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七寶忙緊閉雙眼, 不敢去看, 只聽外頭的聲音戛然而止, 彷彿有一陣涼風拂了過來, 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不多時,是淑妃的聲音重又響起:“臣妾恭迎聖駕。”
然後是皇帝說道:“愛妃不必多禮, 怎麼出來的這樣快?”
周淑妃道:“原本是七寶今日在臣妾宮內,想必是這段日子有些勞累,方纔臣妾讓她在裏頭休息。自個兒在外間。”
皇帝道:“朕也聽說七寶進了宮,怎麼,你們姊妹倆都說了什麼?”
多半是周淑妃迎着皇帝往內走來,兩個人的說話聲漸漸清晰。淑妃笑道:“給皇上猜着了,那孩子是進宮來向着臣妾訴苦的。”
“訴苦?是爲了張制錦的事兒吧?”
“果然瞞不了您, ”周淑妃道, “臣妾聽了她說,才知道張侍郎因爲出門去探望那國子監李司業的病,居然又給鎮撫司拿在獄中了。七寶慌得很, 讓臣妾代她向着皇上您求情呢。”
皇帝笑道:“果然是個異想天開的孩子, 你怎麼回答她的?”
淑妃道:“臣妾不忍讓她失望, 可又知道這些事兒不是臣妾能插嘴的,少不得就說皇上這陣兒不大過來我宮內罷了。”
皇帝說道:“她如今在內殿歇着?”
周淑妃往內看了一眼:“正是。這孩子睡得沉,臣妾讓人把她叫醒……”
“不必,朕過去看看。”皇帝說了, 邁步往內而行。
周淑妃陪在身後, 兩人到了內殿, 宮女們將簾子打起,果然見七寶側身朝內,安靜地睡着。
皇帝看了半晌,說道:“這孩子難得,雖然常有個小災小難,幸而總能化險爲夷。未嘗不是神佛也偏寵她的緣故。”
淑妃笑道:“神佛如何臣妾自然不知道,但皇上這話裏的偏寵意思,臣妾是聽出來了。”
兩人來至外間,早有宮女送了茶上來,皇帝吃了一口茶,說道:“近來朕常在麗妃那裏,未免冷落了你,先前聽說你有些微恙,不知是怎麼了?”
周淑妃道:“多謝皇上惦記,臣妾只是有點小風寒罷了,如今已經都好了。”
皇帝打量着她,卻見她面若牡丹,雍容華美非常,因說道:“你正當年紀,有什麼小病自然好的也快。不像是朕了。”
淑妃忙躬身道:“皇上這話從何說起?皇上也正是龍體強泰之年。”
皇帝笑道:“這話只能哄朕一時的開心罷了。”
皇帝的年紀在尋常的老人之中也算是年高的了,如今頭髮花白而稀疏,如果那些好話說的太過,就成了明顯的阿諛奉承不實之詞。皇帝又不是那種昏聵之人,不會一味聽信不說,只怕還會心生厭惡。
淑妃自然知道,此刻勉強一笑,竟不知何以爲繼。
正在此刻,裏頭宮女道:“張夫人醒了。”
說話間,已經有宜德殿的宮女領着七寶從裏間走了出來,上前拜見了皇帝跟淑妃。
皇帝看她臉上似還有惺忪茫然之態,便道:“七寶,怎麼跑到淑妃的宮內來午睡了?”
七寶愣愣地說道:“皇上,我、我因吃得太飽,撐得發睏……”
淑妃又驚又笑:“什麼話!”
皇帝也忍俊不禁,卻道:“朕還以爲你是因爲煩心事而困上心頭,原來是朕多慮了。”
七寶原本已經站起身來,聽了這話,忙又跪倒下去:“皇上,我……我有一件事想要求您高擡貴手。”
皇帝道:“哦?什麼事?”
淑妃在旁本想攔阻七寶,但偷眼看皇帝,對方面上卻是似笑非笑的樣子,並無絲毫不悅。
七寶的雙眼泛紅,已經盈了淚:“皇上,我夫君之前被罰在家裏閉門思過,只不過因他昔日的老師病了,夫君以尊師重道之故,不惜前往探視,鎮撫司卻因爲這個把夫君捉拿,我很覺着冤枉。”
皇帝挑眉:“你爲何覺着冤枉?”
七寶吸吸鼻子:“皇上,夫君是因爲張家告忤逆纔給革職的,但所謂的忤逆,不過是夫君沒有聽話休了我而已,可是李司業曾是夫君的師長,也算是半個父親,他去探病豈不也是盡孝?夫君是不想再給人告忤逆才特去探病的,怎麼反而又把他捉拿了呢?這不是冤枉嗎?”
周淑妃聽的目瞪口呆,皇帝眼神微動,大笑道:“你這丫頭果然很會說話。”
七寶說道:“皇上,我不是會說話,我只是在講道理而已。”說了這句,七寶不禁又開始流淚:“以前夫君當差的時候,不管是在戶部還是禮部,幾乎每天都忙的夜不歸宿,我是最知道的,那張家幾乎就不是他的家,朝廷纔是他的家似的,怎麼他這樣鞠躬盡瘁,卻給人莫須有地告了一句,就給革職了呢?難道他之前種種功勞竟是白乾了?”
