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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之井The Well of Urd》第1章
  當那個女人一路推開守衛擠上前時,他們正騎著馬列隊行進。

  馬受了驚,嚇得兩腿直立起來。她又瘦又小,像是用幾塊骨頭幾滴血勉強湊出的人形;黑色的頭髮散亂地披在肩膀;匕首一般的眼睛神經兮兮地閃著亮光。他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是對索爾的刺殺。或許這特維尼爾的暴民是偷偷沿著世界樹的根脈而來,製造毀滅。

  還沒來得及思考,他便瞬間伸出了手。他魔法的衝擊波擊中索爾的胸甲,將他整個從德拉姆身上的馬鞍上打了下去,摔進泥裡。

  「洛基!」希芙憤怒地大吼,「你幹什麼——」

  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的手還舉著,身後是希芙下馬的聲音。被站成一條線的守衛攔在道旁的人群像是一片怒火的浪湧,推前搡後。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索爾站起來,沒有受傷。如果真想給索爾造成什麼傷害,他想,那得需要一座山的力量吧。但剛剛有那麼一刻,他卻真的相信了,那讓他感到滅頂的恐懼。他還沒從特維尼爾的戰役中完全平復下來,對叛亂和暗影仍格外敏感。

  那古怪的女人發出一陣高亢尖利的大笑。「我只是帶來了未來的消息,王子。」

  「這裡不是講故事的地方,時機也不對。」

  「但我千里迢迢將它帶來。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她踏過街上的泥潭湊了過來。他收緊了手指。他能感到索爾的目光盯著他的側臉,裡面滿是疑惑。預言,這是他的領域,不是索爾的。

  「你將殺死你的哥哥,」女人伸出針一般的手指,朝著他的方向。「他的統治不會超過三個月曆,你便將殺他篡位。就是你。」

  這一次,是索爾暴怒地衝到她面前。「你竟敢指責我的弟弟——」

  「我只是轉述天願,我的王子。」

  「把她趕走!」索爾大吼,頭髮上還沾著泥漿。震驚住的守衛聽到命令,趕緊反應過來跳上前去。「我不想聽她胡言亂語,把她趕走!」

  洛基直直坐在馬背上。他看著那個女人被帶走。人群自動為她讓開道路,驚慌、恭敬,恐懼,就連守衛好像也不敢觸碰她。這裡的預言女巫並不多。上一個,曾化身一隻鳥來到阿斯嘉,閃著一雙死寂黑暗的眼睛,預告了約頓海姆的陷落。那之後不到一年,兩國大戰爆發。

  索爾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洛基,你還好嗎?」

  「很好,抱歉,我剛才——」

  「把我打到了地上?」索爾笑著說。「上次你在弗利馬翰河邊這麼做的時候,救了我的命。我不生氣。」

  「但克蕾茜達會的。她會抱怨你不愛惜你的盔甲。」

  「反正她永遠都在抱怨。」索爾微笑。

  隊列已重新排好,民眾投向他們的鮮花被碾碎在馬蹄之下。特維尼爾最年輕的公主坐在車輦之中,上面的鈴鐺在陽光下閃耀。他想轉過頭告訴索爾,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傷害你,但又怕反而像是心裡有鬼。於是他閉上嘴,把話吞進肚子裡。

  他們繼續前進,眾人警覺的眼神一路跟隨著他,回到金宮。

  空中,一隻黑色的大鳥盤旋而上,翼尖在地面投下弧形的陰影。它張開喙,如同那女人的尖叫一樣,發出一聲長鳴。

***

  特維尼爾的公主有著深色的皮膚,深色的眼睛。她坐在宴廳的首位。鮮豔的絲綢上繡了金線,罩著她瘦弱的身體,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傾瀉在背後。她緩慢而端莊地用餐,一雙小手揀起蜜餞,低著的頭一次沒有抬起過。漂亮的臉就像粉刷過的牆壁,小心地古板著。

