的,我照樣宅死在宿舍,沒事就去老闆那裡跟師兄們吹吹水,顧宗琪一如尋常的忙,經常是一個短信過去幾個小時之後才有回音。
我也只有他主動發資訊的時候才懶懶的回上一句,而且從不對他回信的速度抱任何希望,有時候躺在床上發資訊,迷迷糊糊的就睡著了。
要是換作以前,我一定撐到跟他說晚安,只是現在,已經沒有那份心情和力量了。
也很少去約會,一個星期見面掐指可數,倒是經常因為他來學校上課,然後順道一起吃頓飯,他送我回宿舍,再互相道別。
這樣的距離讓我困惑,但是卻很安全。
那天跟一個小師弟去吃飯,恰巧在食堂門口又被攔了下來,又是什麼保護海洋人人有責的環保活動,有一個穿著貌似迪士尼衣服的學生給我們派傳單。
小師弟是個冷笑話專家,他打量了那個海洋動物服飾,側過臉問我,“師姐,他是螃蟹不?”
我想了想回答,“螃蟹不會自己說自己是螃蟹的。”
那個人很挫敗的說,“不是,我不是螃蟹,我是斧頭鯊。”
我點點頭,“你看,螃蟹都不會說自己是螃蟹的,是吧?”
周圍人都笑出來,我師弟無辜的看了我一眼,然後有只手按在我的腦袋上,輕輕的揉了揉,熟悉的聲音傳來,“喻夕,你又亂說什麼了?”
“是斧頭鯊啊!”
我無奈的翻翻白眼,沖著顧宗琪笑笑,“沒什麼,你怎麼過來了?今天上課的?”
“我發資訊給你的,臨時調課的,你沒收到?”
我把手機摸出來看了一眼,果然有他的資訊,“對不起,手機習慣了靜音,而且,我以為你這個時候不會發資訊給我呢。”
“我知道,沒事的。”
吃完飯我們一起走回去,小師弟是自來熟,並且似乎還很親近顧宗琪,於是我們再次領略了他天下無雙的冷笑話魅力。
走到科苑樓的時候,花壇邊有新開的野花,他就問,“你們知道蒼蠅和蜜蜂的區別麼?”
顧宗琪居然很正經的說道,“是生理結構麼?”
他搖搖頭,“不是,吃下去的口味不太一樣。”
然後他又問,“為什麼袋鼠口袋那麼大都沒用麼?”
顧宗琪愣了一下,我連忙搶先回答,“不知道,你說吧。”
“因為裡面沒錢啊。”他頓了頓,看見顧宗琪緊縮的眉頭,而我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立刻改口,“你看這個下水道的蓋子沒蓋,我會不會因為講的笑話太冷而掉進去?”
我挑了挑眉毛,“上帝知道,我很想把你推進去。”
“哈哈。”他勉強的笑了兩聲,“我走了,男生宿舍到了,下次再來跟你們講笑話啊。”
七月的天已經是初夏,中午明晃晃熱辣的陽光照下來,汗水悄悄的從額頭上滲出來,我看了一眼旁邊這個男生,依然是短袖襯衫,長褲。
我順口就問,“顧宗琪,你熱不熱?”
他明顯恍了一下神,“什麼,不熱啊,剛才那個是冷笑話麼,為什麼我覺得很好笑啊?”
不知道怎麼的,我就噗哧一下笑出來,小師弟超級冷的笑話和喜愛冷笑話的顧醫生,真是奇怪的組合,然後我就笑的不可抑制,笑到最後就覺得自己很好笑。
笑到已經蹲在地上走不動了,就差在地面上打滾了。
終於笑完了,我抹了抹眼淚,一手扶著顧宗琪的手臂,努力的從地上爬起來,炫白的陽光下,他的笑容那麼清晰的落在我的眼眸裡,“喻夕,我第一見你笑的那麼開心。”
心底,軟軟的像是被陽光曬過的細軟的沙灘。
很久沒有的心動,像是古舊的老懷錶,“滴答”一聲劃過我的心尖。
我忽然就不知所措的起來,連忙撒了他的手,幾乎是一瞬間,我的手指被他牢牢的扣住,“怎麼了?是不是中暑了?”