七寶說着,竟抽噎起來。
周淑妃忙道:“好了好了,你只管跟皇上說就是了,爲什麼又哭起來?”
七寶含淚偷偷地看一眼皇帝,卻見他彷彿有思忖之色,七寶趁機又求道:“皇上是最通情達理的,夫君已經得了教訓知道錯了,怎麼還要把他關在鎮撫司裏呢?那以後誰還敢爲了朝廷盡心盡忠的……”
“七寶!”淑妃心頭一凜,忙喝止了她。
皇帝擡眸看向七寶,卻微微一笑:“那你想朕怎麼樣呢?”
七寶看一眼淑妃,大着膽子求道:“我、我想求皇上,把夫君從鎮撫司裏開恩放出來。”
皇帝笑道:“你的要求其實也不高。我還以爲你要求朕讓他官復原職呢。”
七寶一愣,忙訥訥地說道:“如果能那樣當然是最好了……”
淑妃在旁啼笑皆非,她自然聽出皇帝是在玩笑,沒想到七寶竟不憚順着杆子往上爬。
皇帝果然也笑了:“照你這麼說,先前是朕做錯了?”
七寶見淑妃一直在向着自己搖頭,才小聲道:“皇上聖明,這麼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就像是我深信夫君的爲人,雖然他平日裏做的許多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他那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不敢說錯的。”
皇帝起初還笑盈盈的,聽七寶說了這句,不由面露思忖之色。
周淑妃雖看出皇帝並無不悅,但卻猜不出皇帝的心意,便含笑嗔怪說道:“七寶,你真是越發口沒遮攔了,皇上跟前兒也敢這樣,竟還把皇上跟張侍郎做比……真真胡鬧!”
皇帝見淑妃如此說,終於道:“不用怪她,朕很喜歡聽她說話。”
淑妃心中詫異,但也鬆了口氣。
皇帝又看向七寶:“你頸間的傷,是怎麼來的?”
七寶沒想到皇帝竟突然問起這個,她擡手撫了撫那帕子,終於如實說道:“是、是夫君在救我的時候,不小心傷着的。”
皇帝一笑:“你不怪他嗎?”
周淑妃因不知那夜張制錦救七寶的真相,所以並不知道七寶的傷是張制錦所留,先前七寶也並沒承認。
此刻聽了皇帝跟她的話,竟然不懂。
七寶擡頭對上皇帝深沉的眼神,便明白皇帝一定是知道了。七寶說道:“起初是有點害怕的,但夫君畢竟是爲了我好,我是懂他心意的。”
皇帝微笑道:“是啊,雖得了點皮肉之苦,卻最終換了你安然無恙,這是爲了你好。你若是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質問朕爲何罰他了。”
七寶發呆。
皇帝卻又含笑看她,說道:“不過,你說的也未嘗沒有道理,今兒的事,朕會如你所願開恩的。”
七寶還在琢磨方纔皇帝那句話,隱隱地竟彷彿不想給張制錦開脫似的。
聽到這句,一時竟反應不過來,還是淑妃忙道:“七寶,皇上答應你了,還不快謝恩?”
七寶雖仍懵懂,但聽淑妃的話是沒錯的,當下忙道:“多、多謝皇上開恩。”
皇帝看着她茫然無措的眸色,便笑對淑妃道:“好了,朕改日再來看你。”說着起身,邁步出殿而去。
***
皇帝去後,周淑妃忙把七寶拉到身邊,責怪道:“你這丫頭的膽子怎麼大到這種地步?”
七寶說道:“姐姐,皇上說如我所願是什麼意思?”
周淑妃道:“皇上說的是今兒的事,自然是要開釋張侍郎,不會讓他呆在鎮撫司了。”
七寶眼睛一亮:“真的?”
周淑妃啼笑皆非:“果然你是個福星,我還不知道如何開口的事兒,你自己倒是解決了。最可笑的是,自個兒解決了居然還不知道。”
七寶一想到張制錦可以離開鎮撫司了,心頭才輕快了幾分。
可是忽然間想起方纔自己睡着的時候聽到的那古怪的聲響,臉上的笑卻又斂了起來。
周淑妃見她面上喜色一閃消失,便問:“怎麼了?”
七寶說道:“姐姐,我方纔……睡着的時候,可有什麼人來嗎?”
淑妃神色一凜,然後又笑道:“哪裏有什麼人來?感情你是睡迷糊了?”
七寶遲疑地看着她:“我彷彿聽見、聽見……姐姐在跟什麼人說話似的,彷彿是個、是個男……”
還沒說完,就見淑妃的瞳孔有些收縮,她皺眉道:“才訓斥了你口沒遮攔,怎麼又要瞎說了?”聲音裏竟有幾分冰冷之意,竟是前所未有。
七寶第一次看淑妃如此模樣,嚇得忙噤聲:“姐姐……我、我大概是錯聽了,也許……是我做夢?”
