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2 章 劉英
許美人的兒子繼續留在西宮照料,小傢伙才七個月大,放在床上連坐都坐不穩,像個不倒翁似的。本來我也沒想過要多花心思去看顧這個孩子,可沒想到孩子體質弱,以前由許美人親自餵乳,現在突然挪了環境,換了乳母哺育,居然上吐下瀉。
時逢夏季,腹瀉瘧疾之類的病症原就容易多發,小孩子的體質一旦扛不住,便一股腦的發作起來,高燒不止。
我面上裝作不關心,心裡頭卻仍是掛念著孩子的病情,期間郭聖通派人來問了三四次,又親自來瞧了一次,我見她面上關切著,嘴上卻也始終沒替許美人求情,有把孩子要回去的意思。宮裡偶有風聲,只說許美人自從丟了兒子,像是發了瘋一般,宮人為防她想不開自殘,便把她嚴密看管起來,平時連上個廁所都有一大堆人看著,生怕出什麼事擔上風險。
我和郭聖通兩個面上仍是十分客套,人前我敬她是皇后,她尊我卑,我處處以她為貴,讓著她,忍著她。
孩子的病始終不見好轉,只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又會腹瀉不止,換了七八個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動過把孩子還給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聖通能沉得住氣,我便不能主動示弱。
轉眼過了酷夏,天氣微微轉涼了些,三皇子在我宮裡也待了三四個月,漸漸的隨著月齡增加,他開始會認人了,牙牙學語間竟然會喊出一聲娘來。
其實他並不清楚哪個是他的母親,也不會懂得那一聲「娘」,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他只是個被一群僕婦抱在懷裡,見奶便撲的小小嬰兒。
有奶便是娘!
他餓了會喊娘,尿了會喊娘,高興的時候喊娘,困乏的時候還是喊娘。那一聲聲奶聲奶氣的娘,卻像是一遍又一遍的緊箍咒般,每天在我耳邊咒念著。
每每看著這個笑得天真無邪的娃娃,甚至眼睜睜的見他咧嘴笑著要我抱,對我喊:「娘……娘……」的時候,我的心會像刀紮一樣痛。
我憤怒,同時也深深的感到了——嫉妒。
特別是宮裡除了這個牙牙兒的小三,還有個三歲大的皇太子劉彊和二皇子劉輔。劉輔只比三皇子大了幾個月,可因為他是正出,而小三是庶出,尊卑份位上便差了許多,小三兒沒法跟他身為皇太子的大哥比,同樣也沒法跟他的二哥相爭。
小三兒滿周歲的那一天,我在宮裡給他簡單的辦了個生日宴,那天劉秀下了朝,我便對他說:「給孩子起個名吧,總是三皇子、三兒的這麼叫著也忒彆扭。」
劉秀顯然沒太把這些宮闈瑣事放在心上,這些日子他忙著打延岑、破秦豐、誅劉永,朝政上的事情已經佔據了他大半心神,他或許早忘了自己的小兒子已經滿周歲卻還沒起名。
「你這個做娘的給起一個吧。」他笑吟吟的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埋首批復奏疏。
「我可不是他的娘……」我淡淡的一笑回應,「既然你不起,我便隨口叫了。」
「好,隨你。」這次他連頭都沒抬。
「就叫劉英吧,英雄的英。」
「諾。」
「快入冬了,我在想……」我低頭摩挲著裙裾上的褶皺,一遍又一遍,直到冰冷的掌心有了些許暖意。
「想什麼?」
「想把劉英還給許美人。」
他停下筆來,慢慢的抬起頭來,目色溫柔:「為什麼?你不喜歡這孩子?」
「也不是……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在他面前,我沒法違心撒謊,只是很平靜的交代,「最近天冷了,覺得身子很乏,老是打不起精神似的,大概是腿傷的宿疾又要發了,我怕我沒多餘的心思和精力看管劉英。孩子照看得好,那是我應該的,若是照看得不好……我的壓力會很大。劉英……打小底子就不好,按太醫說的,那是奶水餵養不當……」
