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玉笙寒拉着苗盛往回, 先叫他上了馬車。
自己正要上車的時候,隨從拉了拉她:“公子看, 是王爺的車駕。”
玉笙寒回頭看時, 果然見是靜王的車駕, 浩浩蕩蕩地打身後街上經過。
玉笙寒的目光落在中間的那頂八擡大轎上停了停,終於還是上了馬車。
馬車之中,苗盛的臉早就紅的如同塗了胭脂一樣,只是因爲他之前給那些地痞們打過,眼睛青腫, 臉頰也是腫脹且帶着泥灰,所以還不算太顯。
苗盛不敢擡頭, 幾乎把臉藏到懷中去了, 兩隻眼睛卻死死地盯着自己方纔給玉笙寒拉着的手, 渾身發熱,幾乎禁不住地顫抖, 又生恐給玉笙寒看出來,整個人冰火兩重天的,將要昏過去。
玉笙寒掀開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見靜王的車轎已經去了, 她回過頭來,卻見苗盛肩頭瑟瑟。
“好了,不用怕, 兵馬司還是有些手段的, 那些人得罪了你, 要是給世子知道了,一定饒不了,”玉笙寒笑着說完,見苗盛的右手上破了皮滲出血來,她俯身過去拉起看了一眼,又將他的下頜輕輕挑起,把臉上看了一回:“幸好沒把臉打壞了,若是毀了容,將來娶媳婦兒可怎麼辦?”
苗盛先是幸福的要暈厥過去,等聽到最後一句,卻慢慢地清醒過來。
玉笙寒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兒帕子遞給他:“哪裏傷着了,先用這個擦一擦。對了……你是要去國公府,還是要去見七寶?”
苗盛看着那塊兒絲帕,潔白乾淨,哪裏敢碰,小聲道:“不用了,別弄髒了。”
玉笙寒嗤之以鼻,又似笑非笑地說道:“髒?只怕你不知道什麼叫髒。”說着把他的手拉起來,竟親自輕輕地給他擦拭傷口。
苗盛給她親手侍奉,自覺身子像是給放在了炭爐裏,整個人給烤的暖烘烘的,甚至太熱了,頭上跟鼻尖都開始冒汗,只是不敢動。
“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要去哪裏呢。”玉笙寒給他擦着傷處,一邊問。
苗盛忙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我、我本來是要去國公府的,但是聽說表姐、表姐夫……我想去看看他們。”
“那也正好,”玉笙寒擡眸看他一眼,“算是你來的巧,他們正好不在張府了,不然的話,你要去見也是難的。”
苗盛道:“不在張府又去了哪裏?”
玉笙寒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你過去便是。”說着探頭往外吩咐了一句。
“多、多謝,”苗盛望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樣:“玉、玉姑娘……你是打哪裏來?”
玉笙寒道:“我今兒纔去探望了七寶。”
苗盛問:“表姐、她還好嗎?”
玉笙寒笑道:“她自然很好。有個能幹的夫君。定是遇難成祥的。”
苗盛目不轉睛地看着她:“那、那你呢?”