  「真遺憾,她不會說我們的語言。」索爾說道。

  洛基微笑著抿了一口紅酒。「怎麼,你喜歡她嗎,哥哥?」

  「不!我是說,她很美,當然。」索爾趕緊加上一句——得體的外交禮節,雖說現在並不會有人在意。「但她一定很不好受,孤身待在這裡。」

  「你是指,這個征服了她的祖國的國家。」

  「是的。」

  「她有自己的侍女。」

  索爾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蹭著桌面。「我們要把她囚在這裡多久?」

  「等到她的父親同意咱們父親的條件。」諸神之父已經要求特維尼爾的第三十九位統治者科爾呈上首府的金色鑰匙,然後交出王位。「她是他最愛的女兒。他會妥協的。」

  「如果他不呢?」

  他聳聳肩,這樣的談話讓他不安。「他會的。」

  外面忽然起了一陣騷亂:人聲嘈雜,大喊大叫,還混合著撞門的乒乓聲。一個男人走到諸神之父的王座邊,耳語了幾句。從廳堂的側門晃過緊急派遣的衛兵手中閃爍的火炬。

  預言之詞已經飛快地傳開。整個下午,宮殿門外都聚集著大批的民眾。僕人畏縮著為他讓路,低著眉不敢看他的臉,彷彿怕他將他們變成石像。

  索爾在桌下攥緊了他的手腕。「不要理會他們,洛基。」

  「我沒有。我也不會。」

  「我們應該來點音樂。」索爾的手掌重重一拍桌面,震得餐盤都跳了起來。「音樂!」

  戰爭讓他們筋疲力盡。這不是一場輕鬆的戰役。特維尼爾是一片板結的土地,伴隨著嚴酷的夏日和兇猛的風暴。她的人民都是無懼死亡的老練戰士。而她的神,是有著金色雙眼的巨蛇,沒有性別。這個神明透視萬物,冷漠無情,在每個月曆循環伊始,都需要臣民獻上血祭——而月曆一共有四個。在弗利馬翰河口,她的一個將軍險些將長矛刺進索爾的喉嚨。那些長矛的頂部都塗抹著從格里花蜜中提取的劇毒。那是一種只生長在特維尼爾的鮮花,只有女人有權栽種,再從莖部掐下致命的花朵。

  「如果科爾不退位,他的女兒就會被殺死。」他說。而索爾看著他。

  「父親一定不會同意的吧?我是說,殺死她?」

  「他會同意的。必須如此。」

  「那個女孩知道嗎?」索爾問。

  公主已經用餐完畢,再次垂下了面紗。她直板地端坐著,暗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宮廷的藝人,分毫不受周遭私語的影響。

  「她一定知道,」他從桌邊站起身,「她不傻。」

  宮殿之外,混亂又起。阿斯嘉的人民似乎對此深信不疑:他,洛基,將會用某種方式將索爾當場手刃。

***

  早上,他在宮殿的花園中遇到了公主

  「Estroc ludwyn,」他說。她驚訝地抬頭看向他。「今天的天氣很適合出門,不是嗎?」

  她朝他眨眨眼。如此近距離地看來,它們並不是完全的黑色,而是深沉的木料顏色,她的睫毛上附著金色的翅膀狀的裝飾。小顆的紅寶石嵌進她的頭髮,更小一些的則裝點了她的指甲。

  「Estroc ludwyn,」她謹慎地回應了這句問候。「他們沒告訴我你會說特維尼爾語。」

  「我早些年學的。沒有人知道。」

  「除了我。」她微笑。

  「除了你。」

  她挪動了一下,讓他挨著她坐在長凳上。「你怎麼學的?我不記得我們向阿斯嘉派遣過大使。太遠了,你知道的。渡河也危險重重。」

  「是你們國家的一隻小鳥教會了我。牠被囚在一艘船的船艙裡,亡命而來。」

  她笑出了聲。那是愉悅的音樂似的笑聲。「那跟我的經歷差不多啊。」

  「你並不是囚犯。」他說。但他知道,他們兩個都不會相信。就算是現在,也有個守衛隱蔽在花園另一頭。「他們對你的招待還得體嗎?」

  「我沒挨打,沒挨餓,如果你問的是這個的話。」

  「但願我們不那麼野蠻。」

  「不,我不是——」她咬住了嘴唇。「抱歉,我只是——只是很難適應發生的一切。」

  「我理解。」

  「人們都很友善。」她說道。刮過的風吹起她的面紗,她惱怒地抓住,索性把它掀起來別到了王冠后面。「我什麼都不缺,但我得不到家鄉的消息。我不知道那裡情況如何,甚至也不能給父親和兄弟寫信,更不能見他們的使者。」

