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晶心
月上梢頭,為暢景園的艷色蒙上淡淡霜光。橋頭明珠疊耀,閃閃瑩輝只在殘荷間。已近了冬,可原都溫暖,池中的荷竟是未凋盡。點點殘紅猶在,與水面河燈交相輝映。
楚灝與楚正越在園中六面吊角亭中飲酒,亭台扉門大敞,懸窗繞紗。清悅的歌聲隱隱踏水而來,伴著夜涼很是浸人心脾。
楚正越知道楚灝剛回府不久,只是這麼快邀他來這裡閒敘,仍不免有些詫異。楚灝轉動指間的凍蕉杯,內裡酒尚溫,帶出陣陣醉人芬芳。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開門見山:「你既盛情,我當一遊才算不負你心。這些時日,原都的事也料理了。想必你那裡也長離不得,過幾日便起行吧?」
楚正越指節發緊,險些將手中的杯子捏碎。震撼了,當真是震撼了!楚灝神色如常,從他心跳、呼吸,都半點分不出是偽裝,他怎麼忍得了?
突然格外好奇,葉凝歡在這麼短的時間便與他交代了,這麼短的時間便讓他乖乖聽命了?她怎麼做到的?
楚灝若是真愛,絕難忍受。若只是寵,沒必要妥協。不管怎麼想,都覺得匪夷所思。是因監行院得了些許消息,他慌了神?不應該,當真如此。該拒絕得更徹底才是。
誠如葉凝歡所說,鬧將起來撕破了臉皮,不過是兩敗俱傷而已。她指的並不僅僅是她的名節,同樣也是東藩監行院。他在東臨王府居留數日,一旦監行院拿到確實的證據,楚灝與皇帝之間的微妙平衡將被打破。到時楚灝固然陷入困境,他也未必能得到好處。
自然不希望是這樣的結果,只是楚灝料定他不能放著北海的事情不管一直在這裡住著,一味虛與委蛇不肯相商。耐心亦快到了頭,既沒結果那只好一拍兩散。
亦如葉凝歡所說,自是人人不敢傷你,卻是人人都想傷他。的確,這正是所持的資本。不然,又怎麼敢來?
句句都戳中,點滴微妙她洞若觀火,只是目的達到的太快太容易,難免心神不寧。真是氣人,隨隨便便就將心神不寧拋還給了他!心裡像是煎了油,滋啦滋啦地響,鬧得他煩。
楚正越忍不住問道:「十九叔之前猶豫不定,如何改變了主意?」
楚灝執壺蓄滿杯子,酒漿芳醇,卻不及某人令他濃醉。
為什麼改變了主意?只因她一句話。她說,生了死了我都跟你去,好生罩護著我吧!
楚正越在這裡,監行院能知道一些消息也是他自己放出去的。他還有個叫鄭伯年的手下在外頭飄著,還有個女人一道跟著。只是楚正越不提,楚灝不好硬逼著人進來。馮濤找人暗盯了鄭伯年幾回都讓他閃了,絕非等閒。
近來歡宴不絕,這叔侄的團聚,卻是場耐心角逐。楚正越不能久離北海,而他忌憚監行院。各有各的焦灼,各有各的理由。只是再這樣耗下去,終究是他吃虧。
小子偏頗執拗,虛耗終無益處,適時安撫也是必要之策。總是有許多顧慮,最大的是葉凝歡。他才剛歸藩不久,她還未好好享受幾日太平快慰。而最終讓他下了這個決心的,卻依舊是她。
如何才能好生罩護著她?許是他一輩子要究算的問題,卻也讓人覺得有意趣。
要給她一世的太平快慰,他就得在前頭衝鋒陷陣。非去不可!
楚灝微睨了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若無好獵,那破地方我可不稀罕。」
楚正越並未再追問下去,唇角噙笑,眼中卻蒙了霜。心底突焚起一場大火,燒得血都沸騰,真的很想,再見她一面。
葉凝歡坐在鏡前,看著鏡中自己那微微有些蒼白的面龐。白天發生的事,自然是不能告訴楚灝的。不過她很瞭解勸他的方法,道理他都清楚,只消讓他心安。
趁他換衫的工夫,淺淺地說了幾句。再拖下去,消息早晚要去朝廷,與其兩頭作難腹背受敵,倒不如先安了眼前這個的心。與楚正越相交,無異與虎謀皮。但人已經來了,一耗七八日,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樣子,實在放誕張狂透骨。今日都將這下作手段使出來,再拖下去,難保那廝不會做出更失控的事。
最怕的並非是楚正越敗壞她的名節,而是擔心他哪日真跑到東臨監行院司韓東輝的面前去。自傷以傷人,楚正越擺明了恃強凌弱,終究是耗他不起。
只是今日見了楚正越的真容,卻讓她想起當日他們初見的情景。流錦坡在原都以南,他們自北而來,如何會在南門外出現呢?哪有刻意繞到護營附近去的?難不成,入原都前還去了別的地方?
