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祭舞為大祭中最重要的環節,自是不能出一星半點的差錯。無極一請罪,另一扮演鵠昊的少年亦到他身邊一跪,摘下青銅面,同是一個面目俊朗的好兒郎。他拱拳道:「稟王上,此實非一人之過,樊通亦有失,請王上降罪。」跟著,台上的龍霆軍皆放下刀劍,齊齊向國君下跪請罪。
季容緩緩看向閔後,閔後算不上一個極美的女子,可她婉約大方,無論是處事或儀態,都盡顯國母之威儀。最重要的是,她深明國君的心思。
便看閔後溫婉一笑:「雖不及十全十美,然春神畢竟非我等凡人所能匹及,何來完善盡美之說,如此也算夠精妙絕倫了。」閔後一出言,下方一個老臣亦跟著附和:「王后所言極是,此外,祭舞實為後人所編纂,力圖還原春君之風華,今最後那一劍,儼可說是畫龍點睛之筆,再說,罪不責眾,請王上開恩。」
季容本就不欲罪責任何一人,這下有了閔後和臣子給的台階,便道:「王后和張卿所言,寡人深以為然,諸位就起罷。」
「謝王上!」少年們的聲音響如洪鐘,彷彿能震入心扉。季容暗中看了一眼座上的眾諸侯,他們面上雖不如何,可眼裡都無一絲喜意,必是震懾於齊王的麾下,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將才。
季容對此很是滿意。
少年們齊刷刷地起來,魚貫出場。樊通站起時,無極仍跪在地上,動也不動,雙拳攥得死緊,手背上的青筋突出。樊通將手放在他的肩頭上,無極便「唰」地一聲起來,退出金麟殿時,在強烈的不甘之下,斗胆回頭往王座上瞧去,卻冷不丁地對上那一雙眸子——王上在看著他!從遠處遙望,齊王的眼睛似琉璃一樣,彷彿能瞧到人的心底里去。
「無極,走。」又一聲催促。無極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站在到殿門外頭,王上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了。
宴散,齊王的宮殿里。內侍為王上換下禮服,寬大的漆金鶴屏後,隱隱映出幾道人影,那消瘦而高的,便是季容。
「卿可有瞧見楚國公子臉上的神情?」季容今夜飲了不少酒,話也比平時的多,「——就差是在寡人的跟前咬牙切齒了。」
今夜齊國於金麟殿大宴各國諸侯公子,那些人大多以為齊國勢弱,其中尤以楚國諸侯最是趾高氣揚,饒是在國君面前,都一副傲慢無力的模樣。今頁眾諸侯不僅見識到了齊國的財力,又親眼看到了齊王身邊能者眾多,這才短短幾十年,齊國就脫胎換骨,如何能不令他們咬牙暗恨?
趙黔站在外頭,神色恭謹地應說:「王上聖明,這下,他們想是會安分些了罷。」
「非也。」季容由屏風後走出,他身上穿著緞白色常服,看起來更是樸素淡雅,只看他神色間略帶愁容,「這些狼豺虎豹,又怎會甘心落於人後,怕是會趁我齊國強大之前舉事。」季容坐在席上,內侍端著盆子進來,趙黔便說一聲:「我來。」他拿著水盆到季容腳邊跪下,服侍他洗腳。
季容尚是王子時,趙黔便隨侍左右。他本為趙家後人,先王聽信讒言,殺盡洛雲趙氏,趙黔以罪臣之子充入宮籍,後為季容所助,方可免掉去勢之苦,以侍衛的身份待在太子身邊。齊宮中人人皆知,趙將軍是王上的心腹近臣,其妻為閔後之胞妹,而齊王和將軍二人間乃少年情誼,君臣關係自是非同一般。
季容正在閉目養神,因日夜操勞國事,他的鬢發已是斑駁灰白,加之面容消瘦,常予人一種羸弱多病的感覺。氤氳火光中,季容突然問:「那個孩子,」他絮絮低語,「無極……叫無極,是罷?」
「是。」趙黔應。
季容微微頷首,帶著琢磨的語氣道:「確是個可造之才……」又想起說,「說來,寡人還未賞他。」宦官總管嫪醜遂問:「王上,可要奴去叫他來?」
本來夜色已沈,古來戌時便要歇息,然而,季容今夜在殿上大挫各地諸侯銳氣,到了這時候仍舊精神抖擻,於是道:「去傳無極來見寡人。」
龍霆軍為王之親衛,故眾少年都住在齊宮里,除了必要的武術之外,亦要學習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其他的,諸如如兵法、策論等皆缺一不可。這幫少年有的出身齊國貴族,也有的是各地諸王舉薦而來,還有極少數諸如無極這等無赫赫家世,卻憑王上賞識而帶入宮中者,總之,這些人都身世清白,而他們之中,必然將出現白術、長安侯那樣的國之棟梁。
