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鬼僧談·無極》 番外 《痴》
金麟殿宮燈如星子,此處的一磚一瓦都似純金打造,浮雕栩栩如生,整個大殿可容上千者,而殿中央是一座華麗的石台,蓮池里菡萏綻放,這等華美氣派令百官與諸國使臣都恍如置身夢中,無不將這場宴會引為天上之宴席,凡人不可及。
眾人一副沈迷之中的模樣,可也有人從數日前就已經坐立不安,狴公子捏緊著酒觴,雖與舞姬調笑,背後滲出的冷汗卻暗示著他此刻的緊張,他暗暗朝上座望去,王父的神情隱於十二重冕旒後,難以看清,就像他做了他十七年的兒子,依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父親……他又何曾將他們視作兒子。狴公子的目光陰冷地暗下,他環視著這華麗的宮殿,只要熬過今夜,這一些,就都是……
「請眾使官獻禮——」禮官唱賀。
各方使臣早久候此時,按照順序一一向國主賀壽。無論是送上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是稀罕的美人,鄭侯都不顯露分毫喜色,久而久之,他人心中漸漸升起一種莫名的惶恐——王座上的這一位已非凡人,他是這個帝國的象徵,凌駕於中州之上的陰影,他是天子。
過去近半時辰多,使臣獻完賀禮。鄭侯所受到的壽禮遠不止明面上的這麼多,還有不少各國士族和其他偏遠小國都想巴結國主,能在殿上獻禮的還算有臉面,這些使臣難免有些得意。唯有幾個腦子清白之人暗中搖首,說到底他們誰不是鄭國的附庸,總有一日,鄭國的鐵騎會踏平他們的家鄉,他們每個人終將淪為亡國奴。
又過了一輪酒,這時候,禮官才唱道:「請諸公子獻禮——」按制,諸公子獻禮應由長子先,此回卻有變,先有二公子至最年少的四公子,眾人這才見一個長袖拖地的身影款款走來。那人臉上帶著一張惡鬼的青銅面具,可身姿如柳,清逸雅致,如歌賦里走出的翩翩君子。他身量頗高,身形卻單薄得很,那素袍略嫌寬松,更襯得他身段纖瘦,別樣風流。有很多人都盯著他,包括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跟著眾人便聽見那清冷的聲音說:「子瀛,向王父獻禮。祝願王父洪福齊天,千秋無期。」
他仰起臉,那清澈的眼睛透過銅面,看向了王座上的男人。那本來黑幽如潭的雙眼泛起了漣漪,在那華麗的王袍下,還有方才父子激烈歡愛時,少年留在他身上的抓痕,而唇上還殘留著彼此交換津液時,來不及散去的熱度。
此時此刻,他們都掩飾得極其完美。
緊跟著,瀛公子站起來。當他走到台上時,左右兩列的龍霆軍都跟著他出來。少年們的腳步聲如雷,卻又如此齊整。再跟著響起的,是鼓聲。荒涼的天地,鵠昊從冰川里走出,他手裡沒有劍,只有一柄白扇。他身後有萬鬼追隨,所經之處,災難頻發,百姓痛苦,追殺鵠昊。鵠昊無辜的妻女慘死,他握著白扇慟哭,落下的淚逐漸變成了烈火,火焰吞噬萬物,中原陷入黑暗。群雄討伐鵠昊,鵠昊手執白扇,與兵刃相接,鼓聲隆隆密集。
這場舞似水與火的碰撞,有力量的角逐,也有極致的美,在座的人無不瞧得目不轉睛。他們也發現了,台上沒有春神,沒有拯救人間的春君。鵠昊的爪牙席捲了中州,他就要勝利了,可是,他身後的人,突然將刀劍轉向了他。惡鬼群起攻之,鵠昊被淹沒於漫天的血光當中。