楚正越雄踞北海多年,而楚灝卻是剛返東臨不久。想必他之前不知深入東臨多少回了。只是這次又特特繞到南邊去做什麼呢?
她猶在沉思,一雙手臂自身後攬過她,溫暖且安全。葉凝歡微倚了身子,臉頰蹭著楚灝的袍子,帶了點夜露的潮,沾了些暗暗蓮香。與酒的香氣糅合在一起,聞到便要醉倒。
「想什麼呢這樣出神?」楚灝抱了她坐在妝凳上,撫她的頭髮隨口又問,「時常戴的那支絞股簪子呢?」
對她上了心,自然東西也跟著沾了光。
葉凝歡歪著,神情是懶洋洋,心裡騰起火。最不想瞞隱的就是他,臭狗屎非要挑戰她的底限。她輕聲說:「不知道丟哪兒了。反正不是那根檀心的,沒什麼要緊。」
最重要的那根兒還在,那就行了。
她頓了頓又問:「何時準備起程?」
楚灝兜緊她輕聲道:「與我一起去吧?下月初三是你的生辰,二十六又是我的生辰。咱們一道在路上過,可好?」
她吸吸鼻子,點頭:「最好不過!」
縱是他不提,她這回也想提的。與其獨留府內夙夜憂心,不如結伴而行。他們皆是生在霜月,是寒風凜冽裡循暖而飛的雁。
或險或死,只在一處。
她牽出笑意:「只當是出玩好了。那裡近了盧松王的菀城,若有時間還能去買些酸杏脯。」
皇九子盧松王楚沛,封地位於東臨與北海之間。楚灝得以歸藩,楚沛功不可沒。他的心腹雲棲藍,手下掌握影月門,更不乏頂尖高手。有他們相顧,總能好些。
楚灝明白她的意思:「嗯,明兒我捎信兒給九哥哥,著他派人相應。直接給你帶好的,比外頭買的強。」
葉凝歡重新窩進楚灝的懷裡:「但願他能見好就收,別再生出其他的歪點子。」
楚灝用力親親她的頭頂,似是帶了些昏昏欲睡的慵懶:「無事,我在呢!」
每每聽到他這一句,她便安心。只消與他一起,她便安全。她半合了眼,也不再說話了。
燈影搖曳,輕紗漫舞。月灑流銀,秋海棠盛放如張張笑顏,桂花的香芬瀰漫。這一句而將她白天的惶惶不安皆散了去,只剩旖旎柔然。
楚灝以巡視鬱林葛巖關為由,帶著葉凝歡並校護數十人離開原都。北上要經星平、鹿煦兩大重郡,免不了藩臣迎來送往。這一路走的較為緩慢,至鬱林關城時,已是十二月初。
楚灝身邊的趙逢則本就是鬱林葛巖關的守將,雖已調任原都,卻與昔日舊部甚篤。借了這個便宜,楚灝很容易出了關。
盧松王收到了楚灝的信,派了雲棲藍以及數名高手在關外山坳中相候。與來迎北海王的北藩親隨一齊護送,進入鶴頸北圍的界地。
北地大雪紛飛,圍場在險峰奇林之間。白雪皚皚,將那險刃深崖掩於素白之下。皓白琉璃世界,不染半點塵世煙囂。
葉凝歡裹著厚厚的大氅,立在高台角亭上遙望不遠處的北海青馬關。與這裡只由一條接峰索橋相連,下是萬丈深淵。
飛雪連天,觸目銀妝。遠遠看去,青馬關城像立於雲中央,如仙境神府般縹緲。
沈雅言捧了個手爐送過來,說:「外頭冷得很,王妃不如回暖閣裡坐吧?」
她跟著楚正越至了原都,卻一直未入王府,直至路上方與葉凝歡相見。葉凝歡見她仍作姑娘裝扮,知她尚未出閣,自然對她格外眷顧些,兩人也算混熟了。出關時,楚灝為免鬱林監行官員起疑心,並未將瑞娘、冬英等人帶來。
沈雅言一則得王妃照應,二則也有心替楚正越料理些雜物。遂在葉凝歡身邊侍奉,格外盡心。葉凝歡接了手爐,說:「你家裡來了人接你,你卻執意要留在這裡照應,倒讓我心裡過不去了。」
就算心裡明白她留在這裡的真正原因,卻總要顧及她的面子,以免讓她難堪。
沈雅言這一路上,進退有度很懂規矩禮儀。這樣一個懂事的姑娘,卻不避嫌地跟著幾個大男人遠迢在外,如何不引人遐想?
