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怎麼了?」
「沒怎麼。」
「那就坐著休息下吧。」
俞適野推測對方是累了,拿出個木頭馬扎,放在溫別玉身前,又抬起自己搭在浴缸上的另一隻手,指尖斜斜夾著一個玻璃杯,裡頭剩點琥珀色的液體,是沒有喝完的威士忌:「來,坐著休息下,和我一起吹吹風,看看星星。」
溫別玉的臉有點青,可能是被風吹的。他無視了俞適野的小馬扎,並站起身來,伸手進浴室,在牆上摸索了一下,按到窗簾的展開鍵,使收入牆體的窗簾再度滑出……
俞適野閃電反應,及時按在了另一個合攏鍵。
展開合攏,相互對峙,彼此僵持。
「你想幹甚麼?」
「沒想幹甚麼。」
「那就鬆手。」
「你不覺得你這樣有點冷嗎?」
「一點也不。」
溫別玉沈默了。他的雙眼自動屏蔽了俞適野,目光就在浴缸的白瓷邊沿來回掃視……片刻,他換了個話題。
「泡澡適合敷面膜,你要敷一片嗎?我去幫你拿。」
雖然話題轉得突兀,但建議戳中了俞適野的心,他欣然同意:「好,面膜就在浴室的櫃子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敷?你可以去主臥的浴缸里,一邊泡澡一邊敷,那裡沒有落地窗,但可以放音樂和看電視。」
「聽著挺好的,但是不用了。」溫別玉禮貌地拒絕了俞適野的建議後,繞過浴缸,往浴室里走去。
趴在浴缸里的俞適野下巴點著水面,腦袋隨溫別玉的行動而行動,一路將人從室外看到了室內,看得溫別玉都不能安心找東西了。
溫別玉:「為什麼一直看我?」
俞適野:「可能是因為其餘的東西都沒有你吸引人吧。」
溫別玉:「……」
俞適野:「……」
俞適野奇道:「怎麼不說話了?」
溫別玉超冷淡:「無話可說。」
幾句話後,溫別玉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面膜,他拿著面膜走向俞適野,正要開口,俞適野直接拿手指指臉,示意溫別玉將面膜貼到他臉上,要人伺候得理所當然。
別說,這樣的俞適野反倒讓溫別玉習慣。
他用腳將剛才俞適野給他的小馬扎勾到身前,坐下來,撕開外包裝,從中取出一片黑得密不透風,絕不至於被人窺視的面膜,展開來往俞適野臉上貼。
兩人湊得有點近。
溫別玉的視線沒法再向旁邊轉移,他直直地對上了俞適野的臉,看見俞適野之前扎在腦後的小揪揪已經散開,發尾被水沾濕,正緊貼在脖頸上,不時吐出一兩粒水珠,這些水珠放肆地在俞適野的皮膚上滾動粘粘,爬過他的脖頸又來到肩膀,至於肩膀更下,沒在金色的水中,看不見了。
溫別玉的眼神一觸水面,即刻收回,收回之後,又得停留在俞適野的臉上。
或許是真的有點熱了,他的臉已經透出紅暈,嘴唇更是染了莓果的汁液一樣鮮艷,他趴在那裡,合著眼,像一條慵懶休息、毫無防備的美人魚。
溫別玉手中的面膜貼上了俞適野的皮膚,冰涼涼的觸感使對方一皺臉。他沒有給俞適野適應的空間,手指緊跟著貼上去,滑過額頭,滑過臉頰,滑過高挺的鼻梁。
還有嘴唇。
他一不小心碰到這裡,只覺火焰在指尖盡情跳舞。
溫別玉耐心細緻地調整著,直至黑面膜服服帖帖,妥妥當當地照顧到這張臉上除了眼睛和嘴唇以外的任何一點皮膚之後,才收回手。
「好了。」溫別玉收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很禮貌地對面前任誰也看不出真容、哪怕出去裸奔也沒有問題的黑臉怪說,「我走了,你繼續。」
從浴室里出來之後,溫別玉真的有點累,他回到主臥,衝了一個涼徹心扉的冷水澡後,準備上床好好睡一覺,結果剛走兩步,就看見空蕩蕩的床,和鋪在地上,皺巴巴,軟塌塌,如同被人□□過後的鹹菜乾的被子。
溫別玉的內心,隱隱崩潰了……
