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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鐐銬》第1章
第1章

  C市城郊,連環車禍。

  遠遠地,有警笛聲盤旋在城市上空,綿長、尖銳,像一聲聲悲痛的哀鳴。

  杜君棠倒在駕駛座上,溫熱的血凝在發梢,未乾涸的順著臉龐錯雜地滾落,緩慢地浸潤過眼球,蹭過唇角,啪啪地滴落在車座旁。

  空氣里有升騰的塵土味,危險又惱人的味道。

  周遭是驚叫怒罵的人聲,很吵,杜君棠僅存的那點微薄的意識逐漸被抽離走,他忽然很不安地想,這其中會不會有一聲也在呼喚著他。

  他不得而知。

  疼痛催逼出眼淚,和著血弄污了白淨的臉。手邊是那人最後一次模考的成績,也徹徹底底被鮮血染得模糊不清。

  紅色,灼熱的紅色。

  腦海中最後惦念過的是牙尖破開皮肉時的紅,是那人跪在腳邊溫柔纏繞在腳踝上的紅。

  終於,沈寂了。

  他甚至連不捨都來不及。

  一切在無垠黑暗中,徹底了無蹤跡。

  空曠的客廳里坐了五六個人仍然空曠,江帆環顧四周,那些正襟危坐的人與富麗堂皇的背景倒是很相稱。他不由也跟著挺直了脊背,儘管他的耐心已經快被漫長的等待消磨殆盡。

  江帆百無聊賴地仰頭,凝視客廳中央的水晶吊燈,暗嘆樊沛對自己倒是從來不吝嗇。他仔細地觀察著,那光彷彿是碎的,看得他眼暈,他左右晃晃腦袋,好像那燈也跟著他晃似的。

  「江帆,幫我選條領帶。」

  衣帽間里緩步走出個高大的男人,手中捏著三條領帶。他前額圓潤,鼻梁高挺,顴骨很高,乍看一股子精明刻薄的味道。他頂著亂發走進氣氛嚴肅的客廳,襯衫領口的幾粒扣子也全沒系上,嘴角掛笑,那笑卻不到眼底,明明白白讓人讀懂他虛假的熱情。

  「老闆,這事兒不歸我管。」江帆將來人上下掃了一眼,只覺得腦仁疼,他硬壓著不快,提了提嗓門,「晚宴八點就開始了。小林姐,去幫幫老闆。」

  樊沛似乎沒想過江帆會在自己面前使喚人,他一愣,幾步上前,停在江帆面前重復了一遍自己的意思:「選一條。」

  江帆懶得跟他硬抗,在三條差不多模樣的領帶中隨便指了一條。

  樊沛對他的敷衍視而不見,並沒有開口訓斥,他點頭,視線從江帆微蹙的眉頭滑向繃緊的下頜。

  「你今晚到底在慌什麼?」

  「抱歉。」江帆不自在地朝後挪了挪,別開臉。

  面對老闆的質問,認錯總歸是穩妥。

  樊沛沒應這一句,他轉身,叫了林秘書去裡頭替他打理。

  好在磨蹭歸磨蹭,最後緊緊巴巴出發還是能趕上。他們一行人坐商務車,沒人敢跟樊沛同排,個兒讓個兒的,輪也輪到江帆了。

  一旁的老闆降下窗子吹夜風,絲毫不擔心他剛定好的頭髮被吹得稀亂,脖子上的領帶正是江帆選的那條。

  江帆半個身子倚著車門,恨不得跟樊沛中間隔條金沙江。

  樊沛望著遠景的目光忽而飄到江帆身上。江帆感覺到了,全當不知道。樊沛慣於使那些曖昧手段,像只熱衷於招搖過市的公孔雀,他身邊那些年輕新鮮的男男女女們也熱衷於應和他,可江帆頂煩。