“我?”玉笙寒詫異。
苗盛話一出口,就知道造次了,忙又低下頭。
玉笙寒卻反應過來:“我嘛,我沒那種福氣,也沒那個命。”
她的語氣透着些自嘲似的,又像是無所謂般。
苗盛聽了出來,擡頭震驚地看着她:“可、可我聽說靜王殿下對你……是一往情深的。”
玉笙寒對上這孩子的目光,也不知是因爲年輕,還是因爲沒經過事兒,苗盛的眼神也如此清澈,這種單純的眼神,讓玉笙寒在瞬間想起了七寶。
玉笙寒一笑垂眸:“一往情深自然是的。但是你不懂,皇家的一往情深,跟你知道的不一樣。”
苗盛本來知道的有限,但是聽了玉笙寒這句,卻忽然衝口說道:“我當然懂,如果我是王爺,我、我只要玉姑娘一個就足夠了,別的女人看也不看一眼。”
玉笙寒斂了笑,停了動作。
她擡頭重看向苗盛,過了會兒,終於又是一笑說道:“孩子氣。”
苗盛本來有些忐忑不安,但聽了這句評語,突然激動起來:“不是的,我是說真的!玉姑娘這麼好……這麼……”因太過着急,竟是語無倫次起來。
玉笙寒緩緩笑道:“我自然明白。不過……千萬別說如果是你之類的話。你若是王爺,只怕就不這麼想了。何況奼紫嫣紅,好的多着呢,男子的心性,自然是見一個愛一個,有什麼稀奇?越是高位的男人越是如此,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兒。”
苗盛看她輕描淡寫地說着,心中突然極爲難過,他慢慢地將手抽了回去,轉頭對着車壁,不言語了。
玉笙寒起初不以爲意,片刻轉頭看他,果然瞧見有一行淚從苗盛的臉頰上滾落。
原來他竟然默默地在哭。
玉笙寒張了張口,本是想勸說他幾句,但轉念一想,卻又何必?小孩子賭氣,過會兒就好了。
兩人沉默不言,直到馬車停在了紫藤別院門口,苗盛起身下車。
當他跳下馬車的時候,苗盛回頭看着玉笙寒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知道我不配,可是……自從見了玉姑娘,我、我、我就忘不了你……我、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他似是還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用,只有眼淚刷地流了出來。
苗盛吸了吸鼻子,轉身跳下車,跑進了紫藤別院。
車門在面前掩起,玉笙寒卻久久不語。
外間隨從問道:“公子,是要回王府還是……”
淡淡的聲音響起:“回王府。”
馬車復又往前,玉笙寒靠在車壁上,想到方纔苗盛的話:“真是可笑的孩子氣。”
話雖如此,眼中卻不知爲何有水光涌動。
***
永寧侯府。
謝知妍來至程瀰瀰的房中,門口的丫頭見了她,忙走過來迎着。
“怎麼樣?”謝知妍問。
“方纔大夫在裏頭說,像是有點兒動了胎氣。”小丫頭回答。
謝知妍道:“自她回來,可還安分嗎?”
小丫頭低着頭道:“向來也沒什麼,只是養傷,養胎……有兩次唸叨着說太太去的時候她不在,沒有盡孝之類的。”
先前謝知妍接了程瀰瀰回來時候,問起她那天晚上怎麼會“無故失蹤”。
程瀰瀰竟說道:“奶奶恕罪,其實是妾自己走了的。”
謝知妍皺眉問她爲何要悄然“潛離”,——這自然是因爲知道了裴宣暗中安置了程瀰瀰,所以纔對她如此客氣,若早給她先找到,就不是如今這樣風光地接回來了。
但是程瀰瀰的回答,讓謝知妍吃了一驚。
程瀰瀰說道:“也不是妾主動要走,實在是,之前在太太病重的時候,太太曾悄悄地叮囑過妾,說是自己的命中帶煞,故而當初奶奶給太太做壽的時候還特意挪了日子,如今太太恐怕自己跟我肚子裏的孩子相沖,所以千叮嚀萬囑咐,讓妾離開府內到外頭去住。”
謝知妍驚疑:“那至少要告訴我一句,可知道我急得什麼樣,在侯爺面前都沒法兒交代?”
程瀰瀰說道:“太太不許我告訴奶奶,說是太太如此疼惜我,絕不肯放我離開府內。所以才叫我悄悄地走開。”
謝知妍無話可說,半信半疑之餘,心中只是暗惱裴老夫人。
而程瀰瀰這院子裏,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是謝知妍安排的人,所以謝知妍也不憚把她接回來,橫豎是自己的掌中之物罷了。
不過因爲才把她接回來,衆目睽睽的不好動手,所以要過一陣兒再擺弄她,裴宣那邊也好交代。
只是沒想到今兒程瀰瀰居然把自己擺了一道。
謝知妍聽小丫頭說不出什麼來,因低低吩咐道:“都給我看牢些,別讓她作妖。尤其以後家裏有人來的時候,不許放她出去!”