葉凝歡既跟出來了,免不了要與楚正越照面。冷眼瞧著,每至楚正越在場,沈雅言便一掃之前沉靜的性子,變得格外活潑俏皮起來。
沈雅言在原都病了一場,終至不能入府照應楚正越。為此這一路上,舉凡至了可起火做飯的地方,必親自下廚做些北海吃食。或是找人專給楚正越送去,或是得了便利自己送去。若是楚正越吃了,她就心滿意足。若是顧不上理會,她就鬱鬱寡歡。
待熟悉些,葉凝歡拐彎抹角套她些話,如此才明白,為何楚正越竟跟個傻瓜一樣半點不覺。原是太熟了,倒再不會往旁處想。也明白了為何沈雅言明明有閨閣春心,見了楚正越卻不若一般懷春的姑娘那般羞怯躲閃,反而格外興高采烈。也是因這心事積得太久太沉,不僅說不得,連所求也漸漸變了。
不再奢求能成為他的妻子,只求在他身邊一世便好。
這份心意,如何不讓葉凝歡唏噓?
情字使人狂。葉凝歡能體會,才會生出惺惺相惜般的親近。無論她站在哪個陣營裡都不重要,諸王相峙本就無正邪之分,不過是各有所圖罷了。而她們這樣的女人,固守著己方陣營的穩固,也不過是想求個安穩。
富貴險中求,葉凝歡嫁的是藩王,沈雅言愛的是藩王。情字相系,注定了她們的安穩也要在險中求。
兩人立在角亭上,都有些出神。今天有些陰,天空簌簌下著零星小雪,冰碴子裹著細風刺骨。北圍設有北海王行府,一如東臨各處重鎮皆會設藩王行府以備巡幸,北海這邊也是一樣。
行府建於險峻山峰間,台閣隱於林海。雖說不大,但能在這奇險凌絕之地鑿山建閣,所需耗費必比在那平川之地雕樑畫棟要昂貴得多。
他們昨日傍晚才到,今天一早楚灝跟著楚正越去打獵了。打冬獵是在其次,說些楚正越想說的話才是真的。雖說葉凝歡心知楚正越不會在這裡害人,總歸是有些心神不寧。吃罷了早飯在這裡站著,等著他們回來。
沈雅言說:「王妃若閒著發悶,我倒知道處不錯的地方,地勢也好,景也好。要不要隨我去逛逛?王妃不是還帶了匹小馬麼,既然會騎馬,更方便了呢!」
北海重武輕文,舉凡大族俱興刀馬武技。北海女子也多學騎射,在當地不算什麼出格的事。沈雅言見有匹小馬跟在馬隊裡,問及方知是王妃的坐騎。想是王妃也愛玩的,趁機建議。
葉凝歡有些心動,卻到底怕這裡險峰詭林。雲棲藍帶著人送火盆過來,聽說兩人要逛去,添了興致,走過來慫恿:「這主意好,我陪著你們逛去,晚些回來正好一起吃鍋子。有我在,碰著什麼野獸也不在話下,直當也打獵了。」
沈雅言與雲棲藍不熟悉,只知她和幾個丫頭是盧松王派來服侍東臨王妃的。盧松王與東臨王素系親厚,得知東臨王出關又帶了王妃。他不好出來,遂指了可靠的人來照應。入山時,見雲棲藍和所帶的幾個丫頭皆是身形矯健,險道之上如履平地,心知並非泛泛。
此時聽她這般口氣,想必是有好手段的。有高手願意同行,沈雅言更安心起來,說:「是啊,就一道去吧?我對這裡熟悉,不怕的。」
雲棲藍也有意同往,葉凝歡遂點頭應下。沈雅言很是高興,打發行府裡的侍眾去準備,又與葉凝歡一道入內去換騎馬的衣裳。
這一徑往北,葉凝歡大毛厚衣帶了不少,保暖輕便的衣服卻沒有。幸而沈雅言有許多,葉凝歡借了她的衣服來穿。沈雅言高一些,且豐滿些。不過葉凝歡怕冷,索性多套了幾件在裡面,倒也合適了。整個人塞得像個圓球,引得眾人一笑。