劉秀擱了筆管,從書案後走到我跟前,執起我的手:「不會是病了吧?手好冰啊,召太醫瞧過沒?這幾日忙得我有點兒暈……」他伸手撫摸我的臉頰,充滿憐惜之情,「你若覺得累,我把劉英送到長秋宮由皇后撫養吧。」
「別……」我喑啞著聲,深吸了口氣,「還是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吧。」
「傻女子,還是那麼善良。」
我鼻頭一酸,不知道怎麼著了,差點很情緒化的哭出來,忙彆彆扭扭的悶聲說:「我心狠著呢,以後你就不會這麼誇我了。」
他輕笑,低下頭來親了親我的額頭:「今天劉英滿周歲,把孩子抱去讓許美人瞧瞧就是了。至於撫養問題……容後再議。你先再辛苦幾日……」
他似乎鐵了心不打算把孩子還給他的母親,我知道這其中必有緣故,若說我一開始不把孩子還給胭脂,是為了打擊報復,可到如今我已鬆口,他卻仍是執意要將他們母子骨肉分離,其手段和用心,委實匪夷所思。
劉秀向來不是一個心狠的人,他會這麼做,必然有讓他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我軟軟的靠在他肩上,眨巴著眼睛,不想再為這些瑣事傷腦筋,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
「嗯……」
「下次帶了我去吧,宮裡實在太悶了。」見他不吱聲,我撅嘴嘟噥,「不帶我去也行,你仔細瞅著琥珀和帶子魚兩個人,可看得住我……」
唇上一緊,他狠狠吻住我,用力吮吸。在我快透不過氣來前才猛地鬆開我,大口喘粗氣的直笑:「我是不是永遠都拿你沒辦法了?」
我定定的望著他,目光貪婪的鎖定他的每一個笑容,心動的伸手撫拭他眼角的笑紋,低聲感慨:「不是。是我拿你沒辦法……一點辦法都沒有……」
劉英被送去許美人那裡半天便又被抱回西宮,琥珀回來後突然變得沉默了許多,偶爾我會見她躲在角落暗暗拭淚。她的心思單純,一如白紙,我不是不明白她為何憂傷落淚,但這個時候卻只能選擇漠視。
劉英開始學步了,乳母用手抻著他的胳肢窩,他的兩條小腿跟蛙腿似的上下彈跳,搖搖晃晃的樣子分外可愛。我愈發覺得煩悶,雖然明知道孩子無辜,可我卻沒法大度到能真的將他視若己出。
隨著冬日的來臨,我變得異常敏感起來,經常會感覺身體發冷發寒。一向不習慣午睡的我竟然會在曬太陽的時候倚在木榻上昏昏睡去,夢裡依稀見到劉英流著口水沖著我甜甜的笑,張開藕節似的小胳膊,喊著我一個勁的嚷嚷:「娘娘,抱抱!娘……娘,抱抱……」
那樣的喊聲太過真切,以至於我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於是打著寒噤驚醒了。睜眼一看,果然有張圓滾滾、胖乎乎的小臉湊在我面前,烏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好奇的打量我。
揉著發木的胳膊,我假意笑問:「二皇子什麼時候來的?」
一旁看顧劉輔的乳母急忙將他抱開去:「二殿下非嚷著說要來看小弟弟……驚擾貴人了。」
她嘴上說著抱歉的話,可我卻沒聽出有多少歉疚的誠意,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此刻手裡抱著的孩子是嫡子,而我,不過是宮裡的姬妾罷了。姑且不論皇子的身份有多尊貴,僅以尋常人家作比,嫡出的子嗣乃是主子,而小妻媵妾,地位卻和奴僕差不多。
我起身,含笑逗弄劉輔。才不過比劉英大不到半歲的孩子,卻明顯要比劉英長得結實、壯碩:「弟弟睡了,二殿下等弟弟醒了以後再來找他玩吧。」
乳母抱著二皇子,屈膝對我做了做行禮的樣子,便打算離開,這時殿外人影兒一閃,又有個小小的身影晃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大幫子人。