  「現在什麼都還沒有確定。我的父親很可能只是不想讓你擔心而已。」

  「但一無所知更讓我擔心!」

  「我會找他談談,看我們能做些什麼。」

  她壓低睫毛窺視著他。他看得出,她在思考他所說的有多少是實話,多少是真心,又有多少只是交際的手腕。

  「阿斯嘉是個美麗的地方。」她最後說。「我們那裡沒有這樣的山。家鄉的山每隔幾年就會開裂、噴火,有一次,火焰蔓延到了海裡,將整個海灣變為了岩石。」

  「但你仍然想家。」

  「環境的艱難總能適應,」她說,「你甚至還會慢慢開始從骨頭裡渴望它。」

  令人驚訝的是,這他能理解。他從來不像索爾。當索爾涉過山澗和森林,他腦中閃過的都是狩獵與追捕的規程:不利於騎行的地面狀況、鬆散的石頭、扭傷的腳踝和滑倒,還有可能的伏擊地點。索爾不懂得欣賞燒焦的樹木那荒涼而乾淨的線條,或是荒漠平原上孤獨散落下的石子。毀滅亦有其美麗之處,他認為,只要你知道從何處著眼。

  「你去過下游沼澤嗎?」他問她。「那裡有很多廢棄的神廟。」

  她搖搖頭。「也許等這場戰爭結束,你可以帶我去看看。」

  「當然。」

  等這場戰爭結束。他起身,用她族人的方式向她行禮。作為回應,她伸出手,用那閃爍著珠寶亮光的指甲,在他的掌心劃下一顆五星。

***

  希芙幹練地站在那裡。「軍隊全都沒有解散。不僅如此,傳言還說,科爾已經下令再多造兩艘戰艦。」

  「再造兩艘也無濟於事。」索爾說。「我們摧毀了他們整個北方艦隊。」

  「顯然,他們的神諭指明,不要投降。」

  「可我以為我們已經贏了——」

  「你們不覺得很奇怪嗎,」洛基半坐半躺著開口道。一片羽毛在他的指尖來回翻轉,他在思考要不要把它變成一隻蝎子放進克蕾茜達的洗衣籃。「他們向他們的神祈禱,我們向我們的神祈禱。兩方都在祈求勝利。」

  「並不奇怪。難道我們要去祈求戰敗嗎。」希芙一氣之下扯走了那根羽毛。

  「可只有一方能戰勝。這意味著某些神比另一些更強大嗎?」

  「也許有些神不存在。」

  索爾完全沒在聽。「兩艘船也沒法幫他們守住海灣。還有軍隊,他們能怎麼樣?我們之前在戰場上打敗了他們,這次也一定能。他們敗局已定。」

  「但上一次衝突中我們也損失了很多精良的戰士,恐怕這不太明智——」

  「如果是他們的神諭阻止了他們向父親臣服,」他插話道,「那麼也許直接從這條路來解決問題更簡單一些。破壞他們的神諭。更改它給出的指示。」希芙驚慌地大叫一聲,她手中的羽毛突然變成了一條大蟒,纏上了她的胳膊。「沒有規定不允許這麼做。他們也絕不會料到咱們會走這一步。」

  索爾直起身。「我覺得那不光榮吧,洛基。」

  「但如果成功了,咱們就能贏得戰爭。」

  「我們並不能確定他們就會遵從撤退的指示——」

  「他為了遵照神諭給出的戰鬥旨意,已經在拿小女兒的性命冒險了,希芙。」那條大蟒在他的眼神下化成了一縷煙霧。「對科爾來說,如果神諭指示撤退,能讓他大鬆一口氣。」

  他感覺到希芙警惕的眼神注視著他。估量他。而他知道,過後,現在這個場面就會被用來針對他:瞧瞧我們的二王子,他們會說,瞧瞧他多麼陰險,冷酷,不知榮耀。瞧瞧他有的是些什麼本事,什麼手段。

