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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鐐銬》第54章
第54章

  駕駛室的杯架里,被冷落了一天的玫瑰沒了早上的嬌艷。

  路面顛簸,車身搖晃了下,那枝玫瑰也孤零零地轉了一圈,轉得杜君棠心煩意亂。

  意識中萌生出一片漆黑的雲霧,它張開嘴,像是隨時準備吞了他。

  這一天,實在太漫長了。

  杜君棠的手狀作無意地摸上儲物格,他皺著眉頭,目光不敢往江帆那邊去一下。他還記得江帆要哭的樣子,輕輕蹭鼻尖,眼眶和鼻尖都是紅的。

  這麼多年,他該偷偷蹭過多少次鼻尖呢。

  杜君棠愣怔了,默默將手放下。

  杜君棠的大腦做了太久冰冷的機器,此時轉動著,齒輪和齒輪之間卻澀得要命,摩擦時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噪音,干擾著他的思考。

  杜君棠自知目前發生的事遠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那家人卡著點將屍體送去火化這種詭異的行為,更讓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也更讓他不安。

  這一路車程很長,雪已經停了,車窗外,遠去的行道樹被風刮得左搖右晃。

  在一片茫然和疲憊中,杜君棠忽然悲觀地想,如果七年前,他死掉了呢。

  江帆修長的手扶在方向盤上,杜君棠的目光就停在那裡,他看著江帆修剪得整齊的指甲,覺得很可愛。

  那雙漂亮的手上有許多舊傷留下的痕跡,昭示著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他的學長學會打架了。杜君棠的回憶停在了江帆怒氣沖沖擋在他身前,威脅杜夏可的那一天。原來是這樣的。他一邊這樣想,一邊又忍不住興奮,他的阿拉斯加回來了,真的回到了他的身邊。

  七年,一千三百多公里,江帆擺脫了一切桎梏,只留下脖子上的那根破項圈,順著根本就不存在的鐐銬鎖鏈,真的找來了。

  可是如果,如果他沒能在那次事故中活下來,江帆該怎麼辦?

  杜君棠忽然覺得自己很蠻橫,他希望他的學長,一直一直惦著他。那雙勇敢漂亮、閃閃發光的眼睛,只放得下他。江帆所有的思念和愛意,都應該只屬於他。

  杜君棠心動到隱隱作痛,他靠在座椅上,悶悶地呼吸,目光看向江帆,他知道江帆察覺了。江帆在他的注視下,不自然地抿了抿唇。

  空氣極緩慢地流動著,耳朵聽見心跳,又或是行車時發出的雜亂的聲響。

  杜君棠催促自己。

  說啊,告訴他啊,你知道一切了,他完蛋了,他的下半輩子、他的未來,都得是你的。

  杜君棠被朦朧的悲觀籠罩著,他想,他告訴了江帆,他坐牢、他死掉,江帆一定會陪他一起。江帆是全世界最笨的狗。

  他希望嗎?或許吧。但是這一切並不必要。

  杜君棠覺得眼前可笑的選擇與過去淺淺重疊在了一起,他不是有意辜負他心中所愛,可他好像總在做這樣的事。

  道路盡頭是兩排亮起的路燈,通向很遠的地方。杜君棠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江帆的手背,他叫他,「江帆。」

  「嗯?」江帆揚起臉,語調上揚。路燈的光隔著玻璃晃進他眼裡,柔柔的亮。

  杜君棠的嗓音壓得很低,他說:「辛苦了。」

  江帆搖了搖頭,短暫沈默後,忽然開口。他的口吻讓杜君棠想起十幾歲的男孩兒,「會好起來的。」

  杜君棠喉結微動,淡淡地問:「如果不會呢?」

  江帆似乎被問住了,在片刻思考後,他給出答案,「那就不會吧。」在那片柔柔的亮光里,江帆的唇角忽然很溫柔地上揚,露出那顆小小的虎牙,「我會一直陪著您,主人。」

  杜君棠聞言一怔,他迅速地別開臉,看向窗外,在瘋狂的心跳里,他暗暗地罵。

  笨狗。

  臨到家,在車里的燈亮起之前,杜君棠從儲物格里取走了那個小小的盒子。

  車停穩後,杜君棠開門下車。他將步子放得很慢,回頭看時,發現江帆在拔車鑰匙之前,將那枝玫瑰拿了起來。

  杜君棠的心像被這個細微的動作給刺痛了,他很慢地呼吸,不由痛恨起自己來。他一手藏著禮物盒,另只手忽然拽住了江帆的手腕。

  他帶他穿過花園,停下時,旁邊是那叢玫瑰。剛入冬時,它們基本就落光了,此時還能發枝、能昂起頭的寥寥無幾。江帆忽然就生出疑惑,那枝品相尚可的玫瑰,杜君棠究竟是怎麼挑出來的。