「弟弟,弟弟,母后找你了,趕緊回去!」劉彊甫一沖進門就扯著乳母的衣角,踮著腳尖作勢拉她懷中的劉輔,「快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劉輔咧著小嘴,俯衝著腦袋沖哥哥直笑。一干子跟從的奴僕人仰馬翻似的,給我行禮的行禮,哄孩子的哄孩子。許是方才醒時驚魘住了,我覺得胸悶氣短,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極是不舒服。換作平時,太子駕臨,我怎麼著也得客套個幾句,可這時卻半點笑容也擠不出來,只得搖著手說:「帶太子回長秋宮去吧,別吵醒了三皇子。」
一干下人侍從忙慌不迭的把兩小主子請了出去,好容易堂上又靜了下來,我正想找琥珀倒杯水順順氣,那頭她卻急急忙忙的跑了來,說道:「許美人在殿外求見。」
心裡愈發添堵,我皺著眉頭,一句「不見!」幾乎便要脫口,但是觸到琥珀哀懇似的眼神,心裡不由發軟,歎氣道:「你讓她到側殿等我,還有,肅清殿中閒人,不要讓無關緊要的人靠近。」
琥珀點了點頭,匆匆離去。
我輕輕拍著胸口,招來其他宮女給倒了熱水。就著點心糕餅吃了五分飽,耗去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後,我才慢吞吞的往側殿走去。
才進門,就見胭脂直挺挺的跪在門檻後頭,與數月前那一面相比,眼前的她變化相當之大,顯得既消瘦又憔悴。
我噓了口氣,讓琥珀出去守住殿門,然後也不理會跪在地上的胭脂,徑直走到榻上坐了,隨手翻著自己寫的那堆《尋漢記》。
胭脂默默流淚,一臉淒苦之色,我悄悄打量她時與她目光撞了個正著,她身子發顫,掩面放聲大哭。
「閉嘴!」我啪的摔簡,「你這是想讓外人覺得我在欺負你呢?在我面前趁早收了那一套哭鬧的把戲。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有什麼事只管開門見山的說,說完了事。」
她緊抿嘴,憋著氣,一張臉漲得通紅,淚水肆意縱橫卻當真不敢再放聲哭喊上半句。好半晌,她顫巍巍的磕頭道:「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
我奇道:「許美人溫順有禮,侍奉陛下,誕下皇嗣有功,何錯之有?」
胭脂的臉紅得似能滴出血來:「貴人休要再臊奴婢了。奴婢聽從皇后之意,接近陛下,獲取寵倖,不過為的是要以此報復貴人。貴人的心思奴婢打小就明白,貴人好強,敢上陣殺敵,膽色堪比男兒,幾乎沒什麼能傷得了貴人的心,除了……陛下。」
我端坐在榻上,身子愈發的感到寒冷,只能冷冷的注視著她,無言以對。
她默默流淚,神情那般的絕烈,看得我膽戰心驚:「奴婢苟且偷生,心裡除了恨,仍是恨……雖然身為下賤,命如螻蟻,主子待奴婢無論做什麼,都不能心生怨懟,只能怨天尤人。可是……一想到當日所受□,苟且之餘便充滿了滿心的恨。只有靠著那點恨意,奴婢才有勇氣活到今日。郭家的人找到了奴婢,安排進宮,到皇后身邊做了侍女,他們不讓我問為什麼,我也不多問,只要給口飯吃,能供三餐溫飽,便勝似我的再生父母。」她抽泣,痛不欲生,「我只是隱約知道他們想讓我幹什麼,當時什麼臉面都顧不上了,只要……只要能讓貴人痛苦,我比什麼都開心。陛下醉了,夢裡念著貴人的名字,皇后把我推上了床……」
「夠了!」我一掌拍在案面上,手指抑制不住的顫抖,全身如墮冰窖般凍得徹骨。
我仇視的盯住了她。她面頰通紅,牙齒緊緊咬著唇:「奴婢本就是沒臉沒皮的賤人,按貴人所言,既然做得便該敢於認得……」她磕頭,額頭撞在地磚上砰砰作響,「但奴婢要申辯的是,奴婢沒想過會得上天垂憐,賜我麟兒。奴婢絕沒想要仰仗這個孩子再攀附什麼富貴,只是……他畢竟是奴婢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母子連心,求貴人開開恩,把孩子還給我吧!」
