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上
元熹三十八年春,齊王季容自刎於宮中,死前命人將其頭顱割下,向逆臣獻降,以求保全齊國活下來的老臣和王后太子等上百人的性命。
鄭侯雖殘暴乖戾,竟當真不殺齊國的舊臣和季容的親眷。
之後,季容的屍首被移到秋陽宮,在那裡,齊王的梓宮停放了整整七天。
這段時日里,也沒人見到鄭侯從秋陽宮里踏出來過。
鄭國的臣子著急不已,鄭侯方攻下臨緇,當務之急,應當是將齊王的禪讓詔書公於天下,即刻繼位,穩定局勢。
末了,仍是韓紹出面,向鄭侯進言。
韓紹說的話,史書中也有記載:「世人言入土為安,齊王梓宮耽擱日久,不僅尊身腐朽,靈魂也得不到安歇。若是尊愛齊君,不若令其梓宮先入王陵,以安亡魂。」
鄭侯深以為有理。
關於齊王的身後事,各家說法不一,但毫無疑問地,鄭侯在齊王的後事上,給予了超乎當時對於任何一個君王死後配享的待遇。
依照《禮論》,天子收殮為五槨二棺,諸侯用一槨三棺,大夫用一槨二棺。鄭侯卻給齊天子打造了九重棺槨,乃是六槨三棺,棺為紫木,槨為楠木,陪葬之神器寶物不可勝數,而其葬儀之隆重,完全比照史書里記載的春君蘇闔死後的規模。
這樣的規格,便是功績赫赫的君王也不配享有,誰又能想到,此等極致的哀榮,竟是一個篡奪君位的逆臣給予一個亡國之君的。
齊王生前體恤百姓,素來儉樸節約,故比起先王們,其修建的王陵甚為簡陋。
鄭侯先將齊王葬入修好的王陵中,而後就命人開闢鍾離山,鍾離山乃聖靈之地,除了春君蘇闔之外,沒有任何一個王敢把陵墓建造在那個地方,鄭侯卻令人大興土木,動用了二十萬奴隸,令他們在十年之內修造出一個宏偉的王陵。
鄭侯所建造的王陵,卻只有一個墓室。那墓室頗為狹小,堪堪放下兩座棺槨,使二者緊挨,於黃泉路上也常伴左右。
如此勞師動眾,耗費甚大,鄭侯初初立國,此舉實在大為不妥。為此,御史多番進諫。然而,鄭侯不聽諫言,一律仗斃。
在死了第三個人之後,朝中就無人再敢進言。
此外,鄭侯亦為齊王親書哀冊,之後,在為季容擬定謚號時,才總算召開第一次朝會。
韓紹曾在齊國拜相,如今重入齊宮,卻做了另一個君王的宰輔。
「不知國主為先王選定了什麼謚號?」
雖然已經入主齊宮,鄭侯至今卻仍未稱王,故百官仍以國主稱之。
聽到「先王」二字,冕旒後的那雙眸閃了閃。隨後,他掃視了一眼群臣,不怒而自威,「寡人,已為先王擇定了‘懷’字。」
懷?