  他想說,哦,如果你們寧願以榮譽之名去把對方打個半死,那儘管去。反正流的又不是我的血。

  「我想我們可以跟父親提議。」索爾似乎很為難。

  「不,」他說,「先不要。我們還不知道那個神諭的本性,也不知道該如何影響它。」

  「或許公主知道。」希芙牢牢盯住他。「或許你可以去問問。」

  在某些本能的層面上,希芙從來沒能信任他。他朝她歪歪頭,沒有回答。

***

  晚餐時,他起身坐到公主身邊。今晚,她穿著一襲白衣,光亮亮的手鐲像水流一樣圈在她的胳膊上,黑髮被編成精美復雜的髮捲,用寶石別住。

  「聽說我的父親拒絕投降。」她安靜地說,聲音被蓋在了音樂裡。

  他一驚。「你聽說了,從哪?」

  她沒有回答,只是伸出一隻手,用慣常的優雅拾起酒杯,把未動過的紅酒倒了一些在他的杯子裡。「我想,這意味著我就要死了。並不意外。我出生時便被預言將死在遠離家鄉的土地——但預言也說,這將為我的國度帶來和平。所以我沒有怨言。可以陪我喝一杯嗎?實現此生的意義,那並不糟,對嗎。」

  有一會兒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你很吃驚。」她最後說道。然後,她意想不到地微笑起來。「對了,據我所知,在阿斯嘉你們所受的教育是,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但那不是特維尼爾的信仰。」

  「特維尼爾信仰什麼?」

  「我們的命運早已注定。生命的道路已經鋪就,我們只需將它走完而已。」

  「而這些道路是由你們的神決定的,我猜。」他接下遞過來的酒杯。「你們的人民全都情願接受既定的命運?毫無異議嗎?」

  「並非全部。當然,有些人的命運不合心意,他們就會反抗。」

  「你不必死,」他說,「如果有辦法告訴你的父親——」

  她的手搭上他的胳膊,像是要給他安慰。「奧丁之子,你不明白。該告訴給我父親的消息已經傳達完畢——就是神諭,是天意。我無力更改。萬物相連。在中庭,他們將我們視為神祇,但我們又有我們自己的神,有比我們更強大的生靈。宇宙以它高深的中軸運轉,我們只能服從。」

  「可如果一切都早已落定,我們又為何——」

  「我不知道。」火炬的火光映在她髮間的寶石上,將她的雙眼染成了淺金。她推推他的酒杯,示意他喝下裡面的飲料。「或許本就沒有原因。」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卻發現已不敢望向索爾的眼睛。頭腦中太多的思緒糾纏嘶喊著爭奪他的注意。他不禁去想那件事將如何發生:是訓練中一次攻擊的失手嗎?未知的動機讓他感到恐懼。未來,當眾人再一次見證索爾比他更為敏捷、強壯,比他更配得上奧丁之子的稱號,比他更勇敢,他害怕熾烈的嫉妒將會膨脹。他害怕他可能採取的行動。他想像哥哥戴上王冠。想像一個寂靜詭秘的入口,黑暗的寢宮,明晃晃的匕首,或是藏有劇毒的藥瓶,或是手心裡綠色的死亡之火。

  索爾友善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差點把他推到地板上。「你還好嗎,弟弟?」

  「好得很。」

  透過整座城市的眼睛,他才終於看透了自己。一瞬間他看透了世界如何搖搖欲墜,以前為何沒能發現?他看透自己是多麼危險。

***

  「你在幹什麼?」

  所以,索爾找到了他。他躲在了梨樹最高的枝杈上,在離宮殿最遠的果園裡。但仍然,索爾找到了他。

  索爾好像不知道是該生氣還是該鬆氣。「你最好趕緊給我下來,洛基,否則我就把你給搖下來。我發誓不會手軟的。你讓我們活活找了整整一週!現在還在打仗呢!」

  「我在為最近研究的咒語尋找原料。」

  「我不管。」索爾瞪著他,抱起了雙臂。「可是誰都不知道啊。你連我都沒告訴。」

  「我又不用事事都向你匯報。」

  「我還怕你是被——」

  他哼了一聲,無聊地踢著樹枝。「特維尼爾是不會抓我做人質的。你真覺得這裡的人會為了把我交換回來做什麼妥協嗎?不,他們才不會思念我呢。」

  「你在說些什麼?洛基,如果你不下來,那我可上去了。」

  「你太沉了,會掉下去的。」

  「不會的。」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著索爾往上爬。恐懼又衝了上來。他怕會出事:一次踩空,一根斷裂的樹杈,然後摔到地面跌碎骨頭。

