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裴宣正安撫了七寶, 察覺苗夫人看向門口, 就也隨着轉頭。
這一回首卻跟門邊的張制錦的目光相對。
裴宣微怔之餘, 向着張制錦一點頭:“張侍郎。”
他慢慢地鬆開了七寶的手。
不料七寶聽見他的招呼,便也跟着擡頭看了過去, 當看見張制錦的時候, 七寶猛然後退一步。
她的身側正是臺階,給那石階一絆幾乎摔倒。
張制錦着急地奔前兩步,但是裴宣的動作卻更快, 當機立斷地握着七寶的手將她拉了起來:“怎麼樣?”
七寶驚魂未定, 擡頭看張制錦竟靠前許多, 更是睜大雙眼慌忙叫道:“你別過來!”
說話間七寶退到了裴宣身後,小聲喚道:“裴大哥,裴大哥……”
這意思彷彿在告訴裴宣——有壞人來了。
裴宣詫異地看着七寶, 然後轉頭看向張制錦。
他雖然早就聽說七寶的病情異常,但是今日親眼所見, 仍是超出他所有想象,七寶竟然……連張制錦都不認了。
不,不是不認, 而是……
這會兒七寶仍低低地嚷着說道:“你走開, 你走開!”
她小心地躲在裴宣身後, 膽怯地打量着張制錦, 同時緊緊地握着裴宣的胳膊不放。
裴宣先前將自己的錦衣扔在了地上, 這會兒只穿着一身素袍, 這幅場景怎麼看怎麼刺眼。
“七寶!”張制錦幾乎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把她拉回到自己身邊兒。
七寶聽見他的聲音卻更怕的尖叫:“裴大哥!”
立刻躲在了裴宣身後, 這次連看也不敢看張制錦了。
裴宣整個人愣怔,只是本能地一張手將七寶擋住。
對面,張制錦深深呼吸,將聲音放緩:“七寶。”
七寶卻置若罔聞地躲在裴宣背後,不敢出聲,彷彿自己不出聲,那邊張制錦就看不到她了。
裴宣回頭看一眼七寶,又看向張制錦,終於開口道:“張侍郎,我並不知道七寶的情形竟然如此,但是照現在看來,她好像……一時不能見您。”
張制錦看不到七寶,只瞧見她露出的一隻小手,居然正緊緊地抓在裴宣的手臂上。
原本,她該是這樣依賴般地靠在自己身邊才是。
“你住口。”張制錦無法忍耐,他轉開目光看向裴宣,聲音暗啞冰冷:“你很不必跟我說這些,七寶爲何變作現在的樣子,你心裏最清楚。”
在場的苗夫人跟同春等都驚呆了,不知道他的話到底何意。
裴宣眉峯微動,卻說道:“我不知道說出真相會是這樣後果,倘若知道,我也不會多事了。”
“是嗎?”張制錦冷笑:“我看未必,現在這樣,永寧侯你心中難道不是暗喜嗎。”
裴宣順着他的目光往自己的臂上斜斜地看了一眼,七寶在緊緊地捉着他的手臂,就如同捉着救命稻草,如同靠着唯一的屏障。
“張侍郎,我知道你對我有諸多誤解,”裴宣淡淡地說,“但是我不是那種沒心沒肺之人,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七寶於病中,還會有什麼暗喜。”
張制錦的眸色在瞬間變得幽沉而冰冷。
身後七寶聽到這裏,卻悄悄地說:“裴大哥,我沒有病。”
裴宣臉色緩和,回頭用哄人的語氣說道:“是,七寶沒有病,七寶好好的。”
張制錦聽着兩人的對話,臉色如雪。
同春的心驚肉跳,忙上前到七寶身邊,伸手將她攏住:“姑娘,快跟我到裏頭去歇會兒吧。”小心地把她從裴宣身邊帶開了。
苗夫人也反應過來:“是是是,快進去。”
七寶還試圖拉住裴宣:“裴大哥?”
裴宣微笑道:“你去吧,我待會兒就也進去看你。”
七寶聽了似很舒心,竟向着他嫣然一笑,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張制錦的方向,卻又忙不迭地低下頭,跟着同春去了。
剩下苗夫人只覺着無比尷尬,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錦哥兒……你……”
她明知道七寶見不得張制錦,但是這會兒要說什麼,難道要趕他走?
可是想到方才張制錦跟裴宣的話,又滿是疑惑問道:“方才你跟永寧侯說的、是什麼?”