來接應楚正越的人裡,亦有盧家派來的侍僕。當中有個喚阿寧的,最與沈雅言親厚,得知她們要出去,自然也要跟著。四人安排好一切,各自牽了馬出去玩。
路上碎雪飄飛,雖是寒冷卻笑語不絕。松柏被雪壓覆,綠景只在皚皚間。縱目望去,層峰疊嶂白茫茫天地,比之東臨花團錦簇,更有一番恢宏壯麗。
板凳一有機會帶著主子跑就撒歡,身量矮小仍偏要跑在頭裡。至了這凌險之地更得了它的意,短腿極致靈巧,蹄子上像掛了吸盤般穩當,看似走不得的路在它的足下如平川般自如。幾次有驚無險後,葉凝歡的臉上大大有光,在眾人的讚歎聲裡不免有些得意洋洋。觸目景致恢宏,倒把煩惱拋掉大半,笑得開懷。
葉凝歡這一笑,板凳又以為像是當日比賽上山,憋足勁地跑,定要再搶個馬中狀元!板凳毛長皮厚,最喜雪地冰天,擅行險路,有雪裡飛的美名。到了這地方,別的馬都不是它的對手。一來二去,沈雅言這個引路的反倒有些跟不上了。
沈雅言原本沒當回事,不緊不慢在後面指引路徑。但瞅著那小馬越走越偏,竟是像要往險峰上跑,心下有些急了。每每她趕上去,總要被那小馬甩開。而且那小馬像是非要較勁兒似的,直覺她總追更起了性,一個勁兒地往那更難走的路上帶,生生要把她們全甩掉!
沈雅言擔心,揚聲叫:「王妃,再往上是凌刀峰,上不去的。」
雲棲藍和阿寧跟在沈雅言後頭,本來閒扯開懷,後來聽得沈雅言叫喚也有些不安起來。道窄雪厚,分不清邊上是不是虛路,雲棲藍也不敢硬催馬往前擠。只跟著叫嚷:「王妃,你勒住它,讓它回來!」
葉凝歡回過神來的時候,板凳將她帶得老高。一側是山,一側是深谷。板凳所踏之地壓根兒就不是路,像是踩著山側硬爬。她不敢愣勒它失了平衡,急得摸著它的脖子跟它說話:「別走了,回去,回去!」
板凳哪聽得懂這些,小身子擰著在山峰間跳,竟如巖羚山羊一般只在那絕境之間奔,幾下躍轉一道峭壁,掩進雪叢中沒影了。遠遠聽葉凝歡尖叫聲傳來:「啊……你要去哪?停下……」
沈雅言看呆了,這哪裡是馬,簡直就是猴!
雲棲藍急了,哪裡還顧得收斂?身子自馬背上凌縱而起,靈雀般順著隱隱的聲音追去。身姿凌利與曼妙相融,流光化虹轉瞬便無。
沈雅言和阿寧大張著嘴巴瞪著險峰。半晌阿寧結結巴巴地說:「那、那女人竟……竟……」
沈雅言連話也說不出,原想著她有功夫,沒想到是如此絕頂。
板凳帶著葉凝歡往頂上跑,葉凝歡的心都快被它給震出來,原本還能叫喚。後來只覺眼前一會兒是萬丈深谷,一會兒又是險險斜峰,一會兒是雪景融樹,一會兒又是陰雲漫散。最後再不敢看,全副力氣只用在扣緊馬鞍別跌下去,尖叫聲哽在喉嚨裡,再發不出來。她身上穿得厚,又嚇著了,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板凳把十八般武藝使了出來,跳來躍去,無路也讓它踏出一條飛天路來。帶著葉凝歡往那無人敢攀的絕頂上去。
雲棲藍追過峭壁聽不到動靜了,只得搜索著板凳落於雪地間的蹄印趕。眼見所走的都是無法行走之路,心裡把葉凝歡罵了一萬句,弄這麼個破馬來騎,當真是作死!