眾臣暗暗相顧。自古新國初建,對於亡國的君主,多以「殤」「哀」為謚號,以昭示新國之建立,是順應了天命。
「懷」字,乃是善言,意為百姓懷念先王,恐有不妥。
「這……」一個臣子正謹慎地琢磨如何開口,韓紹就先站出來說道:「先王在世,大行仁政,使萬民有修養之機,臣下前日坐車行過騅安,見到那裡的百姓燒紙錢悼念先王。然而,齊國之敗,是大勢所趨,國主之成,也是天命所歸。」
鄭侯靜靜地聽著,大殿里沒人再出一聲。
「寡人可不管什麼天命。」王座上的男人看著遠方,低沈道,「這王位,是你們和寡人一起闖過刀山劍海換來的,難道,你們還會怕一個已死之人麼?」
眾臣紛紛下拜,齊聲道,國主英明。
金麟殿。
青燈長明,將這座巍峨輝煌的大殿照耀得光亮如晝。
一個斜立的長影覆蓋著牆上的五爪金龍,他轉了過來。
那張如美玉一樣的臉龐來到火光下,五官秀麗到了極致。
他是鄭國國主子氏,他有一個先王賜給他的名字——無極。
緙絲玄袍拖曳在地,那沈沈的聲音悠悠地響了起來:「聽說,你要尋死?」
原來,這個殿上,今夜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先王后閔氏。
季容死後,無極雖饒過了齊國貴族和舊臣的性命,可大多數都遭到了流放,而齊王的親眷,其中先太子和弼被封為庸王,鄭侯將他留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雖衣食無憂,卻終身不得自由。至於閔後,兒子封王,閔氏也當離開王宮,和庸王一起生活。可是,無極卻封她為賢太后,以贍養先王遺孀之名,將她滯留宮中。
閔氏如今已經不穿華袍,她著件素裙,頭戴玉簪,臉上不施粉黛,看起來異常蒼老。鄭侯倒未曾真的虧待她,可是齊王死了以後,她便好像失去了生的希望,而太子面對敵人時的怯懦和貪生怕死,也教她感到無比地心灰意冷。
所以,直到現在,她都沒有再見庸王。
只看,閔氏緩緩屈身拜下:「罪婦雖不過一淺薄婦人,亦曉知大義,夫君的後事,多虧了國主一力操持,罪婦在這裡給國主磕頭。」她磕了頭起來,嘶聲說:「罪婦今也無甚牽掛,若是有,也唯先王一人。罪婦懇請國主下旨賜死,容罪婦去服侍夫君。」
無極走到她的眼前,在三步遠外止步。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可是漆黑的瞳眸卻冰冷到了極致。
「你?」他輕揚一聲,「憑什麼?」
閔氏不語,她沈默地揪緊了雙手。在來到這裡之前,她就已經準備好,自己將會受到來自對方的侮辱和污蔑。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只要能讓她去陪王上的話,這樣的委屈,又有何難。
然而,閔氏卻不知道,她面上的從容和視死如歸的模樣,對此刻的無極來說,是無比地刺眼——
這個女人,和季容相會於年少,並嫁與他為妻。
他們在一起無數個日月,相知相惜,相擁相攜,甚至在將死之際,季容都在為這對母子做打算。
而現在,她可以輕易地說要隨季容而去的話。可是,這一點對現在的無極來說,卻是比謀取天下還要難以成就的渴望……
——她妒忌他,可他,又何嘗不是?
閔氏緩緩抬頭,她看著這個已經褪去了少年模樣、長成俊偉、冷酷的模樣的男人。她失神一樣地道:「王上……夫君,是一個害怕寂寞的人,若只他一人,便會獨自難受。」她仰首,哽咽地說,「國主,您忍心看著他,在下頭,在那麼冷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麼!」
無極睜了睜眼,他的胸口像是一窒,竟往後退了一步。
閔氏流著淚,她終究還是個那倔強的女人,她挺直了自己的脊骨,道:「國主在朝上說,不懼一個已死之人。罪婦也不過是個亡了國的女人罷了,國主將坐擁天下四海,萬頃江山,又何苦為難罪婦一個女人。」
好一聲罪婦,好一聲夫君……
無極不怒反笑。
人人皆知,鄭侯不喜言笑。
他嘴角微揚,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從他的神情流露而出的,是濃濃的戾氣、刻薄——
他又走近一步,幾乎到了婦人的跟前。
他緩緩屈下身子,黑梭梭的厲眸彷彿粹著砒霜,他怨毒地看著齊王的王后。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閔後,你差一點就將寡人給說動了。如果,你不是季容的妻子的話,寡人也許會很欣賞你。」他嘴角彎起的弧度越來越大,湊近閔氏,「作為獎賞,寡人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嗚嗚嗖嗖,邪風刮來,吹來了還沒散去的血腥氣。
忽地,從金麟殿中傳來了金器翻倒的聲音。
燈油傾倒在地,就看那婦人神色驚恐萬分地看著前頭,她不信地搖搖頭:「你……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那最後一句「不可能」,幾乎是尖叫發出的聲音。
鄭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他說:「閔後,你伴著季容這麼多年,你應該比寡人更加清楚,寡人究竟有沒有騙你。」
「……不……」閔氏囁嚅地道,「這不會是真的、不是真的……」她突地想到什麼,猛然一震,慢慢地抬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那本宮的太子……」
季容無法人道,那太子……太子和弼又是從哪裡來的?