***
另一頭,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兼敷了個面膜,等俞適野再從浴缸里起身的時候,已經是渾身輕鬆。他哼著小曲,系著睡袍的袋子,才進臥室,就發現一直空蕩蕩的床上終於擁有了它本該擁有的東西,溫別玉裹著自己的被子,睡在了床上。
俞適野愣了片刻,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勝利了的滿足感。
他熄滅燈光,放輕腳步,在隱約的月色下,接近床鋪,搬回被子,安安靜靜的睡了下去。
***
當太陽再度從東方升起,兩人已經精神充沛地出了家門,繼續工作了。
目前情況下,競標的結果比較重要,俞適野先沒忙著自己的一攤子事,而是先往金陽去了一趟,好好瞭解了下競標評委會的事情。
這事倒不難,他進門沒一會就得到了評委會的名單,這名單也沒搞什麼花頭,一共七個人,四個專家,三個金陽天城內部的股東,專家沒什麼好說的,都是從專業的角度來做評估,而從專業角度來講,俞適野相信溫別玉不會輸。
所以現在的關鍵,就是剩下的三個金陽股東了。
俞適野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開始逐一調查瞭解。
這一步也不算太難,俞適野很容易查到了三人中的兩位喜好,他們一個偏好PPT,一個對演講有要求,簡而言之,只要做好PPT,練好演講,他們就會被打動。
但容易調查,不代表結果就好。正因為這兩位股東的喜好如此清純不做作,俞適野這邊能夠知道,陳興騰的小舅子,只會比他更早知道,更早準備。
這也就意味著,兩方的起跑線,再度被拉平了。
俞適野微微鬱悶,在吃下午茶的時間里同溫別玉打電話:「……這兩位的偏好基本是這樣。誰都能打聽到的消息沒什麼意思。現在的目標在最後一個評委上。怕就怕,我們這裡沒找到目標評委的弱點,對面找到了。」
溫別玉:「盡人事就好。就算你找到了弱點,結果也不一定是我贏。」
「怎麼可能,」俞適野乾脆說,「你是天才。就算是不同的起跑線,你也未必會輸。」
電話那頭變得靜默,是一道弦,在此時被拉長了,並不是真的沒有聲音,而是藴藉著要奏出更響亮的腔調。
隨後,溫別玉嗤笑:「你對我倒是很有信心。但這話有點不走心。要我真是天才,你還找什麼評委喜好?」
俞適野不認同:「誰還嫌勝利的砝碼多?哪怕你是天才,應該也不介意再戴上一雙由我做出的翅膀吧?」
電話那頭傳來低低一聲笑,溫別玉沒回答這句話,只開始說自己的設計思路:「稍晚的時候我把標書發給你。我的三期的設計是對養老基地綜合娛樂設施的興建。國內的養老院一般配置不多。而我的設計是在有限的空間里,盡可能多地建造不同的娛樂設施。比如棋牌館,練舞廳,室內游泳池,木工區,陶藝區,甚至一個小酒吧。爺爺喜歡喝酒,如果知道有個地方都是同齡的酒友,肯定很高興……這周邊還有一個幼兒園,也可以納入規劃……」
俞適野一直聽得饒有興趣,直至溫別玉提起他爺爺。
他悠閒的視線驀地一垂,垂落桌上的餐盤里。今天的下午茶是蔓越莓曲奇餅,鮮紅的蔓越莓乾點綴在曲奇上,看著有點惡心。
他發了一會呆,直至聽見溫別玉在電話里接連叫了自己幾聲,才恍然回神。
「抱歉,我剛才走神了,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我說我傳設計方案給你。」
「好。」俞適野說,他掛了電話,把桌上的曲奇掃進垃圾桶,再把溫別玉傳來的圖紙打開。他看了一半,還沒全部瀏覽,心中已經頗為滿意,也開始想更多的現實的東西。
溫別玉作為投標的競選人,不合適與招標評委直接接觸。但相較於其他根本不認識的人的設計,他更喜歡也更相信溫別玉的設計,考慮到自己在金陽裡頭投了這麼多的股,真要虧了,損失慘重,所以……
俞適野點了點額角,將目光投放到七人組評委的最後一個人身上。
高希,63歲,曾任中學物理老師,後創辦自己的建材企業,是五家上市公司的董事。
有一個女兒,女兒也是成功人士。
這塊骨頭,到底要從何處下口?