  「我看不出這裡能找出什麼原料來。」索爾爬到樹上,小心地挨著他坐在枝杈間。「你也從來不愛吃梨。你剛才說,阿斯嘉不會為你而妥協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你坐到我衣服上了。」

  索爾稍稍調整了一下。「但你是王國的王子——」

  「我是阿斯嘉未來的弒君者。」

  「洛基。」

  「你不能否認。你聽見那個預言了,半個城市都聽見了。」他的聲音輕快、淡漠,好像他們是在談論天氣。「你看見她真正的形態了嗎?不,我猜你根本沒注意。她是一隻鳥,索爾,巨大的黑色的鳥,和預言了大戰爆發與約頓海姆陷落的那隻一樣。上次她沒說錯,這次也不會。」

  「洛基,你總不會是想說——」索爾收了聲,拼命壓住這個可怕的想法。「不。」

  「我會殺了你。當你成為國王。」

  「不。」索爾抓住他的胳膊,搖晃他。樹枝上的葉子隨之飄向了地面。「那不是真的。你不能相信那些東西,那只是——」

  「你竟敢違抗神的旨意嗎?」

  「我們就是神,」索爾說道,「我們的話也不是字字成真。而且你不是——不是你說的嗎,在對抗特維尼爾時可以人為改變他們的神諭?如果這種事可以做,那我們怎麼知道這個預言不是用來陷害你,讓臣民背叛你的手段?」

  「讓臣民背叛我有什麼用?我無足輕重。更好的戰略不該是讓他們背叛你嗎?這就足夠傾覆阿斯嘉,把我們分裂——」

  「我不相信。」索爾堅決地重複道。「我知道你是誰。」

  「是嗎?」

  索爾再一次搖晃他。好像這就是他想說服什麼人的時候唯一的辦法了:純粹的蠻力。

  「是的,」索爾說。「你是我的弟弟。你是——沒有你我就不會完整。當我成為國王,你會在我身邊,給我忠告,你會讓我成為明智的君主。一切都會像我們一直想像的那樣。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阿斯嘉會接受你——因為你會幫助我贏得她所有的戰爭,將她從毀滅與爭鬥中解救出來,他們會愛你。也許這不會很快實現,也許要經過幾十年幾百年,但一定會的。我知道。」

  他開口想要爭辯。「索爾,你沒明白——」

  索爾的拇指壓住他的嘴唇。這本是個粗暴地叫他噤聲的動作,但不知怎麼回事,索爾的目光黏在了他的嘴上。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就這麼僵在原地,帶著幾分驚慌,像是眼看就要衝上某層巨浪的浪尖。

  心跳了一拍。又一拍。

  索爾像被燙傷一樣忽地撤開了手。「你不該——你不應該聽——」

  他等待著。

  最終,索爾挪開了視線。又一陣不知所措的沉默。這沉默彷彿延伸到了永恆的邊界,彷彿自己無限循環,循環到褪色的陽光裡,到稀薄模糊的地平線裡。他被迫難忍地看清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那區區的幾厘米。索爾的腿,他的腿,索爾沉重的呼吸,咚咚的心跳。索爾是那麼溫暖。成熟的梨飄散著甜膩曖昧的氣息,濃濃地把他們包裹在正中。

  暴雨要來了,他能嚐到空氣裡的味道。然後他想——他第一次這麼想,而此刻以外的未來,他也再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希望我們不是兄弟。

  他同情地看了看索爾難過的臉。「走吧,」他說,「咱們該回家了。」

***

  宮殿裡,女人們匆忙地奔前忙後。她們面容慌張,跑來跑去,手裡捧著一罐罐藥膏,一籃籃草藥,一盒盒藥丸,還有很多條乾淨的亞麻布。

  芙瑞嘉從門口看見了他們。她美麗的臉緊張得蒼白。「洛基!」

  「出什麼事了?有人受傷?」

  「是的。」芙瑞嘉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指上還黏著黏糊糊的軟膏,衣服上散發出陣陣藥物的氣味:苦,像餘燼,溫暖。「是特維尼爾的公主。我們還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這裡沒人能聽懂她和她的侍女說話。她病倒了。」