直到葉凝歡覺得停了下來,才敢睜開眼睛。一看之下心都快躥出來,不是畏懼而是震撼,板凳立於凌絕之巔,烏巢山有名的鶴頸峰竟如在身畔,觸目再無攔阻。回望去,青馬關內的情景皆在眼前,城如沙盤,房如棋子。
她小心翼翼爬下馬背,腳直髮軟,半天才勉強站穩。站在馬側抱著它的脖子,一邊看景色一邊說:「咱們不跑了哦,等雲棲藍來吧?她肯定會追來。」
根本沒有下山的路,她也沒有勇氣騎著板凳下山了。大頭衝下肯定比上來更恐怖,小心肝受不了這刺激。雲棲藍見她跑丟了自然要追的,她是高手,應該能找上來的。她寧可讓雲棲藍背也不要板凳背了。
她慢慢坐在地上,汗滲下去又有些泛冷。兜緊袍子,看著層峰峻嶺出神。等雲棲藍來,還要跟她商量著別告訴楚灝才好。這次可不是獨上流錦坡了,楚大爺知道了豈不跳了腳?
葉凝歡胡思亂響,冷不防一道白森森的影子猛然躥上來。她定睛看去,又嚇出一身冷汗,竟是只體格健巨如小牛犢一般的山貓。它跳上來看到有人,齜著白森森的牙圍著打轉。
葉凝歡動也不敢動,眼只顧盯著它。手不由自主地在地上亂摸,卻只摸了滿手凍硬的雪。恰在她頭皮發麻的時候,更震驚的事情發生了。板凳見到猛獸,嚇得灰灰一叫,乾脆利索地掉頭跑了!它的蹄子噠噠響著遠去,直把葉凝歡的心一下一下踩到深溝裡。
好個無情的畜生啊,方才上山這般健勇,見個野獸馬上慫成這樣。
大貓並未去追板凳,灰眼睛死瞪著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葉凝歡不放。葉凝歡手都僵了,沒石頭可扔只能解腰帶當繩子,怎麼也要在雲棲藍趕來之前抵抗一陣。
不知是不是葉凝歡期盼雲棲藍出現的心念太過強烈,在山貓躍躍欲撲之際,真有一道影子打它後面躍了上來。
葉凝歡眼底發潮激動不已,能以天外飛仙的俊美英姿現身的,必是雲棲藍了。
果真橫空出現的英雄啊英雄!
山貓受了驚嚇,返身迅猛如電撲向那人。那人身子一錯令它撲個空,冷笑道:「追了你這半天,總不好讓我空手回去吧?」
是個男人的聲音,而且是個極麻煩的男人。葉凝歡欲歡呼的表情凝結在臉上,楚正越!居然是他?!
降世的不一定是英雄,也有可能是討債鬼。今天出門沒看皇歷,簡直衰到家。
楚正越手裡繞著根鞭子,顯然是想活捉了去,睨到不遠處坐了個女子,恍了下神問:「雅言?你……你怎麼上來的?」
他認得那衣服款式,又因葉凝歡裹得圓滾分不清身形,頭髮有些凌亂擋了半張臉,一時以為是沈雅言。
楚正越一分神,大貓逮到了機會。身子高躍,利爪獠牙盡顯,衝著他撲過去。楚正越要抽也來不及,讓它狠狠掀了一爪。這畜生被他一路窮追,凶相畢露,大口一張要咬斷他的喉嚨來洩憤。
楚正越偏了頭避開了要害,卻被它全力這麼一撞頂向崖邊。他一腳踏空,一人一獸齊翻了下去。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葉凝歡完全僵掉了!
不是能天外飛仙嗎,這樣就翹辮子了?打獵反被獵物打了?
葉凝歡呆怔了片刻,連滾帶爬地往崖邊看。白茫茫一片哪還有楚正越的影子?
她腦子裡陣陣發懵,她的確背地裡沒少咒楚正越早死,不過這種死法還真不在她詛咒範圍之內啊!