殘暴冷酷的君王,最終的結局,並非被什麼春神所弒,而是慘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鼓聲止住。
殿里,一片死寂。眾人彷彿都絕了呼吸,汗水滲透額頭,連吞咽都小心翼翼。
第一個擊掌的人,是鄭侯。他從王座上站起來,所有人跟著跪之前,他拂袖說了句:「眾卿隨意。」他緩步走了下來。
台上的龍霆軍紛紛起立,向兩側退了下去,而那穿著素袍的人也跟著慢慢起來。當他直起身時,眼睛便看見了男人衣襟上的龍紋。它依然如此地張牙舞爪,凶相畢露。
一隻手探來,將瀛公子臉上的銅面拿下來。二人這才看清楚了,彼此現下的模樣。
鄭侯幽深的眼直直地看著公子。他抬起袖子,輕擦過那臉龐上的水,聲音幾不可聞:「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哭了?」
「回王父,」瀛公子的神情木然,蒼白的唇翕動道,「只是……汗水罷了。」
男人的指腹慢慢擦著他的臉,到了眼角時——用力地一摁。劃開。
那輕薄的皮膚被指甲給擦破了,鮮艷的血慢慢地凝聚成細小的珠子,比南疆的寶石還要艷麗。
鄭侯看了眼眾臣,沈聲說:「子瀛的這份壽禮,甚得寡人心。」瀛公子退了兩步,朝他的王父跪拜而下,「子瀛謝王父嘉賞。」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畫面。群臣紛紛恭賀國主,有此稱心如意的兒子,暗處里,狴公子攥緊十指,指節用力得泛白……他冷不丁地一勾唇,帶著扭曲而又病態的快意。
便看一個內侍用玉盤端著一杯酒過來,瀛公子抬起眼。他看著那一杯酒,腦海裡匆忙掠過了這些年來的歲月,不論是那跳舞的瘋婦,慘死的下人,還是不知道已經被扔在哪個角落的草蚱蜢,這些混亂的回憶當中,最清晰的竟然是男人擁抱他時的熱度,那些纏綿又大膽的囈語,吹拂在頸脖之間的粗重鼻息,組織在一起,成了他瘋狂又甜蜜的噩夢。
瀛公子很清楚,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瞧著他,他的人生如同浮萍,過去卑微如塵埃,如今他的一個念頭,即將動搖整個江山乃至蒼生萬民。公子忽地一笑。
眾人就看,瀛公子雙手拿起酒觴,少年明亮的聲音在大殿里回響:「王父雄才大略,經天緯地,以迅猛之勢統一這一爿江山,縱看這千年,如此偉大的功績,又有誰人可及。」此等溢美之辭,想必國主再耳熟不過,可卻沒有人能像瀛公子說得那麼赤誠,那麼觸動人心。也沒有人沒有注意到,鄭侯的視線,那黑黝黝的眼裡頭,醖釀著何其可怕的焰火,隨時都可以讓這座宮殿里的一切灰飛煙滅。他們都以為,瀛公子會將酒敬給國主,然而少年卻是微笑,說道:「此後,子瀛必日夜祈願,王父達成夙願,千秋萬載,唯我鄭國之天下。」
「——子瀛!」是狴公子嘶吼了一聲。他一有動作,本該在暗處的武士都要發動,但卻在這千鈞一髮之刻,一柄寒劍橫過狴公子的脖子。狴公子睜大眼,看著他的門客,一臉難以置信:「你……你竟是……!」
上頭,酒觴「當啷」一聲落地。
瀛公子嗆咳幾聲,單膝一屈。他兩眼通紅地看著那袖擺上的龍紋,顫顫地釋出一笑:「王父……原來早知道了。」
群臣嘩然,殿外頓時響起了刀劍聲。有人剛要站起,鄭國的武士就亮出了長刀,殿門「空」地一聲合上,這下子,不論奸忠,所有人都插翅難逃!
