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〇
李德威看著她那睡態,忍不住搖頭直笑,心想:她幸虧碰見的是我,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在這燒殺劫掠觸目驚心的賊窩裡,她要是碰上—個心術不正的,那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這一夜是夠人興奮的,李德威沒想到這趟“彰德”會見這麼一位姑舅,更沒想到因這位姑旗會有這麼一個時機,謝嘉福在這時候來個賊窩裡反正,無可諱言他對這班賊寇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再經由謝嘉福之助一舉誅殺了闖賊李自成,對這班賊寇更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樹倒猢猻散,李自成一死,這群烏合之眾馬上就會支離瓦解,不但可以解除京師沉淪之危,而且可以蕩滅群賊,安定天下。
賊亂一平,內部壓力頓減,朝廷可以傾全力對付外患,無論怎麼說,對大明朝都是一樁幸事。
李德威興奮得久久無法闔眼,可是最後他畢竟也合上了眼,他也夠累的。
他沒有躺,挪身樹下靠在樹幹上閉起了眼。
身邊有匹驢在,比有個人守夜還強,只一有生人近,驢馬上會叫喚,驢只一叫喚,還怕不會醒。
他很放心的睡了。
他這裡剛睡著,大姑娘那裡睜開了跟,眨動著兩眼遲疑了一下,聽了聽,她轉過了身。
“李大哥”靠在樹幹上,睡得很安詳。
她緩緩地坐了起來,一雙跟直盯在李德威那張頗顯黝黑的英挺俊臉上。
不知道她心裡怎麼想,也不知道她有什麼感受,只見她望著李德威的臉像在出神。
她看起來像在出神,可是她一隻欺雪賽霜的玉手在緩緩移動,緩緩移動,那看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的一根水蔥般尖尖食指,遙遙在指著李德威的心口。
她那隻手抬起來了,可是她遲遲沒往前遞,過了一會兒,她又把手放了下來。
像這樣兩三次,最後她忽然又躺了下去,轉過身,又把背朝向了李德威,長久,長久之後,她又閉上了眼。
李德威醒了,一睜眼,天已經大亮了,那匹小黑驢仍站在原處,草讓它吃下一大片去。
往身側看看,大姑娘睡得還很香甜,連姿勢都沒變,清涼的晨風吹散了她一綹秀髮,直在她秀額前飄動,可是她卻一點兒也不覺得。
李德威想叫她,可又不忍叫她,直直腰站了起來,剛站起,那匹小黑驢兒鼻子裡呼嚕嚕一聲往後退了兩步。
大姑娘倏地睜開了眼,連忙翻身坐了起來,臉紅紅地,道:“哎喲,天都亮了,我怎麼睡得這麼死……”
看了李德威一眼,道:“李大哥什麼時候醒的?”
李德威含笑說道:“我也剛醒,姑娘夠累的,想讓姑娘多睡會兒,所以我沒叫姑娘,沒想到我往起一站卻驚動了小黑……”
大姑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李大哥一夜沒睡好吧?”
李德威笑笑說道:“還好!”
大姑娘臉突然又一紅,道:“我睡得那麼死,唾相一定很難看,李大哥可別笑話。”
這句話說得李德威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好,他只有笑了笑,沒說話。
大姑娘站了起來,拉拉衣裳,理理秀髮,道:“時候不早了,李大哥,我該去了。”
事關重大,成敗得失關係著大明朝的命運,李德威自是不願多耽誤,巴不得越早春回音越好。
大姑娘道:“李大哥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我知道這件事的成敗得失關係多麼大……”
她俯身提起了她那個小包袱,道:“李大哥的吃喝怎麼辦?”
李德威道:“姑娘只有佳音送來,即使是餓上兒頓又算得了什麼。”
大姑娘道:“那……李大哥在這兒等我,最遲日落之前我一定會回來給李大哥送信兒,不管能不能成事!”