鄭侯嗤笑了一聲,那笑聲無比的殘忍。
「趙將軍為齊王戎馬一生,可以說是不計報酬,你說說,他到底是為了齊王,還是……他的兒子?」
這一句話,如當頭棒喝。
閔氏像是從一朵瀕死的花株,徹底地枯萎而死去。
聰明如閔後,只要仔細回想過往的那些蛛絲馬跡,又如何不知道,這個男人嘴裡所說的是真是假……
王上……王上怎麼能這麼對她……
閔氏睜大著雙眼,她張著嘴,發出了幾個短促沙啞的音節,卻如何也哭不出聲音。
無極看著她這副模樣,眼裡並沒有多少報復的快意。他又恢復了冷漠的面色,道:「寡人會熬著。」
「你。也好好熬著。」
閔氏被人架著帶了下去,這座宮殿又沈寂了下來。
鄭侯一步一步走到了王座後的那面牆。他仰起頭,看著牆上這頭巨偉的龍。
他想到了,他坐在了那個人曾經坐的位置上,披上了那個人曾經披的王袍,俯瞰著腳下的群臣。
在這個地方,每個人臉上的心思都一覽無遺,破綻百出。
可是,坐在這個位置的人,也同樣伸手無援,誰也不在左右。
原來,這就是季容嘴裡所說的——
孤家寡人。
突然,殿里響起了一聲突兀的笑聲。
卻看那個身影屈斜下來,他雙手抵在牆面上,從喉嚨里發出了刺耳的笑聲。然後,他一遍又遍地用拳頭捶著牆面,血漬沾在龍身上,令人觸目驚心。
末了,他幾乎是整個人跪了下來。
「王上問無極,」他兩眼猩紅,咬牙哽咽地輕喃道,「無極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慢慢仰首。
牆上的那雙龍目,彷彿也用慈悲的眼神望著他……
最後,仍免不了,曲終,人散。
元熹三十八年七月,鄭侯改國號為永安,齊國正式走入了史冊。從此,這世間,再沒有春君蘇闔的傳奇,再也沒有天子。
唯有亂世。
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情。有的國家消泯,有的國家崛起,中洲出現亂象。齊王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直到二十年後,都沒有實現。
二十年的光陰,如彈指一瞬間。
天下局勢漸穩,中州勢力分為四國七城,鄭國已佔據了統治天下的先機,鄭侯登基,不過是數年間的事情了。
他終究還是沒有承季容的情,他沒有繼承他的王位,而是用自己的雙手,攀著屍山,游過血海,一步步走向了那個至尊之位。
然而,這一個幾乎擁有了天下的亂世霸主,卻命人日月不改地做一件事——
招魂!
「——所以,這就是國主費盡心思,尋貧僧的緣故。」僧人的聲音,平而無起伏。他的跟前,是殺人無數的暴君,也是一個異想天開、要違逆生死倫常,使死者復生的痴人。
鄭侯看著僧人道:「寡人可許你一生享不盡的金山銀山,也可許你高官厚祿,便是王爵侯位,也可盡由你挑。」
他薄唇翕動。
「只要,你讓寡人再見到他。」
僧人輕了聲,輕聲細語道:「金山銀山,高官厚祿,還是王爵侯位,都是俗物。」
「那你要什麼——?」
鄭侯幾乎是立馬開口,好像不管這個僧人提出什麼樣無禮的要求,他都能馬上答應。
他無聲攥緊的雙手,正輕輕地顫抖著。
僧人緩緩收斂了笑,他看著眼前的這擁有江山四海的男人,眼裡竟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他說:「不管國主許貧僧什麼,國主的要求,貧僧怕也是無能為力。」
第二十一章 下
曾經輝煌的金麟殿,傾盡了春君蘇闔一生的心血,幾十代的天子在此舉宴,使諸侯群臣萬民朝拜,高呼萬歲。
可是現在,它沒日沒夜都點著青燈,每個夜深子時都有上百的僧人在此誦經。這麼做,為的不是超度亡魂,而是為了實現鄭侯近乎異想天開的願望——
「——無能為力?」男人的聲音很輕,幾乎讓人感受不到一丁點的威脅,「二十年來,這句話,寡人已經聽了無數次了。」
二十年。
幾千個日夜,幾千次的招魂。