“你才中暑了呢?顧宗琪,我沒在你面前笑過嗎,幹嘛要那樣說啊?”
“當然笑過,不過都沒有這樣真心實意的笑,喻夕,其實你笑起來時候,眼睛裡都是笑意,很好看。”
“我剛才想,要是能看你這樣笑下去,應該是我覺得最幸福的事情。”
我過去的二十幾年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連當初在熱戀中的童若阡,都只是那麼輕描淡寫的給予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
大概是那種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很簡單的希望他快樂幸福。
那瞬間,我只是滿心的歡喜,並不是那種負擔重重的擔憂,我想,我應該有一點喜歡他。
但是那樣的姿態,在被傷害之後,真的沒有辦法再放低,在顧宗琪面前,即使再喜歡再動心,也不能表露。
我已經習慣的把自己的保護到滴水不漏。
於是我微微一笑,手臂不由自主的環上他的,顧宗琪微微一怔,然後也笑起來,“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好不好?”
“不好。”我俏皮的撒嬌,“你每次一上臺就沒個準時間,我才不要等你呢,餓死了。”
“那你到科室找我?”
“更不要,我對普外有陰影。”
“今天下午只有一個小手術,不會太久的。”
“不許騙人啊,說謊的孩子會長長鼻子的。”
他點點我的鼻子,笑道,“不會的,我保證。”
晚上顧宗琪果然沒讓我等,早早下班之後,一起吃了飯,他還是老樣子,而我,心境微微的發生了變化,不由自主的就會露出小女生的嬌態。
想想顧宗琪也不算太煩人,也許剛開始真的把他想的太糟糕了,讓自我淩駕在他之上。
一頓飯吃的心滿意足的,然後兩個人在夜市裡漫無目的的瞎逛。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跟他在宿舍樓道別,兩人都有些扭捏的捨不得,又說了好些話才道別。
只是在我打算上樓,調皮的轉過頭來,卻看他依然靠、站在牆邊看著我,眼光灼灼好像有話要說,我不由得停住腳步,他眸光如水,微微蕩漾,汩汩的流到我的心裡,像是能透徹心扉,我又跳下去笑道,“怎麼了?”
他眯起眼睛,抿起嘴笑笑,“沒事,只是看著你回去。”
我悄悄的把他衣角攥住,我眼珠一轉笑道,“我不想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裡?”
“就是不想回宿舍。”我討巧的笑起來,“顧宗琪,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他有半刻的失神,眼睛驀然的瞪了好大,我噗哧笑起來,“騙你的呀,請我去都不去呢,我回去了,你到家時候記得發資訊給我。”
手邊一股很奇怪的熱源慢慢的靠近,我的手背觸到了手心的溫熱。
然後就是他灼灼的眼眸和慢慢靠近的臉,那一刻我居然沒有閃躲,他的吻,輕輕的落在嘴唇上,像是夏日午後樹葉落在池塘裡,激起微小的漣漪,一圈一圈的蕩漾起來,撩起心湖,一陣陣的沉醉。
他的吻有種獨特的水果糖的香甜,後來才知道,顧宗琪偏愛那種五顏六色的水果糖,閒暇時候就會吃一兩顆,以至於唇齒之間都是水果香甜氣息。
那個吻,吻的我並不眩暈,但是感覺出奇的好,甜甜的氣氛,蜂蜜水似的香潤。
明亮的月光下,白皙的臉上又浮上一層淡粉,我也覺得自己臉上微微發燙,兩兩相望之後,他眼神依然是那種灼灼的溫情,我有些不好意思,什麼彪悍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小聲的說,“我走了,不回來了。”
他沒再說話,笑著點點頭,維持這種安靜寧謐的氣氛,我上了樓,才發現他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