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羅漢站在那兒沒動,也沒說話,一直望著李德威走得不見後才道:“這是我自離家以來,一路上所見的頭一個俠義中人。”
趙曉霓道:“你認為他是俠義中人麼?”
羅漢轉回頭來道:“當然是,難道不是?”
趙曉霓道:“他不但具有一身俠骨,而且有一顆紅心,同時他還知道恕道。”
羅漢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趙曉霓自不便明說,道:“他沒傷我的師哥、師姐,這不就是恕道麼?”
羅漢輕“哦”一聲道:“時候不早了,晌午已過,咱們進城去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趙曉霓搖搖頭道:“我不餓。”
羅漢道.“你不餓,那怎麼會?咱們走了這麼一大段路……”
趙曉霓搖頭道:“你不知,我心裡有事。”
羅漢道:“你心裡有什麼事?”
趙曉霓道:“我心裡有兩件事。一件是關於我大師哥的,先說你,你是個高手,可是如今分心得讓我擔憂,沒聽剛才那位說麼,如今‘長安城’八方風雨齊會,龍蛇雜處,什麼人都有。—個高手要是分了心,耳目變遲鈍了,處在這種情勢下,是極危險的!”
羅漢臉一紅,道:“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知道。”趙曉霓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羅漢,羅漢是個絕世高手,但是他卻覺得讓這雙目光逼得抬不起頭來,而且隱隱有窒息之感。
“那是因為你對我有了情,一顆心都投在了我身上,‘天若有情天亦老’,這一個‘情’宇是很讓人分心,也很讓人費心的,你知道麼?羅漢。”
羅漢抬起了頭,仰起了臉,他不再羞澀,不再怯懦,話說得斬釘截鐵,鏗鏘有聲,道:“阿霓,我自己知道不適合你,可是我把持不住。”
趙曉霓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羅漢?”
羅漢道:“打從看見你那頭一眼。”
趙曉霓嬌靨上突然掠過一絲飛紅,頭低了下去:“我也知道你不適合我,我更知道一個‘情’字能讓人分心,更讓人費心,可是我也一樣,跟你一樣……”
羅漢一陣激動,那把“紫金刀”砰然一聲掉在了地上,羅漢嫌它礙事,騰出兩隻手抓住了趙曉霓的柔荑:“阿霓,我這個人一向如此,既打算做一件事就會放心大膽,不顧一切的去做,任何人、任何事都攔不了我,改變不了我,而且有始有終,至死方休,既然你我都有這個心,那麼就讓咱們忘卻任何顧慮,忘卻任何人,痛痛快快,轟轟烈烈的愛……”
趙曉霓微一搖頭,把手從羅漢那雙炙熱、健壯而有力的手裡輕輕抽了出來,道:“羅漢,我愛你,我不能害了你,這是樁令人振奮,也令人顫抖的喜事,好事,我不願意它以悲慘恨事收場,我這話你懂?”
羅漢點了點頭道:“我懂,那容易,阿霓,咱倆相期互約,你陪著我,我收收心,暫時把一顆心從你身上收回來放在武功上,且等那長遠的將來,好麼?”
趙曉霓道:“你做得到麼,羅漢?”
羅漢毅然點點頭說道:“我做得到。為了那長遠的將來,我一定做得到。”
趙曉霓道:“據我所知,世上沒一個人能真正忘情,也許你是頭一個。記得我大師哥曾經一再叮嚀,讓我離開‘白蓮教’之後,務必找一個可靠的人,現在我找到了,大師哥要是知道他一定很高興……”
目光—凝,望著羅漢道:“羅漢,陪我去看看我大師哥,好麼?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想到我大師哥我就會心緒不寧。”
有羅漢陪著,有羅漢那口“紫金刀”護駕,她應該哪兒都能去,哪怕是龍潭虎穴。
羅漢點了點頭!
又是黃昏!