台上,鄭侯靜靜地看著腳邊的人。他臉上沒有表情,卻無故地令人膽寒。他對著子瀛沈沈地道:「酒里無毒,你很失望?」那聲音恍如刀刃,穿過公子全身。瀛公子無言地抿緊唇,神情是如此絕望。
無極寒聲一笑,那模樣令在場的一些人,恍惚看見了許多年以前,那執刀殺入王宮的男人。他的面目如此艷麗,像是全局在握,誰也別想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喚了一聲:「宮先生,將人帶來。」
挾持了狴公子的門客喊了聲「是」,他將狴公子給拿住,推到了台下。狴公子狼狽之極,他神情憤怒又恐懼:「王父、王父,不是我!是他們、是他們攛掇兒子——」在他開口的當兒,就見凌亂的腳步聲傳來,他的外公還有母親都被抓了起來,盡數羈押。
無極冷冷地看著下頭:「如果這一時候,你肯放膽一搏,寡人還可看在你有此膽色、神肖寡人的份兒上,賜你全屍。」鄭侯的一句話,就輕易定了他們所有人的罪名和刑法。狴公子看著自己的門客走到鄭侯身後,突然之間清醒了過來。他慢慢地抬起眼,看著他的父親,神色漸漸變得癲狂:「兒子……那你配做一個父親麼!」
狴公子踉蹌地爬起來,在上千的人的眼前,指著鄭侯嘶喊:「虎毒尚不食子,有你這種設計陷害兒子的父親麼!這都是你的局,你派人到我身邊,教他蠱惑我,給我挖了個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無極危險地眯起眼,他寒聲道:「你若對寡人沒有二心,就不會中計,你終究是寡人的兒子,那寡人便捨不得殺你。子狴,害死你的,是你自己。」
狴公子胸口劇烈地起伏,他的目光慢慢地轉到了瀛公子身上。原來,王父……王父都是為了他……
就看狴公子霍地抽出袖子里藏的劍,爬上台刺向瀛公子,可在他這麼做之前,就有武士拔劍,蓮池的水濺起,暗紅的血逐漸將清澈的水池給染成了鮮艷的顏色。
外頭的刀劍聲漸漸弱下,不知是誰先跪下來,跟著所有人都跪倒,他們顫抖地匍匐在地上,一齊喊道:「國主饒命——」
原本誰都沒有料到,這合該記載如史冊的輝煌之夜,居然會如此充斥著暴虐和血腥。子欲弒父,而父終殺子,這是一場用鮮血滴染的盛宴,而最後的贏家到底是誰,不到最後一刻,沒有人知道——
凌空飛來一隻冷箭。
它出現得如此詭妙,就好像是憑空出現地一樣。
無極看到了箭,他沒有動,他似乎是早就預料到了,他的生命遲早會在這樣局面下終結。他應當可以避開要害,可是宿命是如此地詭譎,遠在他反應之前,子瀛卻比他更快。箭從鄭侯的身後飛來,子瀛先看到了它,不僅如此,他還看到了當初被射死在箭下的那個臠寵。這王宮里,有無數的怨鬼,它們躲在暗處,沒有喜怒,連怨恨都沒有,它們只是旁觀著這一切,它們什麼也做不了。
箭穿過了瀛公子的肩膀,那強力的衝擊幾乎把他釘在了地上,在那之前,他先墜進了男人的胸膛里。他倒下來的同時,他聽見了男人的暴吼:「留活口——!!」
箭上有毒。
武士將丁六給抓住,他本來是這些武士的統領,誰想,最想要鄭侯的命的人,是他。
每個武士的箭都粹著劇毒,那是鄭侯的旨意,他要被箭射中的人,沒有活命的機會。他怎麼也不會想到,正是因為他的殘暴和無情,又一次斷絕了自己愛的人的生路。
瀛公子一動,鮮血就從嘴裡漫出。那一隻手拖著他的臉,被他的血給染紅了,它在顫抖,如此地害怕。
「無極……」少年的唇輕輕動了動。無極直直地睜大眼,他的額頭抵著他,他說了很多的話,瀛公子卻聽不見了。
他眼前的場景開始變得模糊,好像墨水攪和在了一起,猶如過了數百年那麼久,他猛地一醒。
瀛公子怔怔地坐直了,被擦得光滑明亮的地上,映出了他的模樣——一頭青絲里夾著白髮,五官有著歲月沈澱的痕跡和瘮人的蒼白,他身上玄黑的袍子繡著龍紋。
他是鄭侯的長子瀛,亦是齊朝的亡國之君——季容。
這裡是二十三年前的金麟殿,他甚至還能清醒地聽到外頭兵荒馬亂的聲音。
在齊王的正對面,跪坐著一個僧人。那僧人面相白淨,長得說不上好看,也說不上不好看。沒有人可以記住,他真正的模樣。
僧人朝他緩緩莞爾:「王上,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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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2.0章。還有一章結局和尾聲,今晚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