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黃胖漢子呵呵傻笑,兩名長衣中年人駐足側目,直氣得臉孔鐵青,然於鬧區白日之下,卻又發作不了,恨恨切齒,嘿了兩聲,然後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回頭,身形於拐過一道街角消失不見。
黃胖漢子目送兩名長衣中年人遠去,笑聲收起,懶懶地打個呵欠,又於條凳上坐落。
華雲表見黃胖子一時竟無離去之意,不禁左右為難起來。這樣隔街盯著,短時間還可以,時間一久,難保給對方覺察。他想了想,決定冒點風險,索性也向藥鋪走去。
華雲表乾咳著,弓起腰背,緩緩人店,他心想:“說不得,只好也來一帖‘止咳化痰’的了!”
黃胖漢子眼光抬起,不禁輕輕咦了一聲,他似乎已認出這名龍鍾老者曾經跟他同過渡船。
華雲表裝出異常吃力的樣子,點頭笑了一下道:“您好,咳,咳……”
黃胖漢子眼皮眨了眨,忽然伸出脖子,低低說:“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老弟,你說是嗎?”
“老弟?”
華雲表暗吃一驚,故意怫然瞪眼道:“尊駕今年貴庚幾何?”
黃胖漢子嘻嘻拱手道:“敢先請教老丈。”
華雲表裝出一副氣結之色,咳了一陣,咻咻然翻眼道:“老朽,咳咳,行年七十有三,咳,咳,真……真是豈有此理,太……太豈有此理了,咳……”
黃胖漢子點頭喃喃道:“難得難得,七三高壽,居然還保有這麼一副整潔如玉的牙齒,所謂‘返老遠童’,大概便是這種情形了。”
此一破綻,實非華雲表始料所及。心頭一震,本能地閃挪五尺餘,真氣連聚,戒備以待。
黃胖漢子揚臉側目,似甚欣賞地點點頭道:“一身輕功倒查可以。”
輕輕一咳,淡淡接下去道:“如果真的動手的話,閣下大概還差得太遠,所以,依區區之意,最好將師承門派表示出來。”
華雲表心念迅轉,一聲不響地自懷中取出一面鐵牌,展掌一托,目注對方。
不銷一瞬,黃胖漢子眼中一亮,失聲低呼道:“閻羅令?”
華雲表完全心安了!這名黃胖漢子不論其來歷如何,至少,他不會是丐幫的仇家。
於是,他將閻羅令收起,從容一笑道:“這樣夠了吧?”
黃胖漢子在他身上左打量,右打量,皺眉自語道:“這真是怪事。‘鶉衣閻羅’的‘閻羅令’,在丐幫,只有長老輩人物方有資格請得,而你這小子,既非丐幫弟子,且不會超過雙十年紀不懂!”
華雲表微微一笑道:“禮貌上講,閣下似乎應該自我介紹了!”
黃胖漢子回覆嬉戲這態,眯眼笑道:“這一問,除該掌嘴之外,同時還暴露出一個秘密,你小子很可能還是第一次在江湖上行走!”
華雲表有點不服道:“閣下憑什麼敢如此武斷?”
黃胖漢子手往自己鼻尖上一搭道:“沒有吃過豬肉,也該聽見豬叫過。就憑咱家這副長相,走到哪裡難道還用得報名不成?”
拿“豬”比,這個比喻倒是用得妙。華雲表忍不住笑,說道:“聽閣下口氣,閣下應該是位名人,不過,泰山‘龍堡雙玉’,以及見多識廣的‘神行太保’,適在第一樓也似乎對閣下陌生得很,總不能說他們三個也是第一次行走江湖吧?”
黃胖漢子以手一比道:“你現在再去第一樓問問看,看神行太保現在想起了沒有?哼,龍堡雙玉?咱家揚名時,他們老子還沒討他娘呢!”
華雲表暗感凜然。此人大概一度退隱,想不到還是位武林前輩,想著,不禁肅然生敬。
當下整了整臉色拱手道:“在下生之恨晚,還請前輩明示大諱。”
黃胖漢子正待開口,眼光偶掠街心,突然匆匆說道:“今夜三更,北邙古陵見,自己小心了!”
