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八
祖天香道:“我要跟他談談條件。”
祖財神訝然說道:“你要跟他談條件?談什麼條件?”
祖天香道:“我要當面問問他,他能紿我多少榮華,又能紿您多少富貴,我只要他能讓我滿意,馬上點頭,要不然……”
祖財神紅著老臉道:“要不然怎麼樣?”
祖天香目光一凝,道:“爹,您總不能白白送出一個女兒去,是不是,無論做什麼買賣,都該有個價錢,當初您把我許給福安的時候,他不就出了挺高的價錢麼”
祖天香的話,句句如刀。
祖財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聳聳眉,道:“妞兒,當初對福安,我是為你,現在對這位張將軍,我也是為你,為人要學聰明,要識時務,‘滿洲,連年犯境,始終難越北邊一步,而闖王節節勝利,勢如破竹,陝西重鎮已陷,半壁江山在握,眼看又要打上燕京……”
祖天香道:“您以為李自成能成事麼?”
祖財神道:“這不是明擺著的麼,你看眼下這情勢,闖王成事不過是遲早……”
祖天香淡然一笑道:“那麼咱們父女這回總算走對了路,攀對了人?”
祖財神道:“妞兒,你……”
祖天香道:“您去告訴他吧,今天天已經晚了,明天吧,明天我要跟他當面談談,明天一天十二個時辰,什麼時候到我這兒,隨他的便,他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祖財神道:“妞兒,以我看……”
祖天香道:“不,我一定要跟他當面談談,咱們的祖家規矩,向來不做賠錢的生意,他一身是膽,萬夫莫敵,斷斷不會怕見我這個弱女子,您要是不放心,到時候可以跟他一塊兒來。”
祖財神沒說話,一雙銳利目光在祖天香勝上打量了好一陣,突然一點頭,道:“好吧,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既然堅持,我這就告訴他去。”
站起來就要走。
祖天香跟著站了起來,道:“爹。”
祖財神停步回身,道:“你還有什麼事?”
祖天香道:“您可願聽做女兒的說幾句話?”
祖財神雙眉軒動了一下,道:“你要跟我說什麼?”
祖天香道:“當初您要把我許給福安的時候,我曾經勸過您,現在我要說的,還是那幾句話……”
祖財神眉鋒一皺,道:“妞兒,你怎麼又來了,我是為你啊,我這個做爹的已經入土快半截了,還有什麼好圖的,別說了,時候不早了,你歇著吧。”
轉身走了出去。
祖天香沒再說話,也沒動,她望著祖財神的背影,一雙美目之中閃漾起了淚光!
祖財神走了,帶著金元霸很快地消失在外頭的夜色裡。
祖天香緩緩地走去掩上了門,而且把門上了閂。
她默默地走到書桌前,默默地坐下。
拉開抽屜,她取出了一張信箋,然後滴水研墨,在筆架上抽起了一枝狼毫。
她濡墨揮毫,在那張信箋左上角並排兒寫了四個字:“德威、敏慧”。
突然,她執筆皓腕一陣顫抖,她放下了筆,揉了那張信箋。
就在這時候,燈影一暗一明,接著,她身後響起一個低低話聲:“姐姐。”
祖天香身軀一震,霍地轉過頭去,她一怔,一陣驚喜,要叫,一隻柔若無骨,欺雪賽霜的玉手掩上了她的檀口。
趙曉霓站在她面前,一頭秀髮披散著,是那麼從容,那麼平靜,道:“姐姐,雖然我不怕有人闖進來,可是讓他們知道姐姐房裡多個人總是不大好。”
她收回了手。
祖天香伸手抓住了她那只要收回去的手,難忍驚喜地道:“妹妹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趙曉霓道:“我這個鼻子靈得很,老遠就聞見賊味兒了……”
微微一怔,旋即歉然地道:“姐姐,我無意……”
祖天香淡然一笑道:“在賊窩裡的人,都難免會沾上賊味兒的,妹妹,外頭佈滿了明樁暗卡,你是怎麼進來的?”
趙曉霓道:“姐姐忘了,我曾是‘白蓮教’徒,有一身‘白蓮教’的邪法兒!”
祖天香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歉然說道:“為了我,已經讓妹妹先後兩次……”
趙曉霓微—搖頭道:“我現在想明白了,什麼叫邪術,什麼叫邪法兒,神術用以為惡,至正亦邪,邪法兒用以為善,雖邪亦正,從今後我不用限制我自己了,我認為用它來對付這班禍國殃民的賊寇,並不是什麼羞恥的事。”
祖天香道:“蒙老跟敏慧也來了麼,都進來了麼?”
趙曉霓搖頭說道:“不,我一個人來的,我來的時候她二位不知道,不過我走之後他二位一定會發覺的!”
祖天香眉鋒微微一皺,道:“這麼看,蒙老跟敏慧雖然沒跟妹妹一塊兒來,恐怕如今離這兒也不遠了。”
趙曉霓道:“怎麼,姐姐以為他二位也會找到這兒來麼?”
