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鬼僧談·無極》番外《噩》下
秋陽宮。
這兒,曾經是齊王的寢宮,是整個宮殿戒備最森嚴之處。這裡無時無刻都亮如白晝,通往內殿的路上,蓮花池里點亮著一盞盞宮燈,就像是去往冥府的道路。
一踏進寢宮,就可以聞到一股很重的沈香。那是用幾十種的香料調制而成,傳說古時君王下葬之前,為了掩蓋屍身腐臭的氣味,就會在王宮里乃至於墓室的內外,都燒上這濃郁的香。這麼一說,這宏偉的秋陽宮,就好似一個陵墓,日日夜夜地祭奠著誰。
「停——」在後宮里被拿下的瘋婦,此時此刻被人五花大綁,重鎖押到了秋陽宮外。內侍尖聲一喊,跟著就有人入內通報。他們忙忙碌碌,走路卻沒有半點聲音,晃進晃出的身影,像是一個個模糊的鬼影,而站在殿外那些玄甲武士,則是一個個催命的鬼使。哪個活人來到這裡,誰不膽戰心驚。
鄭侯身邊的近侍走出,他掐著嗓子道:「帶進來——」侍衛就像拖著一個死物一樣,把罪人拖了進去。
陰陽節,祭亡魂。
過去,在這樣的日子里,王宮里可一點都不冷清。先前的鄭侯,沈迷於鬼神之說,每年一到這時候,宮中就大肆舉祭,白煙瀰漫,沒燒透的冥錢在整個王宮飄蕩,好似要把這兒所有的孤魂野鬼都招來——什麼時候起,這些都沒了?鄭宮里曾經豢養的那些巫師術士,一夜之間,都全消失了。
內殿,老婦被粗魯地扔下來,鎖鏈清脆地響動兩聲。她顫顫地縮著脖子,陳舊的白衣上都是泥濘和血漬。
內侍監碎步而來,停在屏風前十步之外,跪拜下來,輕輕說:「國主,罪人帶到。」
裡頭跟著就傳出了細微的響動,那是緙絲拖拽在地上走來的聲音。不多時,從里走出個人。他就是鄭侯無極。
傳聞,鄭侯面目獰惡,連惡鬼都懼之。可眼前的鄭侯,他既沒有三頭六臂,也不猙獰醜惡,相反,恐怕這世間,除了千年前的春君蘇闔,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為俊麗的男子。雖然如此,他的眼像劍刃,那戾氣遠在窮凶惡極之上,殺戮對他而言,只在一睜一閉之間。
他就是這個天下,現在的主人。
「就是她?」鄭侯走下矮階,他聲音低沈地說,「每一晚上,在寡人的宮里裝神弄鬼。」
內侍監跟在鄭侯的身後,細聲道:「回國主,這瘋婦原是前朝樂府的舞姬。當年,齊君大葬,國主曾有命,隨葬者須清白出身,此婦為胡姬,故不在隨葬之列,後發配至浣衣局,不知如何潛入廢宮,這才冒犯了大公子。」
原來,還是個前朝餘孽……說及前朝,鄭侯眼裡似有微光閃爍,仔細一看,又什麼也沒有。他說了聲:「退下。」
侍衛放下老婦,退出內殿。
鄭侯就站在那婦人的面前,她原是瘋瘋癲癲,火光之中,晃眼一見鄭侯,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身:「王上……」她睜大著黃澄澄的一雙眼,抹著胭脂的嘴唇翕動著,眼角漸漸地凝出了一滴清淚,「王上……」
她認得的,不是鄭侯,而是他身上那件玄紅色的王服。
她顫顫地爬到了鄭侯的腳邊,周圍之人看到這情景,心都不由提起來。殿里響起了沈沈的聲音:「說。你是何人?」
我是……老婦一臉怔怔。我是……我是……
一個胡姬,何來名諱。
她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卻還記得,那是前朝元熹四年。
那年冬日,一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樂府外頭,一個紅頭髮的少女被推搡到了雪地裡。她衣著單薄,赤足踩在雪裡,凍得一臉烏青。人啊,分作三五九等,做奴婢的,自也有命更賤的。因她是胡人血脈,模樣生得唇紅齒白,因此更招他人妒恨,素日里受人欺壓,日子過得像是踩在刀尖上。今兒,那些人撕了她的衣裳,搶了阿母留給她的首飾,把她趕到了冰天雪地裡,是打算活活逼死她去。
胡女無處可去,又不想活活在雪地裡凍死。她什麼都不會,只知如何伺候、討好貴人。天寒地凍,她為了讓身子暖和起來,便只有跳舞。此處無人奏樂,她便自己唱著歌。胡姬天生無骨般柔軟,故為朝中貴人所喜,不少貴族府里都豢養著胡人。她們身份低賤,不管如何受寵,都只是貴人之間的玩物。這樣的日子,或者,到底有什麼盼頭……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
大膽——!內侍一聲呵斥。
胡女渾然不知,自己跳舞的地方,是齊王回行宮路上的必經之處。她被人押到了王上的跟前,冒犯齊君,該當死罪。胡女連求饒都不敢,本以為這一回死罪難逃,卻不想,一個玄黑色的慢慢走進她的視線裡頭。
「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歌?」
那聲音,沒有多餘的憐憫,也沒有一分一毫的輕視。胡女只以為自己聽錯了,王上……難道王上,是在跟她說話麼?——然後,她又聽見齊王說:「抬起頭來。」
胡女顫巍巍地把臉揚起來,她看見了年少穩重的天子。
彼時,齊王季容初初掌國四載,年輕的齊王並非英姿勃發的少年人,反是氣度沈穩,眉宇之間,有很重的憂思。即使是如此,這樣的王上,對一個不斷受人欺辱、活得如同螻蟻一樣的胡女來說,已經是如天上的神君一般。
內侍監道,王上問你話,還不快速速回答。胡女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是……是奴婢,家鄉的歌……」
家鄉……少年齊王眼裡流露出一絲感懷,傳聞,齊王的生母,也是一名胡女。那可憐的女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就慘死在了這森森的禁宮里。
齊王免去了她的罪,他還說:「嫪醜,給她找一雙鞋來。」
胡女穿上了王上賜給她的繡花鞋,凍得已經發紫的腳趾,竟好似有一股暖意淌過……
這是齊王第一次和她說話,也是唯一的一次。
火光跳動,鄭侯目光沈靜地看著老婦,他稍微俯身,嘶聲地喃喃:「你也是一個,被他所迷惑的人……」那聲音,這麼冰冷。
老婦睜了睜眼,她漸漸看清了眼前之人。這、這不是……這不是王上!她似乎想起來了。她想起來,這個人,是竊取了王土,將齊王活生生逼死的惡徒!