語畢,足下一點,人向後院疾竄而入!那位店東蹲在屋角煎藥,一直沒有留心這邊談話,這時猛見黃胖漢子凌空飛去後院,一聲驚呼,藥罐絆倒,藥汁流滿一地。
華雲表無暇去理這些,急急轉身向外面街心望去,目光所及,華雲表幾疑置夢中。他揉揉眼,證明不是自己眼花,街心,另一名黃胖漢子正在張望環顧;黃餅臉,細眯眼,手執破蒲扇,褲管一長一短,褲腰只到肚臍下面,挺著一座有如黃土新墳的大肚皮……
惟妙惟肖,無一不像!武林中會有兩名長相完全相同的“黃胖漢子”?當然不可能!
很顯然的,其中必然一真一假;一個正牌,一個出之模擬。
誰是冒牌貨呢?不消問得,自然是適才心虛迴避這一位了!
華雲表看到街心那名黃胖漢子於四下張望間,臉上怒形於色,當下即明白過來,知道這名正牌黃胖漢子大概聽得有人在冒他身份出現了。
不過,有一點,華雲表實在想不透,那便是剛才這人為什麼要冒別人的身份名義?而且他自己身手也不俗,有此身手,縱非武林知名之士,也必有著良好的師門和出身,這樣做,又是何苦呢?
不過,華雲表雖是這樣想,事實上,他並不擔心破不了這個謎,因為今夜三更,在北邙古陵,盡有機會向那人問明白。
這時只聽街心那名黃胖漢子冷笑道:“想不到我病彌陀十幾年不履江湖,不但未給道上朋友忘記,居然還有人為這份薄名氣青眼有加,倒是榮幸得很,嘿嘿!”
好了,用不著查問了:叫“病彌陀”!
華雲表忽然發覺,一真一假兩名“病彌陀”,在外形上雖然難分彼此,然於氣質方面,卻顯得有著極大差別。
那位假病彌陀,嘻笑怒罵,裝瘋扮傻,看上去似討人厭,實際行為,卻頗可愛。
這位正牌病彌陀呢?出口便是黑道人物語氣,器量狹厭,毫無風趣可言!華雲表覺得,冒這種人面目,實在真是辱沒自己!
華雲表既對這位正牌病彌陀不生好感,因此也就未再加注意。他走出藥店,繼續走向南城,準備找個地方養養神,然後等到三更去赴北邙的約會!
三更到,皓月當空,流螢點點。
華雲表展開追風身法,飛縱起落,取奔北邙。來至北邙山腳,華雲表訪傻了。
北邙山中,陵寢纍纍,哪一處才是那位假病彌陀所指的古陵呢?
華雲表正遲疑問,偶掃來路,忽見一條臃腫的身形如飛而至;腳下一錯,連忙問去一座斷碑之後。
身形眨眼近前,華雲表看清了,來的正是那名假病彌陀!
華雲表本擬現身招呼,繼之一想,忽又改變主意。他預備藉此考驗自己一下,悄悄跟過去,看自己憑著這身輕功,會不會在跟蹤時被對方發覺。
如遭發覺,一笑可了;否則,他將可以向對方報還日間備受揶揄的一箭之仇!
他稍稍落後三四丈,如影隨形,暗暗追上。前面,黃胖漢子蒲扇揮拂縱躍如故,華雲表大感快慰,果然前面的黃胖漢子沒有察覺身後有人。如以飛行速度而論,華雲表發覺,自己也不落對方之下。追風身法果然不同凡響,他僅下半月苦功,就追上別人幾十年勤修,這份興奮,自非筆墨所能形容!
遙遙一排寢陵在望,黃胖漢子身形落去一座巨碑之上,目光左右一掠,沉聲發話道:“好朋友何在,可以現身相見了!”
華雲表一聽口風不對,一個貼地迴旋,式演紫燕掠食,飄然投身射入左遠一處壁窪,貼壁揉升,翻上岩頂,隱身探首,默察究竟。
華雲表沒有想到黃胖漢子原來在這兒另外還有個約會,因此,一時之間也想不透,黃胖漢子同時約他來此,是為要他“觀戰”抑或要他“助戰”!
黃胖漢子一語甫畢,古陵四周,突然幽靈般出現數十名黑衣蒙面人,人手一柄薄刃潑風刀,刀光閃閃,陰森逼人。為首一人,冷冷答話道:“是的,好朋友已遵約來此多時了!”