張制錦一時氣憤才提起那件事,但是當面說出來,顯然事態將更糟。
此時裴宣垂眸道:“太太,待會兒我跟太太解釋罷。太太不如先進裏頭看着七妹妹,我還有幾句話同侍郎說。”
苗夫人只得說道:“好、好……你們慢慢的說啊。”
她看出這兩人之間的情形不對,但苗夫人向來性子糯軟,又自忖是男人間的事情,自己倒是不好多插嘴,於是只含着憂慮,一步一回頭地先進暖香樓去了。
剩下張制錦跟裴宣兩人在樓前,彼此對峙。
這會兒風吹的那山櫻樹上的殘花如同飛雪般飄舞,令人眼前迷離。
“裴宣,”張制錦說道:“你想幹什麼?”
裴宣道:“侍郎對我敵意甚重,我的話只怕你未必聽得進去。但今日的情形的確超乎我所料。”
“哼,”張制錦冷哼了聲,“不要假惺惺的了。你我之間,不用拐彎抹角。我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會兒院子裏再無他人,只有櫻花在風中翻滾飛舞。
裴宣向着張制錦走了兩步,兩人之間只有一步之遙了。
他注視着對方寒氣森然的眸子,溫聲道:“我想幹什麼……其實早就告訴過侍郎了啊。”
張制錦雙眸一眯。
裴宣微笑:“那天晚上在永寧侯府,我不是已經說了嗎?”
話音剛落,張制錦已經擡臂一拳揮出,裴宣似早料到他的動作,閃電般倒退一步,堪堪避開。
“張侍郎,在這裏動手可不明智。”裴宣淡淡說道。
張制錦手掌緊握,一忍再忍,終於探指向着裴宣一點:“你聽好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休想。”
裴宣挑眉。
張制錦說完後擡眸看向暖香樓,目光閃爍,終於轉身往外走了出去。
背後裴宣目送他離開,微微一笑,也轉身自回樓中。
這會兒同春因爲擔心兩人,正走到門口相看,一眼看到張制錦往外,忙叫道:“九爺……”她想起方才張制錦的臉色,當下忙下臺階跑了出去。
苗夫人聽了動靜也正迎出來:“錦哥兒……怎麼就走了?”
裴宣說道:“他說改日再來。”
苗夫人嚥了口唾沫,忙又問道:“對了,你們方才說的,是什麼把真相告訴了七寶之類的,我怎麼聽不明白?”
裴宣道:“太太別急,其實沒有什麼,只是張侍郎對我有一些誤解,所謂真相,不過是當初三姑娘跟我的親事之所以不成的原因罷了。”
苗夫人大驚:“什麼話?當初蘋兒不是跟你的八字不合了嗎?”
裴宣淡淡地一笑:“太太,如今我母親也已經過世了,有些話我也不用再藏着了,其實當年我之所以跟三姑娘解除婚約,不是什麼八字,因爲我知道三姑娘的心高,她的心本不在我身上。”
苗夫人微震:“永寧侯……”
裴宣目光平靜,繼續說道:“但是我並不覺着懊惱,因爲……其實我的心,也不在三姑娘身上。”
苗夫人雙眼睜大,結巴問道:“這、這是什麼意思?”
裴宣往內看了一眼,卻見七寶坐在桌邊上,捧着腮,不知道在想什麼。
裴宣道:“我的心,在七妹妹身上。”
“什麼?”苗夫人目瞪口呆,同時覺着一陣頭暈目眩。
***
綺羅扶着因爲受驚過度而呼吸困難的苗夫人在旁邊落座,裴宣自己走到七寶面前的桌邊,俯身看她。
“在想什麼?”裴宣笑問七寶。
七寶轉頭,突然問道:“裴大哥,壞人走了嗎?”
裴宣笑道:“你說的壞人,是張……”
名字還沒有說出來,七寶的臉色已經變得緊張。裴宣止住:“是,他已經走了。”
七寶這才鬆了口氣:“唉,好嚇人。”
裴宣問道:“爲什麼這麼怕他?”
七寶的目光直了直,小聲道:“我、我討厭他。”
裴宣洞察明白,瞧她一提起張制錦便神情恍惚,即刻不再說這個。便道:“方纔我看你在盪鞦韆,可務必小心些,摔了不是好玩的。”
七寶笑道:“裴大哥,我不會再摔着了。”
說完之後,七寶突然疑惑:“我爲什麼說‘再’呢。哦對了……之前同春說我摔過一次,可是我怎麼不記得了?”她擡起小拳頭敲自己的腦袋。
裴宣忙制止了她:“七寶,想不起來的事情,就別去着急想了。好不好?”