葉凝歡剛想爬回去,悠然一道鞭影繞過來,像是帶了眼般直接捲了葉凝歡的腰,差點把她也拽下去。接著峭石下傳來楚正越的聲音:「雅言,拉我上去!右臂脫了環,不好使力。」
葉凝歡啃了一嘴的雪,不知該失望還是該鬆了口氣,被那鞭子勒得腰生疼,晃了晃頭咧著嘴,趴在地上捏著鼻子說:「拉你上來有什麼好處呀?」
下面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出聲:「葉凝歡?」
葉凝歡心裡激靈,不是吧?這樣也能聽出來?她翻了白眼,想像他掛在半空中晃蕩很是解氣。雖自己也疼得很,卻嬉皮笑臉地說:「好侄兒,你的耳力不錯。想我拉你上來,就求求我呀?」
路上葉凝歡仗著長他一輩,碰面的時候左一個侄兒右一個侄兒叫了個痛快,當時楚正越那臉色別提多精彩了。當下雖是打趣,卻是掙扎著往後爬,一邊用力拖,嘴上仍不饒人:「哎呀,乖侄兒,你也太沉了。嬸子實在拽不動你,要放手嘍!」
忽然腰間一緊,人又向著崖邊被拖了一截。葉凝歡疼得腰快斷了,聲音憋在腔子裡發也發不出。下面傳來一陣掙扎和嘶吼,倒像是在跟野獸相拼。她心底發麻,不會那東西沒死吧?現在咬他呢?鞭子晃得越凶,葉凝歡越疼。她趴在地上且四周也沒個可抓的,被拽得一寸寸往懸崖邊移。
葉凝歡疼得連氣都喘不勻,本能地伸手向腰間。他死好過一起死,這樣下去真要讓他拖下去。手只伸了一半,卻猛地旋身。身體擰成一個超越極限的弧度,在一擰之間將腿繞了過去。腿飛繞幾下,纏著鞭子不顧死活地往後一掙。
借這股力,楚正越踢掉糾纏不休的野獸直躍了上來。他一上來,仍緊盯著下面,果然那大貓也跟著躥了上來。楚正越等個正著,飛起一腳。它發出一聲哀鳴,身子遠遠彈飛了出去,就此消失在懸崖之下。
楚正越晃了晃脖子,捏了自己脫臼的手臂一抬,將自己的手臂正了位,活像是在掰別人,毫無半分痛楚神情,嘴裡還不無遺憾地說:「真可惜,白追了半天!」
他甩甩胳膊回過頭來,唇角仍掛著戲笑:「不是要放手嗎?怎麼……」
眼前的情景讓他再沒打趣的興致。葉凝歡仰躺著,臉憋得紫脹,兩眼發直,氣也喘不出,身上腿上都繞著鞭子,腰被勒得極緊,讓她那被厚衣撐得圓滾滾的身材成個葫蘆樣。右腿扭曲呈不正常的姿勢,軟趴趴撂在地上。
他兩步並過來解開她身上的鞭子,在她身上拍了兩下,聽她喉間發出「呃」一聲響,那口憋著的氣終是吐了出來。
楚正越的神情有些異樣:「你怎麼能繞成這樣?」
葉凝嗆咳著,瞪著暴了血絲的眼,半晌才回答:「我的手沒力,只能這樣拽你了!」紫脹褪去,又呈現灰白。剛才聽到自己的骨頭響,必然是斷腿了,疼得鑽心。
楚正越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表情有些不自在起來:「你要什麼好處?答應你就是了。」
葉凝歡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憋著嗓子擠出聲音:「乖侄兒的腦瓜子長得真是與眾不同。不必了,之前你救我一命。現在兩清了!」
他有些發怔,想到流錦坡的事,似笑非笑地牽了嘴角,伸手向她的腿。葉凝歡大驚:「你幹什麼?」
「接你的骨頭啊,總不能晃著根兒麵條把你帶回去吧?」
「別,我不讓你接,你別亂弄……啊啊啊啊!」
哀號聲響徹山谷,楚正越被她吼得臉直髮僵,手指在半空中扭曲。他狠瞪她一眼,沒好氣地說:「還沒接呢,號什麼喪?一會兒再把冬眠的熊叫出來,拿你當點心。」
葉凝歡馬上閉了嘴,這裡的野獸生得太巨大,以前在大內西苑裡也見過關起來的猛獸,熊站起來有一人多高。這裡山貓都生得像虎,熊不知生成什麼樣呢?
