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7
【22】
枯井。
混沌而不真切的夢境中,我又來到了那口枯井旁。
殘陽似血的天色,我沈默著坐在井沿,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朝井里看上一眼。
霧氣漸濃的時候,古樸的羊場小道連歸鴉的喳鳴也不太清朗,可我卻隱約聽到了水流的聲音。無形的力量驅使我朝波光粼粼的井口看去,發現這早已乾涸多年的枯井竟不知何時盈滿了清澈的泉水。
水位慢慢漲上來,很快逼到了我眼前。
我伸出手去觸碰它,水面便像一面異世的鏡子一樣蕩漾開來,浮出了一些支離破碎的景象。
我,還有小時候的梁野。
眼前的一幕大約是二零零二年盛夏,我們小學剛開學的時候,一群新生正坐在操場邊的柳樹下認真地聽班主任講話。大家都是普普通通地席地而坐,只有梁野被特許坐在了老師身邊的小凳子上,儘管年紀還小得很,表情卻相當淡然。
也是這一幕,讓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階級差距的我記恨上了他。
下一幕便是陶藝課後的我偷偷在他的白衣裳留下一個臟手印、又悄悄拉走他的椅子害他摔倒的齷齪往事了。梁野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哭起來也是分外惹人憐愛,當即便讓原本還意圖教訓他一下的我心慌意亂起來,拖著臟兮兮的袖子笨手笨腳地給他擦眼淚,小聲道:
「你別哭嘛,對不起,是我不好……」
梁野一邊哭一邊抬起手,不輕不重地打了我一巴掌;然後把鼻涕眼淚全都抹在我的衣服上,轉過身去趾高氣揚地走了。
童年舊事一幕接著一幕在眼前播放著,夢中的我似乎唇角微微上揚,笑容卻又很快凝固在了臉上。
時間來到二零零六年的夏天。
「梁晶晶,放學後我們一起去農研所後頭的墳地玩‘摸瞎子’,你來不來?」
臨近放學的時候,我約了幾個同班同學去玩,也自然而然地向梁野發出了邀請。梁野眨巴了一下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遲疑道:「不太好吧……那裡畢竟離八院太近,昨天新聞上還說那裡頭跑出來了一個會傷人的瘋老頭,萬一被我們撞上了怎麼辦?」
八院是我們這裡的市精神病院,高高的鐵柵欄配上灰白的圍牆,總是散髮著沈悶而陰鬱的氣息,路過的時候偶爾還會聽到裡面傳來的嚎啕聲,的確是個嚇人的地方。
怎奈小時候的我畢竟天不怕地不怕,很是不屑地說道:「我們這麼多人,還怕他一個瘋老頭不成?不敢去就不敢去,你個膽小鬼。」
梁野看了看我,漂亮的小臉上滿是猶豫。我慢吞吞地收拾著自己的書包,給他留足了考慮的時間,快要跟大家一起離開教室的時候才轉過頭去,望著他冷哼道:
「就知道少爺還是打心底瞧不起我們這些平民百姓,貴人就應該只跟貴人玩,是我們不配,以後再也不跟你玩了。」
梁野一聽就急了,趕緊上前來拉住我的袖子道:「江琛你別生氣,我去就是了……」
說著便拿出自己的手機道:「我這就給家裡的司機打電話,讓他晚點再來接我。」
我這才高興起來,湊過去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笑嘻嘻道:
「還是我們晶晶最好。」
梁野吭哧吭哧地避開我的眼神,臉卻紅了。
【23】
……
……
我看著水面中一前一後相攜而去的兩個小男孩,心中忽然閃過一些恐慌莫名的情緒,下意識想要開口喊住他們,頭卻隱隱作痛起來,好容易才扶在井邊穩住了自己的身軀。
再次低頭朝井里看去時,水面中的景象已經破碎成了一灘迷離的幻境,眼前的水位愈發高漲起來,很快溢出了井口,淹沒了我的腳踝;想要開口呼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一點一點地吞噬,任由那危險的泉水灌進口鼻,奪走了我殘餘的意識。
【24】
我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我那狹小的出租屋裡熟悉的天花板。
動了動自己疲乏的四肢,我打了個哈欠,忽然覺得這本就不算寬敞的單人床有些擁擠。側頭朝身邊看去時,梁野正枕在我的肩頭睡得正香,卸了妝的素淨臉蛋依然是危險性十足的美貌,長長的睫毛輕刮在我的脖頸,很是安心愜意的樣子。
察覺到我的動靜,他朦朧地醒過來,眨著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湊過來在我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我出神地摸著自己的唇瓣,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臉頰。
「還在做夢啊……」我喃喃道。
梁野噗哧一笑,在我懷裡找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窩著,捏捏我的鼻子道:「你沒在做夢啊,江琛寶貝兒。」
我一驚,猛地從床上坐起身,當即被頭部傳來的鈍痛絆了一下。