這句話正中七寶心意:“好啊好啊,裴大哥你不知道,我只要用力去想事情,頭就會疼得跟裂開一樣。”
裴宣點頭:“那以後就不用勉強了。橫豎七寶不管什麼樣子,都是最好的。”
七寶笑道:“是嗎?裴大哥,你真會哄人開心,所以我說三姐姐有福嘛。”
那邊兒苗夫人正緩了一口氣過來,猛然間聽到這句,心頭又是一堵。
裴宣卻只是不置可否的微笑:“是嗎。”
七寶認真道:“當然了,三姐姐能嫁給裴大哥,實在是我們之中福氣最大的了。”
裴宣依舊笑的溫和,暗中卻有一根針刺入心底。
裴宣離開暖香樓的時候,同春已經將他的飛魚服收拾妥當,疊的整齊雙手獻上:“侯爺。”
“多謝。”裴宣舉手拿了過來。
望着上面的蟒形刺繡,想起先前七寶看到飛魚服時候異常的反應,裴宣問道:“七寶她……這段時間內都說了些什麼話?”
同春遲疑道:“也沒什麼。”
裴宣看向她,微笑道:“是因爲你跟着七寶去了張家,又嫁給了張侍郎的小廝,所以如今也事事都聽他的了嗎?”
同春臉上一紅,卻忙搖頭:“不是的侯爺,我……”
裴宣說道:“我並沒有惡意,你爲何要跟我隱瞞?”
同春咬了咬脣,終於說道:“侯爺,請恕我、恕我大膽,我們姑娘如今雖然、有些神志不清的……一見九爺就吵吵嚷嚷,但是……我是跟着姑娘身邊的,是最知道她的心意,她其實……最喜歡的人只有九爺。”
同春說到最後,眼中已經涌出淚來。
裴宣卻仍是神色平靜:“是嗎,我也並沒有說不是這樣啊。”
同春一驚:“侯爺?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跟九爺置氣呢?”
裴宣笑道:“七寶喜歡誰都好,我不在乎。我喜歡她,這就夠了。”
同春臉上露出駭然之色:“侯爺!”
裴宣若有所思地說道:“而且,你不覺着,七寶現在這個樣子,跟張侍郎脫不了干係嗎?她爲什麼獨獨對他那麼抵觸?若不是他做過對不起她的事,七寶會如此?”
同春眼中透着焦灼:“我……我不知道。但是……”
“不必說了,”裴宣制止了她,溫和地笑道:“好好照看着你們姑娘,我改日再來探望。”
他說完之後,挽着袍子去了。
同春回頭望着裴宣離開的身影,方纔他溫柔而笑的模樣,像極了當初那個溫厚敦和的永寧侯。
但是同春心裏明白,記憶中那個與人爲善,毫無鋒芒的裴宣,已經再不可能回來了。
現在就算他仍是笑的如昔,卻也透出了一股骨子裏的清冷跟蒼涼。
***
天越來越熱,京城也變得越發擁擠,隨着二十五日的臨近,每個人的心情都激動非常,猶如什麼盛大日子將來臨一般。
但也有許多人坐不住。
這日,周承沐找到了吏部。
堂官向內通報,請承沐到廳內等候,大約一刻鐘後,張制錦才從內而出。
兩人敘話落座,張制錦問道:“三爺親自前來,可有要事?”
“是有一件,”周承沐如坐鍼氈,相比較而言,對方卻依舊是泰然自若,彷彿無事發生般。承沐對張制錦的欽佩到達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忙凝神道:“九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眼見明兒就是二十五,但是石先生還是沒有消息,我想他也許……真的不知道,也許有什麼意外,難道真的要把那副傳世的名畫白白地燒了?更是暴殄天物,也於事無補,九爺不如……就取消了明日之約吧。”
這些日子來,早也有些相識的人探聽出內情,因爲張制錦難見,所以紛紛找到了周家的人,請他們勸說張制錦不要做那種暴殄天物之事,若真的做出這種焚琴煮鶴毀壞稀世奇珍之舉,簡直是將遺臭萬年。
張制錦的反應仍是平淡:“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如何還能出爾反爾。”
周承沐滿心叫苦,忖度半晌,終於又道:“九爺,有一句話我一直在心裏,不敢說出來,但是……”
張制錦道:“請說無妨。”
周承沐猶豫半晌,攥緊雙手鼓起勇氣說道:“妹妹的病,真真的古怪離奇,不發作的時候跟好好人一樣,但是偏偏見不到你,我想,她這病未必能夠好了,九爺……正當盛年,前途無量,不如、不如……”
周承沐遲疑着,那句話重若千鈞說不出來,只是頻頻地打量張制錦。
張制錦盯着他,早就明白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府內的意思?”