腦子裡胡思亂想,腿上傳來一陣銳痛。她的手在地上亂撓,卻見楚正越拿鞭子連著自己的腰帶綁她的腿。她痛不欲生,咬著壓擠出聲音:「你、你……你說一聲會死啊?」
他低聲說:「先湊合對上,不然下山再顛兩下更歪了。疼不說,治好了也是跛子。」
葉凝歡不吱聲了,緩了半晌又問:「你怎麼在這兒打獵?雁行呢?」
楚正越也問:「你是不是又騎那匹癲馬上來的?它去哪了?」
「你剛才怎麼聽出來是我?」
「還有誰跟你來的?」
全是提問,沒人回答。氣氛完全僵住,大眼瞪小眼,像兩隻野貓大戰前對峙!
雲棲藍在險峰峭壁間亂躥,氣瘋了也急死了。追丟了,最可氣的是她迷路了!名聲全被那死矮子馬給敗壞了!
楚正越背著葉凝歡下山,饒是葉凝歡再不願意,也不能等不靠譜的雲棲藍了。想必板凳踏峰凌崖時留不下什麼足跡,她也未必能追得上。
下山比上山還險,看著那險崖葉凝歡就犯暈。楚正越的脖子一直流血,肩上也洇了血漬,不知是不是讓啃了一口,腥甜的氣息一個勁兒地往她鼻子裡鑽。
這會兒他才回答她的提問:「十九叔就在下面,一會兒就能瞅見了。」
葉凝歡心裡罵娘,孫子!剛才不說。她憋了半晌,喃喃說:「你……」
他會錯了意,說:「若是雅言,早拉我上去了。哪會說什麼好處不好處的話?不是她,又穿著她的衣服。再說了,也只有你有那癲貨把你往上帶。」
頸間一暖,發覺葉凝歡在拿帕子纏他的傷口。他身子微僵,卻聽她說:「我怕你流血流到失神,再錯了腳跌死。到時還得給你陪葬太不值。」
他將她托高一些,葉凝歡又說:「對了,把簪子還我!」
楚正越暗笑:「方纔我說給你好處你不要,現在晚了。」
葉凝歡手一緊,差點把他勒住,氣不打一處來,說:「人都來了,你留著那東西還有什麼用?還我!」
他說:「本來是沒用了,不過我又想起一樁事來。不如你再應了我吧?」
葉凝歡急了:「你跟雁行談不攏,只管拿我作法,好沒意思!這裡靠著青馬關,你一聲令下我們身首異處,給個痛快算了。」
他也不惱,輕笑:「十九叔命貴得很,我哪敢造次?」
楚灝與盧松王楚沛的關係之前已有耳聞,這次盧松王派人過來更是分明。而鬱林的監行院官員,在楚灝出關之後,便不是他的阻礙而是他的幫手了。若楚灝久不現身,監行院必有疑心。呈報朝廷,皇上以親愛的弟弟為借口來擾煩北海。之前楚正遙是如何被連根拔起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葉凝歡說:「不敢造次也造次多回了!若你想與東臨做生意,讓雁行放開鬱林葛巖關……這樣的話,我是萬萬不能勸說。大不了你就把在王府的事抖出來,雁行若不肯信我,我也沒辦法!」
楚正越險險急停,踏在一塊峭石上,回眸看她,神情有些詭異。
葉凝歡被他看得發毛,瞪了眼道:「看什麼看?別以為拿根簪子就能無休止地要挾我。之前應你,也不是為著怕這個,而是不想雁行因為我而猶豫不定。當下,就算,就算你把我扔下去,我也不能答應!」
楚正越問:「你如何猜到的?」
葉凝歡嘴硬:「你管我怎麼猜的呢?偏不告訴你!」
楚正越往邊上掃了一眼,直接把她扒下來,將她掛在懸崖斜生而來的歪松上,料想她衣服穿得多也掉不下來,抱著手臂抬頭看她:「不說就掛著吧,我走了。」
說完真走了,葉凝歡見他猴似的往邊上躍了幾下沒了影,自己獨掛東南枝七晃八晃,一口老血快噴死。
葉凝歡面如鍋底,破口大罵:「渾蛋!楚正越,當初就該讓你跌死,讓貓撓死,讓雪崩了壓死……」
啪!一塊積雪打下來,拍了她滿頭,順便還灌了一脖子。
她又冷又怕又疼,強撐著不肯哭,又想罵人又怕聲音太大引來野獸,小聲絮絮叨叨,罵罵咧咧。她是猜的,方纔他的反應也告訴她,她猜對了。
北海產玉,產藥。東臨有茶有糧,鳳台是最好的茶產地,而彭城有良田無數。他繞到原都不進去,葉凝猜他大約是往南邊談買賣。生意談了一大樁,接下來便是想讓楚灝開鬱林通商路。好個如意算盤!