我摸著纏繞在額頭上的白紗,根本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傷到了腦袋,又是怎麼和梁野躺到了一張床上。梁野趕緊上前扶住我,見我望著他一臉茫然,便嘆了口氣解釋道:
「你之前在片場受了傷,被我們團的一個私生飯砸到腦袋,那個女人似乎有點偏執方面的精神疾病……好在醫生說只是不算嚴重的腦震蕩,這幾天注意休息調養就沒事了,醫院畢竟住著不舒服,我就把你送回來了。」
他說著頓了一下,眼底忽然浮出了厚厚的戾氣:
「你放心,我會讓那個女人付出代價的。」
「……」
他這麼一說,我終於隱隱約約地想起了一點之前發生的事。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發現自己的確沒什麼大礙,便也終於松了口氣,又朝他投去了某種複雜的眼神。
梁野挑了挑眉,很快意識到了他還沒有跟我解釋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為什麼還在這裡,看著我幽幽道:「你都這樣了,我哪還有心思拍戲,為了負起責任當然必須來貼身照顧你咯。」
眼見我看他的眼神愈發變得微妙,梁野咳了一聲,表情終於正經起來:
「開個玩笑。因為這次私生事件把我氣得不輕,想都沒想就直接在微博上懟了一通,似乎有點影響到我現在的人設,粉絲內部爭議也挺大的,所以被雪松哥勒令暫停活動閉門思過了。公司和公寓那邊堵著不少粉絲和記者,我想暫時在這裡避一避,老同學你不會介意的吧?」
我愣道:「那你現在正在拍的那部劇……」
梁野無所謂地聳聳肩:「雪松哥暫時擱置了。反正他手上一堆ip永遠不愁拍,又換了匹人馬開始整他剛買了版權的仙俠小說,明年再拍也一樣。」
我有點無語。
有錢人真的比我想象中還要任性。
「所以說……」他又湊過來親親熱熱地勾住我的肩,朝我眨了一記嫵媚的秋波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江琛寶貝兒,你就暫時收留我吧。」
我看著他,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雖然是個不錯的新人演員,可梁野的謊話卻實在算不上高明;以他的身家背景要躲粉絲狗仔的話,應該有的是高級酒店可以住,何必委屈自己來擠一個窮酸老同學的出租屋?
雖然知道他有點心思,可我卻不敢亂想。
見他還在揚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眸期待我的答復,我咽了下口水,終是應道:
「……好。」
【25】
暮色漸深,我站在廚房裡朝窗外熟悉的風景看去,那口枯井和之前沒有絲毫變化。
梁野埋頭在冰箱里翻找著,越翻越糾結,越翻表情越困惑。末了也只是拿出幾根火腿腸和雞蛋,又瞅了瞅餐桌下的半箱泡面,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道:
「你天天就吃這個?」
我轉過身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道:「我不怎麼會做飯,一個人住又沒什麼開大灶的必要,平時也就隨便解決一下了。」
然後接過他手中那些貧瘠得可憐的食材,又把它們放回了冰箱。「你等我一下,我下樓去附近的超市看看能買點什麼回來,可不能委屈你一個大明星和我一起吃泡面。」
「你一個病號,不要到處亂跑。」梁野奪過我的外套,不由分說地把我按到椅子上,柔暖的呼吸輕拂在我的面頰,癢癢的很是舒適,「還是我去吧,寄人籬下,可必須得勤快一點。」
我想了想,心中忽然一動,便也不再堅持。
於是笑著道:「好啊,那我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下大明星的服務了。」
【26】
梁野下樓一分鐘後,我拿起外套和鑰匙,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他穿著灰色的休閒裝,身上沒戴什麼多餘的首飾,看起來就是一個低調的美青年;腳步走得也很悠閒,看不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我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二十米的距離,眼見他離枯井越來越近,經過了它,又繼續朝路口走去。
我遲疑了一下,眼見梁野消失在路口的人群中,猶豫著不知道自己該繼續跟上去,還是就此打住。
「……江琛。」
鬼魅般的男音在耳後響起的時候,我被嚇了一跳。
「悄悄跟蹤我幹甚麼?連一刻都不想和我分開嗎?」我回過頭去,梁野竟不知何時繞到了我身後,面不改色地說著些肉麻的話,眼神卻好像有點微微的冷。
我避開他的眼神,心下隱隱有些慌亂:「我……」
梁野打量了我一會兒,無可奈何似的嘆了聲氣,抬手理了理我有些凌亂的發梢,道:「好了,反正買食材我一個人也未必拎得動,我們一起去吧。」
我點點頭,跟上了他的腳步。
【27】
其實我只是想看看,他會不會回到那口枯井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