想要砍斷一塊骨頭,先要瞭解這塊骨頭的皮肉關節,如此方能一刀兩斷,乾淨利索。
俞適野找了個機會,在一家高希特別喜歡去的私人會所辦了會員,在會所從早泡到晚,一身汗水出了好幾回,累到肌肉都開始酸痛,才「偶遇」了高希,和人聊聊天,交換交換喜好,結果話題末了,老頭兒冷不丁一聲:
「我不收禮,你別送禮。」
俞適野呵呵地笑:
「高老師您放心,我也不送禮。」
高希因為年輕時候有個老師的經歷,很喜歡被人稱呼為老師,這在商圈之中不是秘密,俞適野隨大流這樣叫著,心頭其實有點煩憂。
說什麼不收禮,真想簡單粗暴,送禮解決一切問題啊……
禮物不能送,老頭得接觸,只能發展共同喜好,比如寫毛筆字了。
這一興趣對於俞適野而言,已經是小學時代的記憶了,他在家裡突擊三天,毀了好幾件喜歡的襯衫不說,還把指甲縫全部寫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得了什麼絕症。
除此以外,中途倒還出了個小小的插曲。
有一天下午,俞適野在書房練字,練了幾張都沒有手感,正有些煩悶的時候,突然看見前來走廊做衛生的吳阿姨。他心頭一動,取出一張新的宣紙,刷刷兩筆,在上邊寫下溫別玉的大名,然後放下筆,舉起宣紙,作勢欣賞。
吳阿姨果然看見了。
「小野在練習寫溫先生的名字?」
「不算,練累了寫寫他的名字休息一下。」
「怎麼突然練起毛筆字來了?」
「要寫一首送人的詩,字總不能太差。」
「哦……」
吳阿姨沒說太多,做完了門口的衛生,就離開了,並在脫離俞適野視線的第一時間,取出自己的本子,認真記錄:
「俞先生廢寢忘食,寫乾筆墨,勤懇練字,只為送一首情詩給溫先生。」
插曲過後的沒多久,俞適野艱難地把技能找回,憑借一手還算能看的毛筆字和老頭兒搭上了線,不止被老頭兒接進家裡傾情指導,由此認識了老頭兒的很多老朋友,還收到了來自對方的許多筆墨和養生食材。
接到這些東西的瞬間,俞適野脫口:「那我也——」
高老師眸光一厲,眉頭一竪:「我不收禮,你別送禮。」
俞適野看著手裡的東西:「……」
老頭兒見俞適野把話收了回去,又換了副長者的笑臉,拍拍俞適野的肩膀說:「做人要正直,正直的人,首先就要杜絕這些收禮送禮的惡習,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都有了金錢上的交易,還怎麼在碰到事情的時候保持公正呢?」
「東西記得吃。至於我送你的這些字畫啊,你就掛在牆上,寫字就要是多看,帶著腦袋去看,分析它的筆畫結構,這樣才進步得快。」他叮囑完俞適野,擺擺手,「好了,今天我沒有朋友要來,不用你出去見客,你可以早點回家了。」
俞適野手捧禮物,深深凝望著這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小老頭,希望他能從自己的眼神中看明白這個雙標現場。
但對方沒有明白,俞適野只能失落的把東西帶回家,他也沒放過這個機會,在將食材送入廚房的時候,還指著這麼多的墨寶對吳阿姨叮囑:
「這是我特意為別玉找來的字畫,晚上我會和別玉一起把它們掛上去,吳姨你做衛生的時候小心一點。」
吳阿姨連連點頭,還有點兒生氣:「這還用你叮囑,我是那種毛手毛腳會碰壞東西的人嗎?」
俞適野:「關心則亂,關心則亂。」
他眼見目的達到,轉身離開廚房。吳阿姨立刻取出本子,再度奮筆:
「溫先生喜歡字畫,俞先生四處蒐羅,百般計算,只為博溫先生一笑。」
當天晚上,俞適野和溫別玉兩人合作,搬來個梯子,挨個把剩餘的筆墨字畫掛在家裡。
溫別玉又好笑又無語:「你真的是去送禮跑關係的嗎?我怎麼覺得你是被跑關係的收禮方。高老師送了這麼多字畫來,就算一房間一幅字畫,我們也擺不過來。」
俞適野身心疲憊,滿腹牢騷:「要不是他又留我在家,又把我介紹給他老朋友,我都要以為這是他獨特的拒絕人的方式了。」
溫別玉勸慰道:「別急,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高老師是這樣的人,想必對方也沒有什麼進展。」
俞適野對自己認知準確:「不是我自誇,要論討人喜歡,我屈居第二的話,沒幾個人能當第一。至於小舅子,絕對不會是第一的候選人。」
他說到這裡,發現手裡少了根釘子,於是對溫別玉說。
「再給我根釘子。」
「稍等。」
托著畫框的俞適野無所事事,於不經意間看見了映在窗上的倒影,他站在人字梯上抬著手,溫別玉在底下低著頭,垂落下來的頭髮調皮的蹭到自己的褲腿,暖暖的光,虛虛的人,平凡得也許曾映上千家萬戶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