今夜,龍霆軍在王上跟前獻舞,這些少年為了這短短一刻,自半年多前就開始排練,每個人都期盼著能借此得到齊王的青眼,從此平步青雲,不想到後來,竟出了這等差池。
而眾少年中,當屬扮演春君的無極最是失落。無極自編入龍霆軍中,已經過去了三年。少年無極才思敏捷,天賦極高,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雖才華更甚,卻也比一般人還要努力。這三年來,他日日只睡兩個時辰,每日一睜眼便是練武,除此之外,在其他方方面面亦付出旁人沒有的十二分努力,早在一年前,他已是戰無敵手,儼可說是少年軍里第一人。
無極之所以如此拼命,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這一天罷了。他今年滿十五,終於可作為春君人選,在王上跟前開臉,在此前,每每幻想到這一刻,少年都夜不可寐,輾轉難眠。然而,誰會想到最後卻盼來這等結果。
試問少年無極如何甘心,而不止是他,其他人當中,亦有憤憤不平者,將此錯全怪哉無極的頭上:「看你平時那模樣,還當你真有天大的本事,不料今夜這麼關鍵的時候卻掉了鍊子,差點害死所有人!」
龍霆軍中少年有上百人,各自成派。無極自入龍霆軍以來,備受上頭賞識,出盡風頭,免不了招人妒恨。這些人多是貴族子弟,出身良好,自然不能容忍自己被一個區區縣長之子壓在頭上,然無極素不和這些人一般見識。
此夜宵禁後,就看那些人闖進屋中。無極坐在炕上,獨自飲酒,任是他們說什麼都不露聲色,反是令來者更加不快。樊通素與無極交好,便擋在兩撥人之間道:「此事也非無極一人之過,王上既無怪罪之意,你們又何必得理不饒人?」
「那是王上賢仁,但可沒說此事就不予追究。」那人將樊通一把推開,撥開幾人,大步走至無極跟前。從頭到尾,無極皆像是旁若無人,酒壺對嘴,想來要在今夜大醉一場。
就看來人冷笑道:「你讓眾兄弟的心血付諸東流,還喝得了酒,果真是心胸寬廣啊。」
任是他如何諷刺,無極皆一句不應,來人素是恨他這一副不將自己放在眼中的姿態,倏地一把就將他手裡的酒奪去。那雙眼這才幽幽轉來,兩眸漆黑如夜,一眼就看得旁人心中微涼。
無極之美,軍中無人不曉。眾少年慕無極者,與恨無極者,幾乎是一樣多。來人雖厭恨無極極甚,猛地見他轉來,亦是微微一晃神,後來便暗罵他妖孽,臉上卻故作輕佻道:「你費盡心思和我搶這春君之位,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得到,依我之間……」他用手托起無極的臉,低聲附耳道,「不如用你這張臉,去伺候王上,想必,也不算浪費了。」
無極定定地坐著,一副不會所動的模樣。來人見此法罔效,咬了咬牙,冷哼轉身,方踏出幾步不到,忽聞連聲驚呼,就見無極猛地撲過來,將他死死扼住在地。
兩人從屋中扭打到校場,圍觀者眾,有人忙著扯開二人,有人卻在一旁叫好,好不熱鬧。
此時,一人大喊:「趙將軍到!」
趙將軍為宮中禁軍統領,負責宮牆內外的安危,整個龍霆軍亦歸其所管。眾少年就見趙黔和總管嫪醜跨檻而入,趙將軍等人老遠就聽見牆垣內的喧嘩聲,此下,趙黔走進校場里,寒著臉掃視少年們一圈:「竪子!你們可有將軍紀放在眼裡!」
當問及何人鬧事之時,少年們下意識往無極和另一人瞧去。不等他人將責任推諉到自己身上,無極就站出來,跪在將軍跟前道:「稟將軍,此事是無極一人之過,無極自甘領罰。」語罷,少年之中就有不服的聲音,七嘴八舌地爭論。趙黔冷聲道:「韓浚。」此人正是和無極起衝突的少年,他垂首踏出,叫了一聲「將軍」。
「軍中私鬥,當杖責十下,罰俸三月,你二人明日去懲戒司那裡領罰罷。」趙黔又看了眼其他人,「其餘之人,都罰俸一月,杖責三下。」
眾少年噤若寒蟬,無人再敢吭一聲。
「趙將軍,」嫪醜一臉客氣地提醒道,「先不急著罰人,王上還候著呢。」
趙黔抿了抿唇:「無極。」無極又抱拳應:「是。」
只聽趙將軍說:「王上有令,命你到秋陽宮面聖。」
少年聞言,猛地將腦袋一抬,兩眼無聲地睜了睜。
秋陽宮乃齊天子的寢宮,一般上,也做議事之處,大多時候,唯近臣可入。因事出突然,加上不可讓齊王久等,無極衣衫未及換,鬢發也微微亂。路上,總管說:「一會兒面見王上,記住,須站在二十步之外,亦不可妄抬眼瞧聖顏。」總管略說了幾條規矩,無極靜默不應,究竟聽進去了多少,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等到了秋陽宮,嫪醜命人通傳,無極站在殿外,直等到王傳喚他,方抬步進去。