我霍然站起,跳到她的面前,她嚇了一大跳,下意識的把眼睛緊緊閉上,瑟瑟發抖。
「我本可廢了你,逐你出宮……」
她抖得愈發厲害,牙齒咯咯作響,嫣紅的血色逐漸從她臉上褪去,變得像紙一樣白。
我冷冷一笑,用手捏住她的下顎,強迫她抬頭。她被動的抖著睫毛,顫顫的望著我,眼中滿是驚慌。
「皇后母儀天下,豈會像你說的那般不堪?你莫推卸責任,血口噴人……」
「我沒有……」她失措的重複強調,「皇后……真定王被誅,宮廷內外人人皆知陛下預立陰貴人為後,郭氏無所依,若是不使些手段讓你主動退位,如何能有今日妻妾互換的局面?」
我怒火中燒,一揚手啪的甩了她一耳光:「賤婢!你再無中生有,誹謗皇后,挑唆滋事,我現在便代替皇后置辦了你!」
「貴人為何不信奴婢說的話?奴婢句句屬實,絕無半句造謠……」
「住嘴!」我揚手恫嚇,聲色俱厲,「你果然不配做一個母親,給我滾出去!」
「貴人……」
「來人!」我拔高嗓音喚人進來,「請許美人回宮!」
胭脂失聲慟哭,在聞聲趕來的侍女黃門的扶持下,踉踉蹌蹌的被拖出了西宮。她前腳剛走,我便覺得眼前一團漆黑,眼冒金星,頭頂起了一股風旋。
「貴人!」正鬱悶難抒的琥珀剛進門便看到我搖搖欲墜似的扶著牆晃悠,嚇得一把抱住了我,「難道是剛才許美人出言無狀,頂撞了你?貴人你別生氣,都怪奴婢不好,奴婢只想到許美人處境可憐,一時竟忘了貴人比她更苦……」
我深吸一口氣,哭笑不得:「我沒事,你扶我到床上躺會兒,我保證一會就好。」來到古代,身體經常會莫名其妙的發生異常狀況,一般情況下只要鎮定外加靜養,是不會出現什麼大問題的。
這一躺便是一下午,等到再睜眼時已是晚上,寢宮內燃著數十盞燈燭,把偌大個宮殿照的猶如白日。我挺身欲起,被不料被人按住了肩。
「躺著。」劉秀的聲音不高,淡定中卻帶著一種威儀氣魄,我情不自禁的順應他的話,乖乖躺下。「病了怎麼也不召太醫?」
「我哪有病,你少咒我。」我翻了個身,伸手摟住他的腰,他坐在床沿上身子微微一僵,任由我抱著,一動不動。我慢慢蹭過去,把頭枕上他的膝蓋,他微笑著撫摸我的長髮,五指成梳,一寸寸的攏著。
良久,我輕聲啟口:「把劉英還給許美人吧。」他不作聲,手停下動作,我仰面朝上,伸手合掌捧著他的臉,大拇指拂拭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薄唇。
「別讓人親你的嘴!」我癡癡的低歎,「它只能屬於我……」
他嘬唇在我手指上吻了下,然後張嘴含住,眼中的笑意愈發濃烈。最後慢慢俯身低頭,最終吻住了我的唇。
我勾著他的頭頸,沉醉在他的親吻中,情難自禁。
「秀兒……別恨她,只當我欠她的,劉英替我還了。」
微眯的雙眼陡然睜開,眸底精芒一閃而逝,我在心底微微欷歔。
他果然還是介意的,所以不打算給胭脂留任何後路。孩子雖然是這場謀算中出現的一個小小意外,但是他卻同樣可以剝奪她成為母親的權利。在這個時代,一個沒有子嗣且又不受寵的妾室,下場會是如何,已經可以預料得清清楚楚。
劉秀在打什麼主意,我現在已經摸到了一些門徑,雖說不能保證百分百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了。
我不禁幽幽歎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皇后之位,本來就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不願被放在火上烤……」
他用臉頰緊緊貼著我的額頭,低喃:「該拿你怎麼辦好呢?我的癡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