那血一般的霞光照射在“大雁塔”塔尖上,把整個塔尖都染紅了,紅得像要滴血!
“慈恩寺”的兩扇門開著,空藹,寂靜,地上散落著幾片紙,一陣風過處,吹得它們到處飄揚!
大殿裡早就沒有香火了,可是今天這個黃昏,大殿裡卻顯得特別陰沉,陰沉得讓人心慌!
趙曉霓跟羅漢並肩站在廟門口,她兩眼發直,久久才說了一句:“人呢,他們人呢?”
羅漢忽然雙眉一揚,道:“阿霓,跟在我後頭。”
他大步當先闖了進去。
趙曉霓趕一步緊跟在羅漢身後,她四下望,看不見一個人,凝神聽,只有羅漢跟她的步履聲,一個雄健,一個輕盈。
繞過大殿進入後院,羅漢停步在後院門口,一雙逼人的目光直盯在一間開著門的禪房那兩扇門上。
趙曉霓忙道:“裡頭有人麼,羅漢?”
羅漢道:“有人,可是已經死了。”
趙曉霓一驚,飛一般地跑了過去。
羅漢一腳踹開了禪房的兩扇門,門閂斷成兩截,一截掉在東邊,—截落在了西邊,離得老遠。
偌大一間禪房裡,地上,流滿都是血,血已經凝固了,顏色黑紫黑紫的,隱隱還可以嗅出血腥味。
血泊的正中央,也就是禪房的正中央,倒臥著兩個人,一個是位英挺的白衣客,一個是位半裸的女子。
白衣客那襲雪白的白衣衫上,血漬斑斑,背後還有一隻尖而修長的血手印,那是半裸女子留的,她一隻手還在白衣客背後,想必是白衣客留下的。
那半裸女子混身也是血,雖然已經僵硬了,可是那玲瓏的胴體跟細嫩的肌膚仍然十分誘人!
兩個人面對面相擁在血泊中,看不見誰身上有傷痕!
那雪白的粉牆上,被人沾血寫著八個大字:“生不同衾,死願同穴”!
趙曉霓嬌軀一晃,人軟弱地靠在了門框上,突然捂著臉哭了,哭得好傷心。
羅漢定了定神,道:“阿霓,這就是你大師哥?”
趙曉霓點了點頭!
“女的呢?”羅漢問。
趙曉霓語不成聲:“我五師姐。”
羅漢沒再問,也沒再說什麼。
趙曉霓道:“我大師哥太傻了,值麼?羅漢,你說值麼?”
羅漢道:“至少他認為值得!”
趙曉霓淚眼望著粉牆上那八個血字:“生不同衾,死願同穴!哼,她配?”
羅漢道:“阿霓,至少他認為她配。”
趙曉霓突然又哭了起來:“大師哥,你太傻了,她不配,她不配!”
他傻麼?
她不配麼?
應該問他。
恐怕他也無法回答!
世上有很多事是難以解釋的!
尤其跟一個“情”字有關的事!
“長安城”已經上了燈,滿城燈火萬點。
趙曉霓跟羅漢並肩往城裡走。
趙曉霓已經不再哭了,可是一雙美目紅紅的,人跟剛害了一場大病似的,顯得那麼虛弱。人心畢竟是肉做的,女兒家的心畢竟是軟的,尤其是趙曉霓的一顆心!
在“白蓮教”這麼多年,她把大師哥當成了唯一的親人。大師哥也事事處處照顧她,大師哥突然這麼死了,而且死得這麼悲慘,她怎麼不悲痛,那種悲痛跟死了親人一樣,甚至比死了親人還甚幾分。
人已經死了,就用不著再爭什麼了,趙曉霓照大師哥的遺願,把兩具屍體全葬在“慈恩寺”的後院裡。
自搬動到入土,大師哥—雙手始終抱得五師姐緊緊地,扳都扳不開。
他怎麼那麼痴,趙曉霓想不通,恐怕連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