葉凝歡叨叨不止,用這種方法來壓制內心的恐懼和身體的疼痛:「你想得美。跟東臨通商,便不必向朝廷換糧。等你養得膘肥體壯,到時再把我們打個稀爛,你當雁行是白癡麼?你當我頭髮長見識短麼?就不應你,死也不應你。明兒我吹枕頭風讓他回去……破地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看你敢怎麼樣?」
楚正越的聲音很愉悅地從頭頂上響起:「你是在流錦坡見了我,便猜著了吧?怎麼知道我繞原都不入是去談買賣?也可能是和南邊的官兒通消息吶!」
「廢話,跟官兒通消息什麼時候不成?談生意可得有準時准日子……」葉凝歡說順了嘴,突然反應過來閉緊嘴巴,臉變得綠窪窪的。
他不是下去了麼,怎麼會在上面?楚正越輕飄飄躍下來,看著她古怪的表情很是有趣。笑著說:「腦子很清楚。既然這樣,怎麼這會子才想起要簪子?」
葉凝歡氣得要瘋,大罵:「你這個爛了……」
喉頭一緊,他往她嘴裡扔個東西,不偏不斜扔進嗓子眼。葉凝歡嗆得直翻白眼,話都說不出。楚正越也不理,把她摘下來晃了晃,讓頭頂上沾的雪漬掉落下來。瞥見她在摳嗓子眼兒,撥開她的手歎氣:「是丹珠,難得瞅見的。雪頂的丹珠最好,便宜你了。」
她一臉不相信,楚正越補充道:「你腿折了,這地方也不能站。掛著不是很安全麼?到底什麼脾氣呀?動輒罵罵咧咧的?」
葉凝歡快氣死,再不想理他。他笑了:「真害怕了?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她不吱聲,楚正越也不再調侃,重新背了她擇路往山下躍。還沒躍下幾丈,聽到下面傳來簌簌衣袂振風的聲音,接著有幾道影子遠遠地縱躍而來。
一時間,竟覺得無比失落。閒的沒事幹了,上來做什麼?
葉凝歡本閉著眼發悶,感覺他又停了,不耐煩地問:「你又怎麼了?」
楚正越說:「你想見的人到了!」
葉凝歡忙探頭看去,眼睛大大放光,不管不顧的扯了脖子嚷:「雁行,雁行!」
楚灝聽到葉凝歡的聲音,驚得差點踏不穩。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看到楚正越背著葉凝歡立在峭石邊沿。楚正越身上血漬斑駁,葉凝歡的袖子上亦都是血,一時間分不清是誰的。楚正越站的地方太險,也容不下旁人。楚灝只能在下面尋了處踏腳的地方,看著兩人陣陣抽氣,心瘋亂,聲音都有些走了調:「你、你們……」
盧樹凜和鄭伯年在更下面一些,見楚正越居然捉隻山貓便掛了傷,也很是驚異,復見他跟東臨王妃一道更驚愕起來。
上午眾人出去打獵,楚正越與楚灝議及互通邊貿的事情,談得有些僵。可巧見到一隻通體雪白個頭極大的山貓,楚正越為了緩和氣氛,說親自擒了它送與東臨王玩。楚灝也沒說什麼,由著他去了。
楚正越抄了軟鞭追過去,眾人在山下林間等。等了半晌也不見他下來,盧樹凜幾個瞭解他,怕他逮不著臉上掛不住,又起了牛性不肯回來,遂與楚灝一道上來看看。不想在這兒竟遇到東臨王妃了?
楚正越躍下來,尋了處可站的地方,傾了身讓楚灝接人,嘴裡忍不住囑咐:「小心些,她右腿折了,別再碰著!」
楚灝看到葉凝歡右腿纏著鞭子和腰帶,卻晃蕩著,心裡跟挨了一刀似的,輕手抱過她,憋了半晌竟不忍再問旁的。只問:「疼得厲害嗎?」
葉凝歡初時搖搖頭,想了想又堆起一臉苦相,軟綿綿地說:「疼。」
方纔潑悍如虎,此時卻乖順軟綿如貓。
楚正越手中餘溫漸涼,本來的失落化成一團煙霧憋混在血裡,好生的嗆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