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櫝玉”
第二日,李檀的燒總算退了,慶元殿裡,上至太醫院首,下至灑掃僕從,無人不歡喜,太后能轉醒,他們的脖子也就安全了。
然而李檀還是有些昏沉,力氣不支,馬上又昏睡過去,差點沒讓皇帝發瘋,以為她病情再次加重,張太醫連忙禀報這是高燒過後的正常現象,這場病消耗不輕,李檀可能會睡上幾日,才能真正清醒。
於是,這幾日李檀周身的一切,都由小皇帝代勞了。
他這樣的龍子鳳孫並不是伺候人的好苗子,但之前困頓的那幾年,什麼活計他都還算沾過手,因此倒不算是完全摸不著頭腦。尤其是李檀最愛差遣他,他也因此有了不少經驗。
李檀雖出身高門,對那些繁瑣規矩最是了解,可她的性子卻並不窮講究,他們落到了窘迫境地,就不在吃食、穿用上多過於講究,李檀也從未抱怨或者顯露過不虞,她不是在意這種事的人。
無奈李檀雖不講究,性子卻懶,能夠吃糠咽菜,但能推脫的活兒,她是肯定不願做的。
院子裡的石榴,她不肯自己沾手,每當樹枝被成熟的果實壓彎了枝條,她便會在簷下半瞇著眼,大發慈悲地叫一聲“櫝玉”,接著便馬不停蹄地指使他去搬梯子,爬高,摘果子,再替她掰開,將石榴子挑出來,供她當小食加餐。
瓜子也是如此,她看話本入了迷,總覺得嘴巴空閒,便又會喚一句“好櫝玉”,再往他手心放一大把瓜子,要他一顆顆剝出,彙在海碗裡,她要一口氣吃個痛快。
而且李檀忒不講究,嫌櫝玉手剝得慢,便要他別那麼講究了,直接用嘴磕更快,她不介意,只想快點吃上,否則話本子都快看完了,瓜子還填不滿碗底。
櫝玉那時城府還不夠深沉,總是被她的無恥驚得訥訥,無話可說。到後來也訓練出來了,能面不改色地替她剝好,只是看她毫不在意地吃著沾過他唇的瓜子仁,耳朵還是忍不住發熱。
他們便在那個小院裡自生自滅,那時他總希望能快點長大,原來是為了讓李檀不再騎在他頭上,後來是不想再讓任何人給她委屈受。
可到瞭如今,他最懷念他們窩在那個小院裡的親密無間,沒有人管他們,沒有人善待他們,但也沒有人打擾他們。
皇帝將李檀半抱在懷裡,用篦子給她通頭,李檀最是愛潔,極厭惡身上粘膩,他不知給她劈過多少次柴,燒過多少次水,但梳髮還是第一次。
他用一隻手小心地固定住李檀的頭,輕柔地用齒梳理順她的發,李檀的頭髮生得極好,花邊霧鬢風鬟滿,真正云鴉一般的青絲如流水溢過他指縫,小皇帝卻不沉迷,只一心為她打理頭髮。
李檀大概很享受篦子密密梳過的感受,如同被撓著下巴的小狗兒一樣,發出舒服的輕哼聲。她這樣近乎示弱的時刻不多,小皇帝見狀忍不住翹了下唇,要真是小狗就好了,他就能收在衣袋裡,隨身不離。
通頭通到一半,李檀眼睫扇動,輕輕張開了眼,她病得有些糊塗,只覺得有人珍之愛之地抱著她,那個懷抱給人很安全,臂膀堅實,胸膛寬廣,還有一股挺好聞的味道。
好久沒有人這麼抱過她了,除了小時候,父親偶爾會這麼抱她。
父親……父親已經過世好久了,就算沒過世之前,他們也早就形同陌路。
她恍惚地看向上方,只看見下頜流暢的線條,這是男人的身體,可她為什麼會被男人抱著呢?她是太后啊。
小皇帝感受到懷裡的動靜,連忙低頭看她,發覺她醒了,嘴邊綻放了燦爛的笑,輕輕喚著她“藏珠”,唇與她離得極近,呼吸可聞,幾乎像是在吻著她的額發。
她認出了他耳後一寸的硃砂痣,是櫝玉啊,那便不要緊了,櫝玉會照顧好她的,她彷彿又變回了數年前那個笑著指使櫝玉幹這干那的李檀,無論她怎麼憊懶任性,櫝玉總會遷就她的。
但是櫝玉怎麼會這麼抱著她呢,怎會如此近乎擁吻一般靠近她,看來又是白日發夢吧,李檀抱著這樣的想法,又一次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