周遭衆人垂頭道:“是。”
裏頭太醫正在桌邊兒寫藥方子,忙起身行禮。
謝知妍掃了一眼那方子,邁步走到裏間。
程瀰瀰正半倚在牀頭,雖聽見門口丫頭說少奶奶到了,卻並沒有動,只在謝知妍走到牀邊的時候,才含笑道:“奶奶恕罪,我一時動不得了。”
謝知妍勉強一笑:“誰讓你方纔在外頭逞強的,這不是自作自受嗎?”
程瀰瀰道:“話說出來,我身上雖累,心裏卻痛快些。”
謝知妍冷笑:“你痛快了,留神你肚子裏的那個不痛快。”
程瀰瀰擡手慢慢撫過,微笑說:“母子連心,這孩子自然也知道他孃親的心意,必然也替我高興呢。”
不知不覺中,謝知妍的雙手已經握緊:“怎麼,這麼早就知道是男孩兒了?”
程瀰瀰含羞說道:“其實也未必,不過是男是女都好,侯爺已經跟我說過了,不管是哥兒還是姐兒,都一樣的疼愛呢。”
“夠了!”謝知妍着實受不了,厲聲呵斥。
程瀰瀰擡眼看她:“奶奶怎麼了?”
謝知妍心頭的火往上撞,勉強壓住,咬牙說道:“你只管好好地養胎,別再無事生非就好,以後再自作聰明的像今日這般,別怪我容不得你。”
程瀰瀰委屈道:“奶奶不是最賢惠大度的嗎,又是大家子出身,怎麼竟容不得我呢?”
謝知妍看着她的神態,一時又想起了七寶:“我向來不喜狐媚之人,只因侯爺對你青眼有加,所以才容你。你別不識擡舉。”
程瀰瀰問道:“什麼叫擡舉?少奶奶擡舉我了嗎?”
礙於大夫還在外頭,倒是不便就吵鬧起來。
謝知妍盯着程瀰瀰,冷笑低聲道:“你果然令人刮目相看,我之前倒是小覷了你,但是你別忘了自己是什麼不堪的出身……之前又給匪賊擄劫,如今你能再進這侯府,已經算是莫大的擡舉了,不然你還想要什麼樣的擡舉?”
程瀰瀰瞭然說道:“怪不得方纔那些人亂嚼舌根的時候,奶奶並未制止,原來也是跟那些人一樣想法的。覺着我們給賊匪劫掠,就沒了清白,就是該死的?只可惜奶奶真是錯想了,侯爺依舊待我如同珍寶,而張侍郎少奶奶那邊兒,更是爲了她不惜跟家裏反目……別人說幹了口,也是枉然,奶奶是不是覺着很失望?”
“你閉嘴!”謝知妍沉聲喝道。
此刻那大夫將藥方子給了嬤嬤,讓去照單抓藥,自有人領着他去了。
謝知妍聽着外頭的動靜消停了,這才定了定神,冷看程瀰瀰道:“看樣子,那些賊寇只斷了你一隻手似乎太便宜你了,很該把你這根能言善道的舌頭也拔了!”
程瀰瀰嫣然一笑道:“可惜他們沒做到,倒是枉費奶奶一番苦心。”
謝知妍動了殺心,知道程瀰瀰是留不得了:“好,很好。你給我等着。”
她按捺怒火,轉身要走,身後程瀰瀰的聲音響起:“奶奶讓我等什麼呢?”
謝知妍腳步一停。
程瀰瀰輕聲說道:“其實那夜,那些賊人去到紫袍巷的時候,其中有一人同妾說了一句話。奶奶不想知道是什麼嗎?”
謝知妍輕蔑道:“你們還說過話?難得。”
程瀰瀰笑道:“當然說過,那人對我說,我的模樣兒雖生得不錯,但是卻比侯爺的正牌夫人差了不少,怎麼侯爺偏寵我呢?”