你……你……婦人還來不及乾出什麼,一記袖子狠狠地從眼前掃過!
她慘叫一聲,摔倒在地上,滿嘴都是血。侍衛進來將這膽大瘋婦給押住。
鄭侯看著她,像是看著一件死物:「凌遲。」他拂袖,大步走進了深深的黑暗裡。
——鄭侯無極在位之時,常施以重刑,視人命若無物。鄭侯暴虐成性,不說他人懼之,連鬼神都不敢接近。至於,他的親人……
公子瀛夜裡受驚,回宮後果然大病了一場。他自幼體質質弱,是打娘胎就有的不足之症,藥石罔效,所有人都覺得,這樣的身體,是絕對擔不起國之大任的。曾有個道士似真似假地說,大公子這是心魂不定,乃是早夭之命,大公子再如何不受待見,此話也令鄭侯十分忌諱。那道士後來命運如何,可想而知。
大公子燒了兩天兩夜。此夜,他又發了噩夢。夢裡頭有許多的白影,他們舞著劍,其中一人,他的臉上帶著青面獠牙的銅面具,那人突然拔劍,追著他來。大公子慌怕地逃命,那人仍鍥而不捨,大公子害怕時,大聲地叫著「王父」。這世上,若說有誰在公子心中高大甚於這天地者,唯王父莫屬。奇的是,當他喊著王父之後,那追著他的鬼影就停下來,漸漸地消失了……
公子醒過來時,汗流浹背,燒也這麼退了。他正欲喚人,轉眼一看,冷不防見著了那一道屏風之後的狹長身影。
「……王父!」瀛公子起來,忙要跪下來。鄭侯的聲音傳進來:「你躺著。」
公子的臉上驚疑不定,全然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他實在料不到,王父會親自來看他——可憐這鄭侯的公子,光有長子的名頭在,卻處處不如其他兄弟。那幾位弟弟,誰不是已經出宮建府,有自己的屬臣和隨扈,只有長公子瀛還留在王宮裡頭,搞不好,來日連個封地都沒有。
鄭侯素與子嗣不親,他親緣甚薄,素不見愛重哪個,倒對大公子是更加地苛刻涼薄,可偏偏就是說什麼都不廢了他。
大公子只以為王父馬上便走,不想陡然聽到鄭侯問:「那瘋婦,可曾在你面前瞎嚷什麼?」
大公子怔了怔,抬眼看看王父,猶豫再三,還是說道:「她……她說……」
……王上?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公子自然難以啓齒,他隨即馬上道:「必是她將我錯認為王父,這才說出這等瘋語,還請王父明察——」
公子跪了下來。他低垂著眼,只聽見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內心也跟著七上八下——鄭侯多疑,他只怕,王父以為他有異心,若是這樣,他真是、真是跳入黃河也洗不清。
剛這麼想時,一隻手探過來,將他的臉輕輕捏起。
鄭侯靜靜地端詳著少年的那一張臉。
大公子長得一張容長臉,即不像他王父,也和他母親不像,沒人知道他是像誰。他個子高挑清瘦,膚色也比一般的男子白皙一些,眉宇間總有一絲愁緒盤繞著,不知從何而來。
兩年。轉眼,兩年了。
無極看著那張臉,大公子不止長得越來越像他,連字,也是一模一樣……他尋了他二十年,原是就在身邊。
——這兩年,他到底是怎麼忍下來的?
「——王父?」
這一聲「王父」,將鄭侯拉回了現實之中。大公子察覺那擱在他臉上的溫熱離他而去了,他並不知道,自己剛才又從萬丈深淵里,保住了一條性命。
鄭侯令公子起來,既不追究他犯宮禁一事,也不盤問公子那瘋婦還說了什麼話。大公子病好了以後,撥著琴哼哼的時候,內侍問他:「公子唱的是什麼?」
公子笑著搖了搖頭,輕道:「許是……思鄉的歌罷。」
——番外《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