  索爾想攔下從身邊跑過的一個姑娘,問些什麼。他扼住索爾的胳膊,把他拽了回來。「不,別耽誤她們。她們忙得很。母親,我可以看看她嗎?」

  「我們就在等你回來。」芙瑞嘉說道。「她在裡面。」

  火盆把房間裡烤得悶熱,他一踏進去,脖子上就冒出了汗。他們將她安置在了房間中央加熱過的一塊石板上,床單和她身上的睡衣都從四周搭了下來。她鬆散的頭髮亂成了結。戴著面紗的侍女們陰鬱地站在一旁。自他走進這裡,她們一動也沒動過。她們只是板直了臉旁觀,看著阿斯嘉的侍女把浸濕的毛巾敷在公主的額頭,用油舒緩她乾裂的嘴唇。

  他走到床邊。他問芙瑞嘉:「你們是想讓她出汗退燒?」

  「如果我們知道病因,或許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是突然發生的?」

  「對。就在今天下午。」

  站得離他最近的特維尼爾侍女瘦弱得像根稻草。同其他人一樣,她暗色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眼神裡滲滿了反感。特維尼爾皇室的尊貴圖樣雕刻在她的小冠冕上,她戴著它,彷彿戴著那至高的王冠。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她。她不說話。「快說,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外出著涼了?還是阿斯嘉的食物不合她口味?」

  「你們的人佔領了我們的國家。」

  索爾抓住他的胳膊肘。「她說的是什麼?」

  他把哥哥甩開。公主躺在那張臨時的病床上,髮際下淌出一顆汗珠。

  「你的女主人要死了,」他對那個女人說。「我相信這你也看得出來。如果你知道能挽救她性命的資訊卻刻意隱瞞,就是對她的背叛。你也不希望這麼做吧。在這件事上我們不是你的敵人。」

  「如果你們沒有侵略我們的土地,她也不會如此。她會活很多個百年。」

  「她依然可以活很多個百年。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無能為力。」

  「我沒準可以讓你吃上一驚。告訴我。」

  剎那間,她的臉因暴怒而扭曲起來,如同一張面具驟然撕裂。她向他腳下啐了一口痰。「Trafalwch。你無法讓我吃驚。你們攻占我們的國家,打著和平的旗號,卻唯獨帶來了戰爭。你們封鎖了我們的港口,孩子們吃不到為生的小麥;你們屠殺我們的人民,鹽漬我們的作物,踐踏給牛羊放牧的草地。你們偷走了國王最年輕的女兒,我們的Diol-Wryn,命運之星,你們妄圖用她推翻我們的國家。但我們不會屈服。你明白嗎?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只要特維尼爾在九界之中還剩一滴血,我們就會復仇。我們不會跪在你們腳下。」

  索爾拽著他,想要把他從她面前拉走。「她瘋了,洛基。她完全瘋了——」

  「她會死去,因為她相信這會將我們的國土從你們手中解救出來。」甚至當索爾把他從房間拖走以後,他還依舊能聽見她在身後的高喊。「她吃了毒藥。她會死去。這都是你的錯——」

  最後,是芙瑞嘉砰地關上了門。

***

  他不知道索爾是怎麼把他帶回寢宮的。他只含含糊糊記得沒完沒了的走廊、金色的大廳、傭人的通道——總之現在索爾關上了他房間的門,把他按到了他的床上坐著。

  他還能感覺到她在他手上劃下的五星。

  「她剛才說了些什麼?」索爾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是想安撫他還是想把他牢牢按住,不知道。「洛基。回答我。告訴我她說了什麼。」

  「公主,她服了毒。」

  「什麼?」

  索爾在他身旁坐下,他幾乎沒有察覺。他,洛基,他在思考命運——支配我們的到底是命運本身,還是我們對命運的知曉?預言女巫告訴你,你的死會帶來和平,於是你就去死;但如果女巫從未出現,如果你永遠不知道這時你應當死去,如果你沒有做好準備,那事情或許就會不同。或許你會活下去。或許你會有另一種命運。如果女巫說,當你的哥哥成為國王,你便會殺了他——是不是因為你預先知道了結果,才導致了這樣的結果?還是,這就是你內心獨自的選擇?他低頭看著雙手,努力看向自己的未來。他想看見他會成為怎樣的人。他怕極了。