祖天香道:“難道妹妹不以為他二位也會找到這兒來麼?”
趙曉霓沉默了一下道:“那也不要緊,他二位不會比我快,等他二位發現這座大莊院時,我已經把姐姐救出去了!”
祖天香目光一凝,道:“妹妹要救我出去,妹妹,當初是我自己願意跟家父來的。”
趙曉霓道:“我知道,姐姐當時是不得已!”
“不,妹妹,”祖天香搖頭說道:“當初我所以跟家父來,絕大部分是出諸我自己的意願。”
趙蟯霓訝然說道:“難道姐姐不願意讓我救姐姐出去?”
祖天香含笑說道:“既然當初我跟家父來,是出諸我自己的意願,又何來一個救字,不過妹妹這番心意我仍然感激。”
趙曉霓詫異地看了祖天香好一會兒才道:“姐姐,這是為什麼?”
祖大香笑笑說道:“人戀故土,落葉歸根,這道理妹妹該懂,就在家父帶著人出現在‘晉祠,那一剎那間,我想通了,他再不好,他總是我的親身之父,我幾次想脫離祖家,也曾經下過決心,可是最後我發覺我還是做不到;也許是由於骨肉天性,誰也無法真正忘卻人倫與親情!”
趙曉霓道:“可是姐姐,這兒留不得……”
祖天香含笑說道:“虎毒不食子,這道理妹妹也該懂,我剛才本來打算寫封信託人帶給敏慧告訴她一聲的,可是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下筆,現在妹妹來了,那就更用不著再寫信了,對任何一個外人來說,這兒不是善地,在他二位還沒有找到這兒來之前,妹妹還是趕快去攔攔他二位吧,請妹妹替我帶句話,我跟德威跟她的緣份盡了,請他二位不必再找我,也不要以我為念,假如還有一點點未盡的緣份,將來彼此還會再見面的,同時我也謝謝蒙老多日來的照顧,在這兒我也請妹妹多保重,謝謝妹妹為我跑這一趟,預祝妹妹跟羅漢神仙眷屬,白首偕老,而且生生世世為夫妻。”
趙曉霓道:“姐姐……”
祖天香含笑搖頭,道:“妹妹別再說什麼子,我說的都是實情實話,絕沒一點虛假,妹妹請……”
趙曉霓是個極富感情的姑娘,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早就把祖天香當成了她的姐姐。這時候她心裡突然一陣難過,忍不住美目湧淚,道:“那姐姐,我走了。”
祖天香笑容依然,緊了緊握在趙曉霓手上的柔荑,柔盧說道:“好妹妹,你的心意我懂。我又何嘗捨得,可是世上無不散之筵席,一旦到了緣份盡了的時候,那是由人不得的。可別帶著淚走,我會難受一輩子的,笑著走。”
她拿出羅巾為趙曉霓擦了眼淚。
趙曉霓香唇抖動了一下,突然笑了,可是那笑比哭還讓人難受,她頭一低,身軀一轉,燈一暗又明,人已經不見了!
祖天香拿羅帕的那隻手還舉在那兒。
她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令人難以言喻的表情,一雙明亮而深邃的眸子,突然之間變得那麼迷濛,那麼暗淡!
她的手,緩緩地放下去了,人也跟著緩緩坐了下去!
可是剛坐下,她又站了起來,走過去拉開門閂開了門,門一開,那黑衣漢子跟陰魂不散般,馬上又出現在門口。
祖天香這回投跟他多說話,只淡淡然說了一句:“稟報老主人去,就說是我改變了主意,現在就要見張將軍。”
那黑衣漢子一躬身道:“屬下這就找個人去稟報老主人。”
轉身走了。
黑衣漢子離開了精舍門口,祖天香也轉身走回來坐在了書桌旁。
沒多大工夫,一陣雜亂而急促的步履聲傳了過來。
祖天香站了起來,她剛站起,一行四個人,兩前兩後已來到精舍門口。
後頭兩個,是“弓神”金元霸跟一個腰佩長劍的黃衣人。
前面那兩個,走在左邊的是祖財神,走在右邊的是一個腰粗十圍,膀大三停的黃衣大漢,稱得上是虎背熊腰。
這黃衣大漢約摸四十上下年紀,不但個子長得跟半截鐵塔似的,相貌長得也夠嚇人的。
他,濃眉大眼,獅鼻海口,臉色發青,一臉的絡腮鬍跟堆亂草似的,一雙袖子捲著,那筋肉突起的一雙小臂上,佈著一層密密的黑毛。
這哪是人,分明就是隻野獸,典型的一個大老粗.典型的一個凶惡綠林賊寇。
只為自己那一點私慾,祖財神硬要把國色天香,風華絕代個女兒嫁給這麼個人,真是忍教巧婦常伴拙夫眠,一朵鮮花插在狗屎上。
祖天香那兩片香唇飛快地掠過一絲輕微抽搐,上前兩步淺淺一禮:“女兒見過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