天子的寢宮比少年想象的簡樸得多——當然仍舊是華美的,卻非他想象中那種瓊樓玉宇,處處金碧輝煌,而是素淨樸實,一如此間主人那般。
無極本以為齊王會在外間召見他,不想內里卻傳來聲音:「毋須恪守禮制,讓他進來罷。」
——那是王上的聲音。這是三年來,他如此清晰地聽到齊王的說話聲。
無極便隨宮人進去內室,裡頭層層紗帳曳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沈香,矜重而莊敬。一人踞坐於案台後,是齊王。
無極還未看清,就跪地行禮道:「無極跪見王上!」少年的聲音已經褪去青澀,變得沈而有力。儘管竭力掩飾,他的聲音里仍有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意。
從無極在外頭時,季容就已經暗中端量他。他雖政務繁忙,記性卻不壞,在殿上的時候,就已經想起這個他三年前從邊陲小郡帶回來的少年。
季容今夜很是舒暢,連語氣都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溫軟:「別站這麼遠,到寡人前頭來。」
「……是。」無極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最後在十步遠的地方又跪下來。這個位置,距離齊王的漆床其實已經很接近,足可使王上看清他的模樣。
季容先前就驚艷於無極的相貌,今一瞧,確覺他長得十分皎美,絲毫不遜女子。然而比起這副皮相,季容素來更是愛重一個人的才能,今夜在殿上瞧見無極的表現,齊王就知自己當年並未看走眼。故此,便說:「今夜你做得很是不錯,於眾諸侯面前,大長我齊國之威風。」
「王上謬贊,無極實有愧於王上厚望,此事……此事,無極慚愧。」只看少年面帶慚色,毫不做假。季容見他自責至此,更覺他心性不同他人,愈發賞識,轉開話頭道:「寡人打聽,知你這三年來,無論文武皆有過人之表現,年年考核為甲等一級,這事,讓寡人感到很是欣慰。」
諸國官言皆不同,其中便屬齊語最為雅正。就聽那聲音溫和若清風,如若甘霖一樣澆灌心間,無極只覺自己恍如身在夢中,額前和鼻頭都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仍做抱拳的姿勢,手卻輕輕發顫。他囁嚅了一下薄唇,不禁嘶啞地喚:「王上……」
季容對他的失儀絲毫不察,臉上笑意愈甚:「你想要什麼樣的賞賜,儘管提說,寡人必滿足予你。」
齊王此話十足慷慨,對一個小小的龍霆衛來說,已經算極大的偏愛了。
一時之間,二人間陷入沈默。季容料想以少年之聰慧,必曉得分寸,這也算是一個對他小小的考驗。就在齊王猜測少年想要的賞賜時,無極卻開口說:「那無極想做王上的親衛。」
季容微怔。嫪醜在旁輕搖羽扇為王消暑,聽到此話,也一笑:「龍霆軍便是王上的親軍,無極想必是糊塗了。」
卻聽無極聲音清脆地說道:「無極想……待在王上的身邊。」
龍霆軍雖是齊王親軍,卻非時時刻刻守在王上的身邊。依無極所求,他想要的,實是齊王身邊的近衛身份。
季容會意過來,道:「這個算不得賞賜,你可還有其他想要的?」侍衛的身份實在太低微,在王上的眼裡,根本不叫賞他的。
少年卻一搖頭,握成拳頭的雙手暗暗緊了緊,低聲說:「若王上不許,那無極沒有其他想要的獎賞了。」
季容不料他如此倔強,想他會錯了自己的意思,暗覺有些好笑,可心口又流淌過一絲暖意——作為國君,他身邊最不缺的就是諂媚討好之人,可從這少年嘴裡出來,竟讓季容覺得很是不同。
齊王靜靜地凝視少年良晌,後未多說什麼,命人取來一盒寶箱,賞給了無極。無極捧著盒子回到屋中,仍宛若身在夢里,久久無法回神。其他少年也並未睡著,好容易等到無極歸來,見他手裡的寶盒,就爭相打開來,就看裡頭是一排黃金,共五十兩余。
「你們拿去分掉罷。」無極道。之後,他坐到窗下,一整夜都未合眼。
翌日大早,無極正要去懲戒司領罰,還未踏出庭院,總管嫪醜就先一步而至:「無極何在?」
「總管。」無極到總管跟前一拜。嫪醜身後的宮人走出,無極就見宮人手裡捧著衣盒,上頭還有令牌。他問:「這是……?」
嫪醜道:「王上諭令,任命無極為近衛,今日起,至御前守護王之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