她走過去上了驢背,揚揚手,道:“李大哥靜候我的佳音吧。”
她拉轉小黑驢兒順昨晚上的來路走了。
李德威道:“姑娘,有的人翻臉六親不認,事不成不必勉強。”
大姑娘回過頭道:“謝謝大哥,我會見機行事的。”
她走了,李德威—直望著她被那一叢叢的蘆葦擋住。
在這當兒,他沒有別的念頭,儘管這位姑娘長得並不算美,可是他不能否認她跟楊敏慧、祖天香一般地動人。而且她跟楊敏慧、祖天香一樣的是個探明大義的奇女子。
他有點悵然,緩緩地坐了下去,又靠在了那棵樹上,順手從地上拔起了一根小草!
晌午過了,太陽老大,能曬出人的油來。
李德威置身樹蔭下,並不怎麼熱,可是身上卻有汗,只因為他心裡急。
打早上到現在,兩眼始終盯著大姑娘昨晚來,今早走的那條路,可是他始終沒瞧見那熟悉的身影,甚至連個別的人影也沒有。
也不知道她打聽著謝嘉福的住處沒有。
她既然到“彰德”來了,那表示她確知謝嘉福現在“彰德”!
既然謝嘉福現在“彰德”,憑她跟謝嘉福的關係,她應該能很順利地打聽著謝嘉福住的處所。
既然能很順利地打聽著謝嘉福的住處,為什麼到晌午還不見人影?是謝嘉福的態度不對,還是大姑娘她沒找到說話的時機?
是……
是……
他就這麼盼著!
他就這麼想著!
日頭偏了西,眼前已可見點暮色了。
李德威突然星目放光,一挺身站了起來。
那很淡的暮色裡,那一叢—叢的蘆葦中,出現了那熟悉的身影。
李德威本來既渴又餓,現在是既不覺得渴,也不覺得餓了,飢、渴這兩種感覺剎時雲消霧散,被風吹得沒了影兒,就好像剛才既渴又餓的不是他一樣。
他迎上去兩步,又強忍著激動停了下來。
那熟悉的身影沒騎驢,走得很快,一轉眼工夫也到了李德威跟前,大姑娘她帶著一臉的喜氣,手裡仍提著她那個小包袱。
李德威一見大姑娘那滿臉的喜意,心裡已有了幾分踏實。
當即他問道:“姑娘,事情怎麼樣?”
大姑娘上前一把抓住了李德威的手,前一剎那,李德威沒有任何感覺,後一剎那,他跟觸了電一樣,不過他沒有把手收回來。
大姑娘這一抓,又給了他幾分踏實,可是他不知道大姑娘並不是為這件大事抓他。
只聽大姑娘道:“大哥,我帶來的是喜信兒佳音。”
李德威道:“姑娘當之無愧!”
大姑娘低下了頭,旋又抬起了頭,一雙陣子如水,臉紅紅的,道:“只一天不見大哥,心裡就跟少了什麼似的,好彆扭。”
這話使李德威心裡一震,他忙鬆了姑娘一雙玉手,道:“姑娘,謝嘉福他怎麼說的?”
大姑娘沒說話,低著頭,雪白的耳根子紅紅的,老半天她才抬起了頭,嬌靨上還有點紅意,道:“他一投到‘彰德’來就後悔了,可是正如我所料,弒上降賊罪大,他不敢再回去,我剛跟他提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有點猶豫,後來我一提大哥,他不再猶豫了,馬上就點了頭,他還說:布衣小侯爺都心存救國救民宏願,冒險犯難,深入賊巢,我謝嘉福的生死又算得了什麼,敢不以身拼賊以謝朝廷!”
李德威又是一陣激動,道:“謝將軍毅然回頭,這是大明朝之福……”
頓了頓道:“既是謝將軍馬上就點了頭,姑娘怎麼到這時候才……”
大姑娘道:“大哥不知道,我去的時候我舅舅有事兒出去了,一直到剛才才回來!”
李德威“哦”了一聲道:“原來姑娘一去的時候沒見著謝將軍,我還當……”
大姑娘道:“讓大哥久等了,我知道大哥心裡急,一天沒吃沒喝的呆在這,可是大哥不知道,我心裡比大哥還急……”
臉一紅,頭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