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渡河
滹沱河位於饒陽之南,激流奔騰,寬約數百米的河面終於將我們這群精疲力竭的亡命者擋在了河邊。
寸步難行,王霸奉命前去探視,回報的結果讓人心寒發抖——河水湍急,河面上沒有一隻渡船。
邯鄲的追兵已然逼近,自從我們的行蹤在饒陽曝露,已經完全處於挨打被追的境地。要想活命,逃亡的腳步就一刻都不能停留,哪怕累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不想死,就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跑,一刻也不能停!
然而……
滹沱河!
絕情的滹沱河將我們硬生生的堵在了河岸。
身心皆疲的眾人接受不了這麼殘酷的打擊,逃亡的士卒日漸增多,這些逃散的人一旦遇上邯鄲的追兵,我們的行蹤便會被立即發現。
在風雪中晝夜兼行換來的代價是慘痛的,蒙霜犯雪,□在外的肌膚全都凍裂生瘡,尤其是臉上,每每張嘴說話牽扯到臉部肌肉,都會感到一陣鑽心的疼。
這一日我隨王霸再探滹沱河,仍是一無所獲,無法找到船隻就無法渡河,無法渡河就意味著我們只能等死。
「大司馬!」
「元伯!」見到我們回來,劉秀等人立即一擁而上,「如何?可找到船隻?」
我剛想搖頭,王霸卻突然說道:「用不著找船隻了,河面已結冰!等雪再下個一夜,把冰凍實了,明晨即能渡河!」
「真的?太好了!」劉秀如釋重負,眾人難掩歡愉之情。
我死死咬著唇,直到舌尖舔到一股腥味。
王霸撒謊!河面根本未曾結冰!但是,如果他不這麼說,人心離散,不用等到明天天亮,所有士卒便會逃得一乾二淨。
這一晚,躲在避風的破草廬內,我含著眼淚默默的依偎在劉秀懷中,聽那北方呼嘯了一夜。
「秀兒,還記得昆陽之戰麼?」
「嗯。」他撫著我的長髮,低喃。
身旁躺著一干將士,鼾聲此起彼伏,我們兩人獨自小聲耳語。
「那一日我曾祈禱上蒼有靈,能出現神跡,結果……」我澀澀的吸氣,「你說我背上有緯圖,那是不是代表著我的心願,上蒼都能聽見?如果這是真的……如果緯圖真的有那麼神奇,我希望……神跡能夠再一次……」
我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他用力抱緊我,粗重的呼吸激蕩在我耳畔:「我知道……其實滹沱河並沒有結冰……」
我捂著嘴慟哭流涕,嗚咽的憋著氣,淚如雨下:「秀兒……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著,哪怕得用我的命來換……」
他重重的吸了口氣,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我抱在懷裡,恨不能將我揉入他的身體,融入他的骨血。
北風,淒厲的尖嘯了一夜。
這一夜,我在絕望的心碎中沉沉渡過。
身畔緊緊相擁的是我的夫!
秀兒……我願拿命來換你生的希望!
只因為……我愛你……
雪,漫漫飛舞。
眾人歡愉的笑臉綻放在這雪花飛絮的寒冬,唯一沒有笑的,是劉秀與王霸。
後者震驚,前者沉默。而我,則漠然的倚在岸邊的石壁上,靜靜的望著停止咆嘯的滹沱河。
神跡再次出現!
滹沱河一夜冰凍,雖然河面上的冰層還不算太厚,然而從我站立的地方一眼望到彼岸,耳邊已再無任何河流流淌的水聲。
滹沱河結冰了!
鄧禹與馮異指揮著士卒挖來細沙撒在冰面上,先把馬匹、車載陸陸續續的運到對面,看著冰面上一步三跌,小心翼翼的猶如企鵝般的笨拙身影,我心裡卻是帶著一種難言的苦澀。
劉秀與馮異交代了幾句話後,轉身向我走來,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我不禁一陣緊張,雙手交叉,十指攏在袖管內不住絞著。
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平靜,臉上殊無半分笑意,這樣嚴肅的劉秀是十分駭人的,長期沉澱的氣勢像是陡然從他微笑的面具後面噴發出來,牢牢的罩住了我。
我無法動彈,屏息低頭,不敢去看他。
打從昨晚承認自己的心事後,我便不敢正面面對這個男人。
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喜愛的男人!
我愛上了他,在無知無覺中竟讓自己放下了如此深沉的感情,這在以前是我完全不敢想像的事情。
我愛上了一個古人!一個兩千年前的古人……而他正是我的丈夫!
妻子愛丈夫,天經地義,然而……我們兩個的相遇,命裡註定相隔了兩千年。
我該放棄,還是該繼續愛下去?又該如何繼續愛下去?
我很迷惘,對他,對我……對我們的命運,我們的將來,迷惘得看不到下一站在哪?
我從未體現過如此瘋狂深刻的感情!但是我無法欺騙自己,我是……真的愛著他!