謝知妍起初還沒回過味來,程瀰瀰又道:“我就好奇了,奶奶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們怎麼就知道奶奶的模樣呢?難道……奶奶也跟他們照過面兒說過話?”
謝知妍猛然回頭。
四目相對,程瀰瀰往前走了一步,兩人之間只隔着半步之遙了。
程瀰瀰微微傾身:“那些人想要報復張侍郎跟侯爺,只是張府門深,他們便來到侯府,奶奶你爲脫身,也未報復,就指點他們去紫袍巷拿我……對了,我聽說康王妃請張少奶奶過府之前,陳穎也來過這裏,你猜……這會兒去問王妃爲何請張少奶奶,王妃會怎麼回答呢,是不是陳穎受了誰的指點,從中使了力?”
謝知妍被她一句一句說中了,心中又驚又氣,隔得這麼近看到她的臉,竟好像是七寶在跟前一樣。
謝知妍想也不想,擡手一掌揮了過去,想要把這張可惡的臉打爛。
程瀰瀰左手擡起,輕輕地一擋。
謝知妍只覺着手腕像是碰到什麼冰冷堅硬的器物上,疼得慘呼了聲,忙握住手倒退一步。
她只當是自己不擅如此,便喝道:“來人,給我狠狠地打她的臉!”
本以爲兩側的丫頭婆子會立刻上前,然而屋內卻靜悄悄地,無人答應,也無人動彈。
謝知妍驚怒:“混賬,沒聽到我說什麼嗎?”
像是看出謝知妍心中的疑惑,程瀰瀰說道:“奶奶沒聽過母以子貴嗎,假如我現在有個一二,侯爺那邊兒自然不好交代。奶奶且原諒他們膽小怕事罷了。”
謝知妍冷笑道:“賤人,你總是拿你的肚子做擋箭牌,你真以爲是一本萬利不成,我告訴你,我根本不放在眼裏,一個風塵女子,不知在外有多少恩客,也不知是哪裏弄出來的野種,居然就在我面前耀武……”
話音未落,面前一陣風過,謝知妍尚未反應,就覺着臉頰上“啪”地一聲,然後是火辣辣地疼痛。
謝知妍情不自禁地轉頭往旁邊,整個人給打的幾乎趔趄出去。
她舉手捂住臉頰,睜大雙眼,轉頭看向出手的人。
程瀰瀰正好整以暇地轉動自己的左手手腕,喃喃道:“果然不如右手來的利落。”又擡眸看着謝知妍,含笑說道:“奶奶是高門出身,那種不雅的詞,怎麼能從如此尊貴的口中說出來?”
“你是不是瘋了!”謝知妍厲聲叫道,“你竟敢動手打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啪”,又是一掌揮了過來,踏踏實實地落下。
謝知妍眼前發黑,往旁邊趔趄出去。
程瀰瀰淡淡道:“就是打你了,又怎麼樣呢?”
謝知妍站住腳,幸而身後還有個小丫頭芳杜扶着她,也是手足無措,驚的叫道:“奶奶……程姨娘你這是、你是不是太過分了……”
程瀰瀰道:“我是過分了,你們想怎麼樣?去告我呀。”
謝知妍幾乎暈厥過去,拉着芳杜道:“去、去打死她!侯爺那邊兒我自會交代!”
芳杜已經看出程瀰瀰不是個好惹的,哪裏敢去撩她鋒芒。
謝知妍環顧周圍:“你們、你們都是死人嗎?你們都反了不成?”
這院子裏都是她安排的人,如今這是怎麼了,程瀰瀰纔回來短短兩天,難道這些人就倒戈了?還是說,裴宣暗中做了什麼?不對……自打裴宣受傷,他就沒有回府過,按理說不至於。
此時,屋子裏的幾個丫頭婆子聽了這話,非但不上前,反而都退後幾步,低着頭置若罔聞。
程瀰瀰嗤地一笑:“他們當然不是死人,只不過他們都不是你的人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