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江帆在落地鏡前站得筆直,鉛灰色的西裝襯得他很精神,鏡中的他正垂眸專注地扣著袖扣。
一切收拾停當,他遙遙地望著那邊的自己,從頭髮絲審視到擦得發亮的皮鞋尖,沈默不語。
恍惚,是為即將要奔赴的下一刻恍惚。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一如曾經,他身穿校服,第一次找上那個人的時候。
他好像總在做豪賭。
江帆拿著彭筱煙給的文件,一路暢通,人力資源部直接將他登記了。可沒一會,總裁辦公室就傳下話,叫他上去。
引路的年輕女士送他送到門口。欠身,替他擰開門把手。
杜君棠端坐在老闆椅上接電話,另只手掰開眼鏡腿,架上鼻梁。
書頁翻動的聲音,和他修長的手指,木質裝修特有的溫度,和過高的屋頂。一切都讓江帆感到目眩。大門就這樣在身後合上了。
江帆捏著簡歷,無措地站在原地。
和電話那邊簡單應答了幾輪,杜君棠終於從紛繁中抬起頭,遙遠又寡淡地看了他一眼。
和看其他任何人沒有差別。
低溫來自數千米外的高空,可是彌足珍貴。
那雙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像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可口中談的又是另一樁生意。
江帆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想迎過去,他想邁一步出去,可每一寸自己都在退卻。一口氣吐出去,一口氣再屏住,他站不住,連脊骨都忍不住彎折。
他相信自己無所不能太久,可他再逢著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多年修築的城堡頃刻土崩瓦解,再窮途末路。
他知道,他明知道。可他還要來。
「江帆。」
眉眼,鼻梁,脖頸,指尖。
鏡片後不可一世的目光。
短暫的呼喚。
他怎麼能拒絕他。
他像受了蠱惑,一步步走向杜君棠的辦公桌,把自己的簡歷遞了過去。
江帆預想過的所有問題,杜君棠一個也沒問。可他聽紙頁緩慢翻動,四周寂靜無聲,那個人似乎沒有敷衍。
半晌,簡歷被朝前推了幾公分。杜君棠指著「倫敦國王學院工商管理碩士」那一欄,問他:「應聘保鏢?」
他抬眼時目光里有戒備,毫不掩飾的戒備。該是記得江帆就是前些日子那個被扔下車的倒霉蛋。
江帆站在原地,像被老師問話。他無端慌亂起來,喉頭鼓動,不雅地用袖口蹭了蹭鼻尖那層汗,朝杜君棠做了個翻頁的手勢。
散打六年,散打冠軍兩屆,駕齡五年,輔修過法律。
江帆垂頭。他極少從這個角度看杜君棠,在漫長的等待里,他看著杜君棠的食指在紙面一點點挪動。
那份漫長,使得他的大腦滿滿當當。這一幕和他過去數年幻想過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他連解決預案都沒想過。他只能等待。
他靜默地想。他想到繁茂的香樟樹下,他坐在杜君棠的腳邊,偷看穿著校服的杜君棠,杜君棠把筆記本扣在他臉上。他想到光影斑駁的客廳,杜君棠將他按倒在地板上,在濕濕熱熱的吻里說喜歡他,哀求他,學長,記著我,你要記著我。
那之後,時光再也沒停下過。他們都是時光里無能為力的塵埃。
我永遠記得。是您的江帆。
是簡歷被合上的聲音。江帆做了一個深呼吸,睜開緊閉的眼。
杜君棠把簡歷還給了他,面無表情地說,走吧。
沙啞的煙嗓,舉重若輕,擲地有聲。
他在等他離開。
半晌,江帆發出一聲認命般的嘆息。在辦公桌的這邊,他朝杜君棠抬起下巴,他虛著眼,像要攔住可能淌下的熱淚。
他梗著脖子,輕輕問杜君棠:「走去哪裡呢?」
大抵是那話那目光里的無助太揪心,杜君棠煉了多年的鐵石心腸生生被碰開了一個角。
他睫毛顫了顫,被動地回話:「樊沛的事……我會幫你了結,你不用擔心。」
杜君棠啊,杜君棠真是個笨蛋。
江帆在心裡翻來覆去地罵,就是這個惡人,他深深地恨著他,永遠地惦著他。
杜君棠眼見著江帆後退了。那幾頁簡歷被扔掉,在空中飛散,飄落各處。
那個挺拔英俊的男人端端正正跪倒在他面前,深深地,向他俯首。
不是求饒,不是乞憐。
他跪得那麼漂亮,漂亮又坦蕩,像一次尋常又舉世無匹的禮拜。
「我想應聘,做您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