  或許並不是臨時起意。

  江帆自顧自地想著,杜君棠拉著他,他心跳加速地握著那枝萎靡不振的玫瑰,終於感到每一縷思緒都格外輕盈。

  「主人。」在夜色里,江帆很小聲地叫他。

  夜涼如水。

  杜君棠帶著已然超負荷的大腦,咂摸著這個詞。如果可以,他倒希望這水能浸潤他滿目蕭然的花園。

  「太遲了。」杜君棠啞著嗓子說,他說得很輕,又讓人聽出來一點狼狽。

  江帆不明所以,以為對方說的是薛炎屍檢一事,沒等他出言安慰,杜君棠握著他手腕的那只手忽的松開,撫上了他的脖頸。

  「冬天總是來得這麼快,我又等不到春天。」

  他問他,無可奈何又心有不甘地問他,「江帆,我該怎麼辦?」

  杜君棠輕輕抱住了江帆,說話時潮熱的氣息呼在江帆發涼的耳廓,讓他忍不住在主人的懷裡小幅度地打哆嗦。

  那一剎,他哆嗦著,感到頭皮發麻,一股電流從後腦勺直奔腳跟,令他動彈不得。

  一種久違的熟悉感。

  與熟悉的面龐、熟悉的語氣、熟悉的動作不同,那就是一種很純粹的感覺,一種柔和的、又攻勢凶猛的力量。讓江帆想到,神落下一滴眼淚,化成瓢潑大雨,親吻土地。

  江帆霎時難過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麼,杜君棠這樣抱著他,用沙啞的嗓音,和他說這些話,這一切都讓他好難過。

  他在這份熟悉中,意識到了什麼,可他的本能卻並不急著追上這意識——有一個更強烈的念頭佔據了他的大腦。

  他想跪下。

  他確實這樣做了。

  消融的雪水還留在地上,江帆感到膝頭髮涼,布料濕漉漉地黏上了自己的皮膚。可這動作使他感到輕鬆,這份輕鬆正努力和滿溢的難過抗衡。

  江帆憑著本能行事,他端正地跪著,仰望著杜君棠,在昏暗的光線下,舉起那枝珍貴可愛的玫瑰,他說,「主人,我很喜歡。」

  空氣里,有花莖和泥土的味道,夾雜著水汽。

  江帆在他破敗的花園裡,顯得太奪目了。

  他捨不得。

  杜君棠默不作聲地蹲下,一個與江帆視線平齊的高度。他笨拙地把手裡的小盒子拆了,取出那份特別的禮物。

  皮革和鉚釘都新得發光,一點點皮質獨有的氣味險些要被花香掩蓋。

  那根choker被杜君棠捏在手裡,江帆看著他主人的指腹輕撫過那鉚釘的尖兒。

  他愣著,他的反應近乎痴傻,可他的心卻咚咚、咚咚地,用力地搏動發熱。

  江帆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條choker,是十七歲,他管這玩意兒叫狗頸圈。最年輕氣盛的年紀,他情願做一條狗,讓杜君棠拴著。他拿到這份禮物時,恨不得滿世界吠,他是杜君棠的狗。

  多他媽威風啊。

  江帆想,這感覺從前往後都不會變。

  江帆怔怔地看著正前方,杜君棠親手用那條choker繞過他的脖子,一點點勒緊,勒到最恰好的地方,卡住鏈扣,皮革貼著他的皮膚,跟隨著他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吞咽的動作,像他的一部分,他與生俱來的一部分。

  江帆一動不動,咬牙隱忍著,他不明白,他覺得自己興奮得快爆炸了,像個沒有智商的傻子,又難過胸悶得無以復加。

  「舊的摘了,就換個新的吧。」杜君棠湊近了江帆,他嗓子發乾,想起choker內側刻下的稱呼,他放輕了聲音,又十足威嚴,「沒我的允許,不准摘,記住了嗎?」

  江帆忘記給出任何反應。

  他的主人摸著他的後腦勺,很輕地揉了揉。

  江帆「嗚」了一聲,終於,斷斷續續地哭了出來。

  在靜謐的夜裡,連眼淚都變得克制。

  他知道自己長大了。他一直在努力,表面成熟坦然地接受著遺憾,內心裡的少年卻總被關在禁閉室里哭嚎。

  好多年了,他找不到自己的樹,就一直飛,一直飛。

  現在,他的主人終於要接他走了。

  江帆積攢了許許多多的「憑什麼」、「為什麼」,一句也問不出來,只是哭著,撲過去咬杜君棠的肩膀,用那雙留著舊疤的手緊緊地抱住他。

  沒有人說話。

  杜君棠縱容著江帆,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頭髮和脊背,直到他漸漸平靜下來,在自己的肩頭顫抖著、沈重地喘息。

  月亮只有一小牙,滿天找不到星星。花園裡的芬芳大多挺不過十一月,零落地聚在一起,風和光都是破碎的,灑在大地上,一晃又一晃。

  他的城堡簡直和他曾經的心一樣荒涼。

  旁邊是殘有餘香的冬眠的花叢,杜君棠抬起手給江帆擦眼淚,他的笨狗還傻傻地拿著那朵玫瑰,傻傻地看著他。

  時候並不是好是好時候,地方也並不是好地方。

  可杜君棠忍不住,他見不得江帆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他握住江帆那只無措的手,湊過去吻他。在這片荒涼的夜裡,聽江帆回吻他時急促的呼吸。

  花開的時候,你會知道這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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