可是秀兒,你呢?你對我……可也……
胳膊一疼,劉秀使勁攥住我,將我一路踉踉蹌蹌的拖下河。結冰的河面滑得站不住腳,即使事先已經撒了黃沙,在兩腳已凍得發麻,根本無法再有良好的抓地感時,也很難保持平衡。
更何況,劉秀根本就沒讓我好好的找到平衡感。
他頭也不回的使出蠻力硬拖著我在冰面在滑行,這麼粗魯的行為簡直一點都不像是我認識的那個劉秀。
滑到河中央時,我終於忍不住喊了聲:「痛……」
攥著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他終於回過頭來,並且鬆開手:「對不起。」
我沒有要責怪他的意思,可是他眼中強壓的怒意與懊惱,卻像根針一樣紮進了我的心裡。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他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算他當真還在生氣,至少我剛才已經提醒了他,他也意識到了,所以他的情緒很快便收斂起來,瞬間恢復如常。
嗒!嗒!嗒……
腳下踩著的冰層微微振顫,沿岸的地平線上陡然出現一片黑壓壓的烏雲,邯鄲的追兵猶如天降!
我和劉秀面面相覷,在下一秒駭然失色。
「快跑——」
幾乎是同一時間,我倆扶持著向對岸狂奔,腳下一路打滑,我們連滾帶爬的跑完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一百米。
身後金鼓齊鳴,我喘著氣回頭,卻見身後的追兵也已下了河面,搖搖晃晃的開始踩著冰面追擊逼近。
離對岸還剩七八米遠,岸上的部將聲嘶力竭的呐喊尖叫,鄧禹急得跳腳,若非王霸、銚期死死拽住他,他早縱身跳下河來。
心跳如雷,腳下一滑,「啪」的聲,我摔了個狗啃泥,劉秀急忙拽著我的胳膊拼命拉扯。我趴在冰面上,手掌剛剛撐起,只聽一聲清脆的「劈啪」聲響,掌心下的冰面居然裂出一道白色的縫隙。
我魂飛魄散,劉秀攔腰將我抱起。
就在那個霎那,劈啪聲如爆竹般接連響起,不等我反應過來,身後一陣巨響,滔天水聲震動,激浪濺起的水滴淋到了我頭上。
慘呼聲,尖叫聲,怒吼聲,馬嘶聲,各種各樣恐怖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滹沱河面如同一座瀕臨崩潰的死亡之穀!
劉秀抱著我沖向對岸,腳下的冰面迸裂速度驚人,轉瞬來到腳下,就在離河岸一步之遙的距離,我們腳下踩著的最後一塊冰面崩塌了,我的身子一沉,直覺得往下墜去。
「秀兒——」我嘶聲尖叫。
右手一緊,我的兩條腿自膝蓋以下沒入刺骨的河水中,劉秀右手五指抓住了堤岸旁一塊凸起的石塊,左手緊緊與我右手相握。
湍急的河流將我的身子衝激得左右搖晃,劉秀賴以支撐的那塊石頭隨時有鬆動的可能,我仰頭凝望,岸上的人趴在地上,試圖從上面去抓劉秀的胳膊。
可是,他的右臂有傷……兩個人的重量無論如何也不是一條傷臂能夠負載得起。
「放手……」我低低的說。
右手一痛,他拼盡全力的抓握,捏得我五指劇痛。
「放開我……」那一刻心裡突然像是鬆了一口氣,居然一絲恐懼也感受不到了,我坦然的仰望著他淡淡的笑。
昨晚說過的話猶自回蕩在耳邊:秀兒……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著,哪怕得用我的命來換……
我願拿命來換你生的希望!
我放棄的將五指鬆開。
他似有所覺,瞋目裂眥,眸光中射出前所未有的決絕:「你若放手,我亦放手……你若上天,我必上天,你若下水,我必下水……你在哪我在哪……」
心猛然一顫,刹那間眼淚奪眶而出。
右手五指最終重又握攏,十指交纏,牢不可破。
上游河面上沖下大量碎冰,不時與我的身體撞擊在一起。我咬緊牙關,屏息強忍住雙腿撕裂般的疼痛,大約撐了五六分鐘,岸上的馮異終於想辦法夠到了劉秀的手臂,眾人齊心協力的將他拖了上去。
我全身麻木,牙關叩得鐵緊,劉秀的左手始終與我的右手緊緊纏連在一起,等到大家一把我拉上岸,劉秀猛地將我緊緊摟在懷裡。
他的懷抱溫暖而又結實,我打了個寒噤,飄散的意識稍許清醒,渾身發冷,牙齒開始咯咯打顫。
河面一夜結起的薄冰層負載不起邯鄲大批的追兵,盡數崩潰,半數以上的士兵全部落入水中,慘呼掙扎,水面上撲騰一片。岸上剩餘的追兵除了忙著救人外,只能隔河破口大駡,以洩憤恨。
「我們走!」劉秀將我打橫抱起,起身時右臂一顫,無力的垂下,險些將我摔落在地。
「給我!」鄧禹從旁伸出雙手,「我來抱她!」
劉秀面無血色的沖著鄧禹柔柔一笑,手下卻沒任何動作表示要把我交出去。
兩人目光膠著,雪花飛舞間似有一層虛幻的迷離,阻隔住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馮異低著頭走了過來,用那獨有的磁石般的天籟之音歎道:「我來吧。」說著,伸臂過來接我。
這一次劉秀沒有拒絕,他將我移交給了馮異。
馮異的懷抱比劉秀的還要柔軟溫暖,我不停的打著冷顫,貪婪的汲取著他身上所有的熱量。
「別擔心,一會兒就好!」馮異抱著我上馬,敞開麾袍將我緊緊裹住,牢牢的擁在懷裡,「我保證不會讓你再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