不管是魯國那據說可以飛天遁地的國師,還是犬戎那傳說能夠通往靈界的聖女,鄭侯的王宮里,養著無數的神神鬼鬼,就只為了滿足他再一次見到那個人的心願。
「這些年來,寡人用盡一切手段辦法。」男人像是含著一口血腥,咬著牙一字一句道, 「以血為祭,以生換死,甚至還有人說,要以寡人的江山作為代價……」
——如此處心積慮,汲汲於求,他要的,就只是季容回首望著他時,一抹掛在唇邊的淡笑而已。
可是,這麼多年,莫說是再見他,便是夢里,季容也不曾來到他的眼前。
僧人的那雙眼漆黑一片,像是投不進一點光芒,卻又似浩瀚星河,能容納萬物百川。
「國主當知,人死不能復生,大千世界,此為鐵法,凡人不可違。只要是凡胎肉軀,就難逃一死。」
鄭侯緩緩立起,身後的孤影將所有的火光擋到了後頭。他看著遠處,自言自語般地輕道:「好一句,凡人不可違。」
火星子跳躍著。
一段彷彿像是極其漫長的靜謐之後,忽地,響起了一串齊整的腳步聲。
穿著玄甲的軍隊包圍大殿,他們亮出了手裡的長槍,直指那個僧人。
天羅地網,若是凡人,就插翅難飛。
鄭侯轉過來,他對著僧人,神色如飛霜一樣冷漠 「那寡人就看看,你到底是凡胎肉軀,還是牛鬼蛇神。」
僧人聽到此話,非但不懼,反是幽幽一笑。
那張臉分明平平無奇,笑容卻詭艷異常,如血里紅蓮。
「確不愧是天命之君。」他目中的笑意漸深,「然而國主之願,貧僧確實,無力為之。」
男人的眼裡瞬間閃過一抹殘酷的血色,就在他示意之際,忽地強風吹開了大殿的所有窗扉,凌烈的寒風如一片片刀刃,吹翻了燈座,萬千燈火瞬間熄滅。
「抓住他!」
僧人的聲音隨著烈風傳來:「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子無極,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鄭侯厲聲長嘯,不顧危險地直衝上前。
僧人長笑不止,緩緩轉過身去,身影漸漸消逝在了黑夜的盡頭——
「……!」
秋陽宮。
帷帳後,男人猛地驚醒坐了起來。
熱汗沿著額角滑下,來到尖削的下巴。墜下之前,他抬起手將它一把抹去。
輕盈的步伐聲走近,帷帳外出現朦朧的人影。
「國主,可是夢魘了?」
內侍監尖而細的聲音傳了進來。
那雙眼慢慢地環視了一圈,濃郁的沈香縈繞在鼻間,青煙飄渺,燈里的油已經燃燒殆盡。
——重返人間。
鄭侯用雙手抹過臉,他漸漸清醒。但是,除了最後聽到的那句話,他卻絲毫記不清當時的細節。
他想不起,那個鬼僧的模樣。
內侍監在外頭候著。除了他之外,還有那些跪在地上的宮人。
這裡內外都是人,卻沈寂如墳。
好半晌,才聽見從帷帳內傳出的那低啞陰沈的聲音:「寡人要沐浴。」
是夢。
這只是,一場夢罷了。
永安二十一年四月,鄭侯大開金麟殿,上千僧人誦經, 年年到了此日皆如此,風雨不改,不知何謂。
卻有一些宮里的老人記得,這一天,正好是齊王季容的忌日。
同年六月,鄭侯子無極頒布詔書,詔書中寫道「皇天鑒下,授予天命」,自封為鄭天子,改年號為天承。然,其餘三國不甘就此屈尊於鄭國之下,不應鄭國發出的王令。
正殿。
鄭侯坐在王座上,百官和各國使臣跪伏於前,無人直面天顏。
「寡人的詔令,若誰敢不應,」他的聲音沈而重,「以反賊論處,天下攻之,殺無赦。」
同年七月,鄭侯派楚裴,丹蒙等將領帶二十萬大軍南下。攻趙。鄭國以削平群雄勢力,進一步走向了統一中州的王道之路。
此日,從秋陽宮里傳出了劇烈的聲響。
鄭侯將漆案上的東西都摜到了地上,那些朝臣連忙跪下來。
前線將士包圍趙國王城已有三月,然而王城就像是銅牆鐵壁,遲遲難以攻克。鄭侯命內侍監伺候筆墨,決心以水攻,引來淮水淹沒趙城。
此計牽涉了城中百萬條人命,多人以為不妥,卻沒人敢在這時候撞到刀口上。
——鄭侯治國後期,脾氣越發乖戾,動不動就誅殺臣子。