黃胖漢子眼光一掃,冷笑道:“怪不得如此威風,原來是‘玉門十二刀’!嘿嘿嘿!”
為首那人陰聲道:“橫豎你‘病彌陀’今夜已無法活著回去,再多告訴你一點也無妨。過去的‘玉門十二刀’,便是今天‘血劍魔帝’的座下的‘十二滾刀手’!”
黃胖漢子微微一愣道:“血劍魔帝?”
為首的那人冷笑道:“聽到這名號,便如見到拘魂令牌,朋友,認命了吧?”
那人說著,手中沒風刀一揚,便待揮眾攻上。黃胖漢子猛然一揮手中蒲扇,大喝道:“且慢!”
為首那人勢子一頓,嘿嘿笑道:“想挨時辰麼?”
黃胖漢子冷冷說道:“管你們什麼血劍魔帝也好,玉門十二刀,終究還是玉門十二刀。咱病彌舵手上這把破蒲扇,大概還可以搪個十招人招的,不過,有一點咱家可要問問清楚;剛才你們怎麼說?你們是‘遵約來此’?”
為首那人道:“不是你約我們,難道還是我們約你不成?”
黃胖漢子咦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道:“妙,妙,你們是‘遵約來此’,咱家則是‘來此遵約’,真不知道這是哪位朋友的傑作!”
那名為首黑衣蒙面人微微一呆,忽然冷笑道:“算了,病彌陀,你的那套玩藝兒,誰都清楚得很。告訴你,花槍少在咱們兄弟面前耍,就算這是一場誤會,衝著日間你救雙玉兄弟的那一段,你也沒有機會活過今夜了!”
黃胖漢子又是一呆道:“‘雙玉’兄弟?雙玉兄弟在什麼地方?是不是泰山怒龍趙子昂的兩個小子?這,這究竟怎麼回事?”
華雲表早認出這十數名黑衣蒙面人,正是那夜在北田鎮圍居丐幫弟子的一批。
此刻更從為首那人語氣中聽出,此人正是日間跟著青衫少女下樓的那名長臉中年人!
華雲表於辨清這批魔徒身份後,熱血為之沸騰不已。他自知自己目下一點微末武技,與這些魔徒們中任何一人都還差得甚遠,他原寄望於此刻碑頂那位黃胖漢於,深望黃胖漢子能一舉將這些魔徒們掃數殲滅。而現在,他失望了,這名黃胖漢子,原來竟是真正的“病彌陀”!
華雲表疑忖道:“那名假病彌陀去了哪裡?他自己不來,叫我來此幹什麼?
‘真清彌陀’與‘十二滾刀手’之間這場紛爭難道就是他製造的嗎?”
他接著想起,白天那兩名長衣中年人,很可能便是十二滾刀手之一,同時,那名於酒樓下毒未果的青衫少女系魔宮人物,也已是無可置疑的了!
那位可怕的“血劍魔帝”他究竟是誰?為什麼一定要跟“七絕母女”、“龍堡龍玉”以及他這名華家後裔過不去?
現任盟主有責任處理這個問題。現任韋盟主知不知道這些?要不要設法使其得知?如何傳遞這個消息?如何才能詳細陳達而不使消息外洩?
華雲表於轉念之間,下面古陵墓地上已生急劇變化!
但見那名正牌病彌陀大喝一聲:“耍就耍吧!”
手中破蒲扇掄動,一條臃腫的身軀平空射出,去勢如箭,徑朝那名為首黑衣蒙面人當頭撲落!
為首那名滾刀手喝一聲:“上!”十二把潑風刀並舉齊揚,刀光閃閃,刀風霍霍,蛇盤龍卷般迅速將病彌陀圍了個風雨不透。
人影縱橫,有如一團刮地旋風般地滾東轉西,騰南竄北,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那位病彌陀,身形早已淹沒於刀光人影之中,只能聽到他在刀光人影中不時傳來一二聲暴吼。
很顯然的,這名病彌陀確有一套,雖然他已無法衝出重圍,然而,十二殷鋼潑風刀於一時之間,似乎還不能拿他怎樣!
驀地,一聲慘嗥,一條黑色身形突然凌空自影團中高高拋出,叭噠一聲,摔去兩丈開外。十二名滾刀手,自此少去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