  「我是不是還沒說你穿這種款式的西裝很好看?」樊沛單手支著自己的腦袋,視線凝在江帆領口的小領結上。

  「你現在說了。」江帆這才回看他,面無表情又象徵禮貌地一頷首,「多謝老闆誇獎。」

  車停在一座高大建築物前,有門童上前拉開車門,江帆道過謝,站在原地等他慢條斯理的老闆。

  來時不覺得怎麼,真要踏進門了江帆心中才忽然生出些莫名的緊張感。他緊跟在樊沛身後,心臟咚咚地在胸口裡跳。每踏一步,似乎都有種詭異的感應,牽動著他脆弱的神經。

  一種遙遠而陌生的抽痛。

  他恍惚頭重腳輕地行進著,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要栽倒。

  一進會場,江帆的目光便急切地掃過會場每一個角落,帶著強烈而火熱的力量,甚至於有些慌亂。只掃了一遍,緊繃的肌肉就驟然舒展開,他心裡空落落的,像場猝不及防的失重。

  沒有。江帆在心中低低地念,他反復著咀嚼,不知是在提醒自己還是安撫自己。

  他垂下了頭,藏起眼中顯而易見的失落。

  這是場商業晚宴。西裝革履的人們笑著碰杯,假意客套,隨口一句都可能在打機鋒。江帆是樊沛的特助,免不了要跟著那人一起裝笑臉,必要時還得替老闆擋酒。

  他迷蒙著,強打起精神應付了一輪又一輪,直到臉都要笑僵了,總還抱著期望悄悄瞥一眼大門口。

  「杜家那小子排場夠大啊,是不願意跟我們這些老骨頭打交道還是怎麼?」

  江帆立在樊沛身後,聞言忽的警覺地竪起耳朵。

  說話那人五六十歲,油光滿面,大腹便便,是本地一個資歷較老的藥商,只不過這些年越發式微。江帆曾代替樊沛接觸過他。

  樊沛不動聲色地抿了口酒,他跟杜家那位算同輩,沒必要跟著別人逞口舌之快,聞言只是笑笑,卻並不讓人清楚知曉那背後的含義。

  晚宴漸入佳境,樊沛則更加分身乏術。

  江帆來時沒用餐,此刻喝了一肚子水,更覺不適。他低聲向樊沛請示過,自己去到一邊拿吃的。吃著,心中又多少有些負氣。他甚至想,那個人是不是故意在躲他。

  為什麼不來?他怎麼能不來?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等了他多久?

  多久呢。

  久到江帆再也嘗不出生活的苦與甜,機械地在社交中表達著自己的喜怒,日復一日地堅持生活,只想著有朝一日再相見,一定要掐死他,以洩心頭之恨。

  他恨死他了。

  江帆這樣想著,心口憋悶到上不來氣,膈肌彷彿逆反地跟著顫起來,胃里翻江倒海。

  他根本做不到。

  江帆強忍著嘔吐的慾望,扶住桌沿,額上浮起一層薄汗。有侍應生上前詢問他狀況,他擺擺手說沒事,取走了一杯熱水。

  想吃甜的。

  被或殷勤或諂媚的攀談聲吵得煩悶,江帆委屈地挪著步子走到甜品台前。粉白色的擺架上擱著糖果色的馬卡龍和造型可愛的紙杯蛋糕。大概是大男人流連甜品台多少有些難為情,他一邊給自己揉小腹,一邊認真挑選著想吃的甜品,預備一次拿完。

  江帆努著嘴,低頭思索。

  門口忽的傳來動靜。

  甜品台正對著大門。江帆視線前移,先看到的是一雙皮革長靴,皮帶在西裝馬甲下擺處若隱若現,來人每一步都走得極利落,連帶著敞開的黑色大衣的衣擺也跟著翻動。他單手抄在衣兜里,無端讓人覺得桀驁。

  兩雙眼睛隔著甜品台,視線就這樣不約而同地撞到了一處。

  像一瞬,像百年。

  杜君棠微揚著下巴看他,眼中的索然彷彿恆久不變,他單手扶正自己領帶,卻在凝眸的某一剎微微愣怔。

  沒有想象中的山崩地陷、電光四射,那一眼極輕盈,像一吹就散的絨毛,悄然落上去時都小心翼翼、膽怯不安,生怕驚醒了,驚醒了誰的一樁美夢。

  江帆站在原地幾不可見地顫抖,他手裡還端著愛心紙包裝的杯子蛋糕,咬著下唇忍耐胃中的煎熬。

  江帆從沒想過再重逢時自己會這樣狼狽。

  世界忽然陷入死寂,那張模糊了多年的臉一點點在眼前清晰。他卻慌亂起來,又驀地感到眼熱,他攢了七年的愛語和埋怨,也盡數沈沒在思念的汪洋中——那些日日夜夜中如流水般的思念,終於匯聚在了一起,那樣聲勢浩大地要衝垮他。

  可江帆還是站穩了。

  他站在岸的這一端,渺茫又無措地想,他的八六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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