很快的,周淑妃知道自己嚇到她了,臉上忙又露出了和暖的笑意:“傻孩子,這殿內沒有什麼人來,先前我的確跟人說話,只不過是跟我身邊的小太監,他的聲音那個樣,你大概就聽錯了什麼……你都聽見了什麼呢?”
七寶嚥了口唾沫:“原來、原來是這樣,我只聽見說什麼殿下,什麼好不好之類的,也不真切,糊里糊塗的。”
“多半是你給夢魘住了,又聽見我們說話,就糊塗了,”淑妃笑了兩聲,放低了聲音,叮囑道:“只不過這是在宮內,多餘的話一個字也不能說,一旦亂講,很容易惹禍的,知道嗎?”
“我、我不會說的,”七寶點點頭,猶豫着看淑妃一眼:“畢竟、畢竟只是做夢,不是真的。”
淑妃笑道:“你知道就好,不過,就算是做夢都不能跟人多說的,很容易給些有心人聽見,無事生非。”
七寶本來想問她是跟誰在說話,但是淑妃否認的這樣徹底,倒是讓七寶無以爲繼。
如今又聽淑妃如此,七寶不敢直接提這件,嚥了口唾沫,便問道:“上次……我進宮的時候,康王殿下送了姐姐很多東西,最近可還送嗎?”
淑妃點頭問:“怎麼了?”
七寶鼓足勇氣道:“雖然、雖然康王殿下如此厚待內宮,也算是孝道,但、但我總覺着……”
“行了,”淑妃不等七寶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話,便笑說,“我心裏自然有數,何況我也跟你說了,又不止是我收了。”
七寶愕然地看着淑妃。
“你這孩子,總是這樣愛操心,上次說過後本以爲你忘了,怎麼又提起來?”淑妃卻又不以爲然地笑說:“這會兒皇上只怕已經派人傳旨釋放張制錦了,你還不快回去等你的夫君?”
七寶一怔:“唔……”
淑妃把她的手握了一握,道:“改天再叫你進來。這會兒就不打擾你們夫妻團聚了。”
當下淑妃叫了宮女太監,陪着七寶出殿,七寶走到殿門口,回頭看向淑妃,卻見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兩人目光相對,淑妃便向她倉促一笑,擺手道:“去吧。”
***
七寶出了宮,外間洛塵跟同春兩人迎了她,便問跟淑妃相見如何。
七寶一聲不響。
才上車,外頭洛塵問道:“少奶奶,咱們是要回紫藤別院嗎?”
七寶突然想起來:“去鎮撫司。”
同春問:“姑娘是想去鎮撫司探望咱們大人?”
七寶因爲周淑妃的事,心中像是壓着一塊大石頭,本來懶怠說話,聽同春問起,才終於把在宜德殿見了皇帝、自己求情一節告訴了同春。
同春聽了大喜:“姑娘果然是聰明能幹!居然能在皇上跟前兒討情了。”
七寶嗤地一笑:“這算什麼能幹。我覺着皇上大概也不想大人在詔獄裏吃苦。”
同春攛掇道:“皇上就算不想,總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叫人放了大人,到底需要有個人去討情纔是。哼,咱們大人千好萬好,這一次卻做差了,爲了那女人弄的自己進了詔獄,還要姑娘去給他求人說情的。待會兒見了他,姑娘要羞羞他纔是。”
七寶卻仍不做聲。
同春看出七寶有心事,還只當是因爲張制錦的緣故。
車轎來到了鎮撫司街上,正要拐彎,七寶道:“停下!”
同春掀開簾子打量了一眼:“姑娘,還沒到呢。”
七寶說:“咱們就在這裏等一會兒吧。”
洛塵在前方探着頭看,纔等了半刻鐘,就見從鎮撫司門內走出一道人影來,竟正是張制錦,仍是皎然玉樹一般,風姿依然,身邊兒陪着兩個鎮撫司的官兒。
洛塵喜歡的跳起來,忙招呼道:“少奶奶,九爺出來了!”
七寶早也跟同春下車,來至牆邊探頭看過去,果然見是張制錦,正在跟身邊鎮撫司的一名統領說話。
洛塵歡天喜地地說道:“少奶奶,你這會兒過去接九爺,他一定高興的不得了。”
七寶哼了聲:“誰要去接他。”
同春聽了這句,也跟着說道:“就是!姑娘這次進宮,是在皇上跟前兒求下情來的,哼……還要去接他?”
洛塵原本還不知道,聽了一愣。
就在這時,那邊張制錦一邊跟鎮撫司的人說話,一邊放眼四看,兩道銳利的目光竟不偏不倚掃了過來。
七寶忙閃身躲在牆後,無端地心跳,忙拉了同春一把:“咱們快走吧。”
同春雖然在洛塵跟前嘴硬,聽說要走,卻很意外:“怎麼?真的不見大人了?”
七寶說道:“不見不見。我們回國公府吧。”說了這句,又小心扒着牆邊往那邊看了一眼。
卻不料先前兩人嘀咕的時候,洛塵早迫不及待地迎着張制錦過去了。
這會兒張制錦正掃向這邊,七寶嚇得縮頭:“他好像看見我了,咱們快走!”竟生恐張制錦走過來似的,忙拉着同春爬上馬車,催着車伕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