而且,連年戰事,不利於養民。這些事實,鄭侯如何不知,可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急躁、緊迫,就好像自己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一樣……
臣子們都退了出去。
無極坐在上首,兩眼猩紅猙獰,神色冷峻,令人寒顫。
沒有聲音。
這座宮殿,靜得……好像一個活人都沒有。
宮人如幽魂一樣,往香爐里添了香。這個來自南地的香料,甜到令人發膩,據說,可治療疼痛,也會使人上癮。
驀地,鄭侯從屏風看到了一個影子。
他猛地扶住漆案,無聲地一喚:「王上……」
那個人影一動。隨即,一個少年的清音響起來:「王父。」
這一聲叫喚,瞬間讓鄭侯從甜香之中清醒過來。
他眼裡的火苗在頃刻間熄滅,他語氣平靜道:「進來罷。」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然後,就見一個穿著公子服飾的少年走進來。他未及弱冠,約是十五,穿戴得樸素,模樣倒是周正,此人正是鄭侯的長公子瀛。
鄭侯無極為當世梟雄,立國初期,徵戰四方,幾乎不近女色,可到了永安五年,就好像突然轉了性子,廣納天下美人,填充後宮。這些女子各有千秋,皆是少有的絕色,然鄭侯有所偏好,入眼的皆是身形消瘦質弱的病美人。
故此,王宮里的女子多束腹絕食,長做累病狀,以得國主垂憐,禁宮中,年年都有因此而餓死者。
然而,後宮里的佳人雖多,卻從來沒有一個能獨得鄭侯的寵愛。
鄭國的後宮,美人來來去去,如花開花落。
鄭侯膝下有子四人,這些公子的母親都不同。其中,長公子瀛是一個女奴所生,長子誕下足足過了四年後,鄭侯才知自己有子。
其餘三位公子,母家皆有來歷,個個皆是人中龍鳳。當中以三公子狴,脾性最肖鄭侯,善武,喜獵,擅討好,自以為最得王父中意。
公子們已漸成人,然而,鄭侯卻遲遲不立世子。
鄭國內宮,無數陰謀正在醖釀。可是,這一些事情,都和長公子無關。
長公子幼時與母長於洗衣房,活得謹小慎微,故天性軟弱,不善與人爭鬥,脾性柔順如女兒,優柔寡斷,卻也有悲天憫人的胸懷。然而,其王父最厭惡的恰是婦人之仁,長公子瀛素不得鄭侯歡心,常常受鄭侯嚴厲斥罵。
一個不受寵的子嗣,這一輩子,注定同王位無緣。
「近日看了什麼書?」
王父突然問話,少年一怔,忙跪下來回道:「回、回王父,兒臣讀了《周禮》……」
你問我答,不親不疏,不遠不近。
與其說是父子,卻比君臣更加疏遠。
但是,這對一個一直被父親忽略的孩子來說,這樣的問話,已經足夠令他感到受寵若驚。
鄭侯問完話,便露出疲意,打發長子離開:「退下罷。」
只看,公子瀛磨磨蹭蹭地爬了起來,他看著王父。
鄭侯睜眼,語氣已有不耐:「還不走?」
便聽公子溫溫吞吞地道:「兒臣見王父手上有傷,王父乃是萬金之軀,懇請王父讓兒臣為王父包扎。」
方才鄭侯摔砸酒盞,不慎割傷手掌,血液正一滴滴地沿著指尖墜下。
到底是長子,露出親近之意,鄭侯就算對子嗣再怎麼涼薄,也點了點頭。
宮人端水盆過來。
公子瀛垂著眉目,膝行到王父身邊。
他執起了王父的手掌。
那溫軟的觸感傳來,鄭侯慢慢抬目。
他看到了少年柔美的側顏,如鬼火一樣的火光中,他彷彿看到了在白雪裡,一隻紅艷的梅花。
他微微坐了起來。睜了睜眼,想要看清楚……
忽地,如遭雷擎。
齊王季容仁德雙全,如此大善之人,死後自有鬼差恭恭敬敬地來替他開路。
你招魂二十年,殊不知從一開始,齊王就已經走過了奈何橋,忘卻前塵,投身去了……
夢里的話,不住在耳邊回響。
他兩眼所看到的——
是那在白皙的頸項後頭,
一朵,梅花般的胎記。
《鬼僧談無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