  「弟弟。」索爾說。

  他不想聽見索爾聲音裡的關切。「我們根本不該發動這場戰爭。」

  「但特維尼爾是戰略要地——」

  「那不重要。」他從床上跳起來,渾身顫抖,心神不定。「我們本可以用外交手段收服他們,用某種條約進行談判。」

  「弟弟,」索爾竭力保持著耐性。「你怎麼忘了,上一場大戰裡,特維尼爾與約頓海姆作戰。他們把約頓的王國標識和他們的神連結在了一起,侵占我們的疆土。我們怎麼可能和這樣的國家結盟?他們會立時背叛我們。」

  「但你並不能斷言。哪裡寫著他們會背叛我們了?哪裡預言了這件事嗎?」

  索爾瞪著他。「洛基,你現在頭腦不清醒。」

  「你為什麼要這樣評論我,好像你對我多了解一樣?」他就像一頭困獸一般走投無路,房間似乎在縮小,四周的牆壁把他死死擠壓在縫隙裡。他忍不住吼叫起來。「你總是這麼信誓旦旦,索爾。但沒有一件事能真正確定。你跟我講我們的未來——你說,哦,事情以後就會這樣,但你知道什麼。你看不見我心裡的想法。你怎麼就能肯定,我將來不會毀掉你?」他上前一步,指尖點起了一團險惡的綠色火焰。「你以為我做不到嗎?那我現在認真地告訴你,哥哥,我什麼都能做到。」

  「但你做不到這個。」

  他大笑,嘶啞的笑聲令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你需要我證明嗎?」

  索爾一瞬間伸出手去。條件反射似地,他下意識合上了自己的手,把它撤得很遠,讓索爾碰不到,不會燒傷。那古老、原始,深入骨血的恐懼使他的身體等不及大腦的命令,便預先做出了行動。

  一陣沉默。

  「你看?」索爾最後說道。「在你的本性裡,你不會傷害我。也不會讓任何危險靠近我。」

  「現在不會。但等你成為國王——」

  「我還要過很多個百年才會成為國王。」索爾放下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將他輕輕拉回床上。「父親大概還會統治幾千年。他身體強壯,也是個好國王。在我登上王位之前,一定還會遇上許多事情。」

  「但最終,索爾,你還是會繼位。這不會改變。」

  「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現在去思考也沒有意義。」

  但他仍然會思考。他仰倒在被子上,索爾堅實的身體挨著他。他們看著天花板。

  索爾還握著他的手腕。

  「索爾。」他說。他們靠得不那麼近了,因為他的哥哥翻過了身看著他。「未來——無論會發生什麼,無論我們兩個之間出現了什麼——」他住了口,找不到合適的句子。「我想說的是,如果有辦法避免,哪怕只是能夠拖延,我一定會那麼做。所以有可能,我的行動並非總能讓你琢磨清楚。」

  「我信任你,弟弟。」索爾毫不猶豫地說。「一切都信任你。」

  他的心裡像是解開了一個結。好像有什麼東西自由了,就像被禁錮的流水。他感覺到索爾漫不經心地磨蹭著他手腕上脈搏跳動的位置,而他絕無防備地放鬆了下來。大概最終,這才是不可避免的結局,注定的終點,如同呼吸一樣簡單。

  一個計劃開始在他腦中成形。阻礙,耽擱,推遲——索爾還有幾千年才需要成為國王。

  仙宮深處鳴起了喪鐘:特維尼爾的公主死去了。

***

  那天夜裡,他夢見冰。

  他站在神廟裡。很可能就是下游沼澤那些廢棄神廟中的一座,只是光線不對,空氣在他的舌頭上太過純淨;冰霜爬過殘破的地磚,在他的靴子下嘎吱作響。一輪冷清的滿月即將升起。

  他萬分平靜。他的袖管裡藏著一把匕首;月光下,他的指甲裡沾著淡淡的悚然的藍色血跡。耳朵里傳來高空疾風的呼嘯。他能聽到他的兄長火熱的脈搏在身邊的房間裡跳動——如兔子般驚慌,像個懦夫般瑟縮。他邁步向前,魔法也隨之在冰凍的四壁上噝噝跳動。門外,一隻巨大的鳥扇動黑色的翅膀,衝向夜空。

  他發現,他在約頓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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