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李德威不忍看,可是他不能不看。
北方連年戰事,災民湧入關內,希望在王師的庇護下保住性命,重建家園,已經是夠可憐的了。
而遠離戰火,原以為可以安居樂業,過平安口子的內地百姓,居然也免不了人禍,一個連一個地在同一族類的手中倒下去,家園一處連一處地被同一族類的鐵蹄所踐踏。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哭黎遍野,哭聲震天,孰可忍,孰不可忍?
李德威一路默默地走著,所看到的,所聽到的,在在使他難以忍受,可是他臉卜沒有表情,誰也看不出他胸膛中的悲怒火焰有多高。
黝黑的夜色裡,坐落著一座龐大的廟宇般建築。
朱門高牆,飛簷狼牙,宏偉莊嚴。
這是“山西”第一名剎“晉祠”。
如今,這座坐落在夜色裡,裡外漆黑一片的“山西”第一名剎裡,有著一陣陣斷斷續續的哭聲。
這陣哭聲不是搶天呼地般號啕大哭,而是極力抑制著,充滿了怨忿、委曲、痛恨的悲悲切切的哭聲。
這種哭聲雖遠不如那搶天呼地號啕大哭為大,可是遠比那種搶天呼地般號啕大哭為悲痛,也遠較那搶天呼地般號啕大哭讓人心酸,賺人眼淚。
這必然又是那劫後餘生,家破人亡,骨肉離散,生不如死的災民。
李德威正從晉祠前經過.心抽疼了幾下。
他沒辦法進去救助,也沒辦法進去安慰,需要救助的人,需要安慰的人太多了,多得不可勝數。
他連停都沒停地便要走過去。
他不是怕別的,只因為這種哭聲使他不忍再聽進去。
而就在他加快步履要從晉祠前走過的時候,那裡外漆黑一片的“晉祠”裡突然傳出個充滿悲忿與仇恨的極冷話聲:“既然要趕盡殺絕,就不必畏畏縮縮,進來就是,我母女等廠你們不少時候了。”
是個女子口音。
她顯然是衝著晉祠之外的人說話。
這晉祠外頭除了李德威之外還有誰?
難道這晉祠之後另隱有人?
要是有人對劫後餘生的災民趕盡殺絕的話,這種事不能不管。
李德威怔丁一怔之後,立即停了步。
適時“晉祠”裡那先前發話女子一聲冷笑:“不必躲了,我母女都不怕你們知道,難道你們還怕我母女知道不成?”
人影一閃,那黑漆漆的晉祠門口多了個人,只看得出是個有著無限美好身材的女子,卻著不出她多大年紀。
她,穿的是一套全身的墨綠色褲褂,右手裡還握著一柄光芒森寒的匕首。
只聽她道:“我出來了,要想趕盡殺絕你得先殺了我。”
弄了半天是衝他李德威說話的。
顯然地,她誤會了。
李德威呆了-呆之後,道:“姑娘,我是個過路的。”
那女子似乎-怔,道:“你是個過路的?”
李德威道:“是的,姑娘誤會了。”
那女子“喔”了一聲,話聲忽轉輕柔,道:“對不起,是我冒失,你請吧!”
話落,她轉身就要進去。
李德威道:“姑娘請等一等。”
那女子轉回了身。
李德威道;“要有姑娘的冤家對頭到來,他來的絕不只一個,下次姑娘不可一個人離開令堂出來,除非令堂在武學上有相當的造詣。”
那女子呆了一呆,似乎也深深地看了李德威一眼,道:“多謝明教,我-時衝動沒想到。”
李德威道:“俗話說得好,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不知道賢母女的冤家對頭是何等樣人,但由賢母女夜躲晉祠之舉來看,賢母女的冤家對頭想必是些厲害人物。小不忍則亂大謀,賢母女都是女流,且勢力單薄,不如暫時忍忍避一避的好。”
話落,轉身要走。
只聽那女子叫道:“閣下留-步。”
李德威停步,轉回子身。
那女子道:“閣下的關注,我母女感激,只是……只是……”
話鋒忽轉:“看閣下走的方向,似乎要往太原去。”
李德威道:“是的,我是要往太原去。”
那女子道:“太原已陷,已經不能去了!”
李德戚道:“謝謝姑娘,我知道。”
那女子說道:“你知道麼’”.
李德威道:“不瞞姑娘說,這一路就是躡蹤而來的。”
那女子怔了一怔道:“人人扶老攜幼,爭相逃命,你怎麼……”
李德威道:“假如人人都只顧逃命,敵人豈不更為猖獗,戰亂又何時能平?”
那女子道:“這麼說,閣下是要平亂。”
李德威道:“可以這麼說。”
那女子道:“閣下-腔熱血,萬丈豪氣,令人敬佩,沒想到我母女這趟避難晉祠,竟碰見你閣下這麼一位以天下之安危為己任,要拯萬民於水火之中的俠士,我讀過太史公的遊俠列傳,也景慕朱郭之流,對荊軻、聶政尤其敬佩。”
李德威道:“姑娘高抬我了,江湖末流,但盡匹夫之責而已,何敢上比朱郭荊聶。”
那女子道:“閣下客氣了,但憑閣下這腔熱血,萬丈豪情,以及以天下之危為己任,欲拯萬民於水火之中的仁心義膽,你比那以慷慨悲歌,秦廷除暴的荊軻毫不遜色。”
李德威道:“姑娘過獎了,我汗顏,也惶恐。”
那女子道:“我姓傅,太原人,閣下。”
李德威目光一凝,道:“姑娘姓傅。”
那女子道:“是的,太博之傅。”
李德威道:“姑娘跟太原傅青主傅先生可有淵源。”
那女子道:“老人家是家父,閣下。”
李德威道:“姑娘可知道令尊故交之中有位布衣侯‘銀牌令主。”
那女子道:“老人家說那是他生平唯一知己,也是他生平最敬佩的人,閣下是。”
李德威道:“老人家是我的義父,也是我的授業恩師,我姓李,叫李德威。”
那女子輕呼一聲道:“原來你就是,你是不是小黑?。”
李德威一怔:“那是我的小名,姑娘知道。”
那女子道:“有一年南宮伯伯到太原來,跟家父把臂言歡提起過,可巧我在旁邊聽見了,這一晃又是多年沒見南宮伯伯了,他老人家好?”
李德威道:“老人家安好,他老人家應召勤王,現在京裡。”
那女子激動地道:“南官伯伯復召勤王,李大哥也仗劍江湖,大明朝有救了,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李德威道:“姑娘言重了,我父子只是盡一己之力而已。”
那女子道:“說起來彼此不外,李大哥何用客氣,如果不急請進來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