此刻張制錦心中所想的,當然還有另一個人。
周承沐嘆氣說道:“實不相瞞,太太先前跟我說起來,太太自然很看重你,但是怕妹妹這樣,未免連累了九爺……所以才忍痛……”
“既然這樣,不必。”
“啊?”
張制錦淡然道:“我曾經在我們府老太太跟前說過,執子之手,當不離不棄,不管七寶如何,她依舊都是我張某人的夫人。我也絕不會放手。”
周承沐盯着他,眼中閃閃爍爍,又是感動又是喜悅,半晌,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九爺……妹妹、妹妹是三生有幸,遇到了你……”
張制錦聽到“三生有幸”這句,才微微一震。
是嗎……真的是這樣?
自他從七寶的隻言片語之中,慢慢摸索到讓她深深恐懼的那個“噩夢”的雛形,他也不由地懷疑起來。
遇到了自己,到底是七寶的幸還是不幸。
***
烈日炎炎,天氣晴好。
焚畫的約定之期,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幾乎人滿爲患,除了那些知書好畫之人外,就連目不識丁的平民百姓,也因聽說吏部侍郎不知何故竟要燒燬一副價值連城的名畫,大家驚歎之餘,紛紛爭先想要一睹爲快。
日影上移,長街上響起得得的馬蹄聲,兩側各自有三匹馬開道,中間護送着一頂八人擡轎子,其後,則是一輛馬車。
大家紛紛自動讓開兩側,隊伍越過人羣在祥龍街口停下。
馬上的騎士翻身而下,恭迎轎子中的人。
那人微微躬身自轎內走出,身着銀灰色的長衫,皎然似玉樹臨風。
此人生得面容端秀,氣質清貴,通身的風流俊雅,一看便知不凡,自然正是張制錦。
而在他身後,兩名隨從自馬車中擡出了一個不算很大的紫檀木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張制錦目不斜視,邁步進了前方的樊樓。
隨從也擡着箱子緊隨其後,周圍圍觀衆人指點着,議論紛紛,都猜出那箱子裏裝着的,必然就是那副《千里江山圖》了。
這時侯,樊樓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京城的耆老名宿,高官顯貴們,大家寒暄之後,卻又不約而同地開始勸導張制錦。
被許多高人前輩圍在中間,張制錦卻仍是不爲所動,眼見午時將到,他負手上了三樓。
兩名隨從亦擡着箱子亦步亦趨。
衆人紛紛跟上,來至三樓,隨從們將箱子放在桌上,張制錦上前親自打開。
裏頭極大的一個卷軸。
衆名士在旁看着,這會兒不約而同地都屏住呼吸,只靜靜盯着看。
張制錦擡手將那副畫作取出,向着旁邊遞出。
在他旁邊站着的是當世畫壇第一的范大家,見狀慌忙擡手接過來。
張制錦後退,將畫卷的另一側遞給身後的小廝洛塵,洛塵忙小心翼翼接在手中,繼續往後退去。
這幅《千里江山圖》,畫如其名,長達三丈開外,若不是這樊樓地極寬敞,也是無法展開明白看的。
圍觀衆人紛紛後退,隨着這幅名畫的展開,眼前崇山峻嶺,明麗驚豔,千里江山爍爍一一令圍觀之人彷彿在瞬間人在畫中,無法自拔。
是真是假,在場的名宿們自然能看得出來。
早就聽聞這畫大名,但一直不知在誰人手中,更是不曾親眼目睹,其中范大家年逾古稀,卻也是第一次見,一時之間老懷欣慰,同時老淚縱橫,情難自已。
此刻樓下百姓以及一些不能進樓觀看的,亦開始鼓譟。
張制錦一擡手,身後隨從上前,從范大家手中接過畫的一端,跟洛塵不約而同往前一步。
於是,在樊樓三樓之上,這幅千里江山的驚豔圖畫,終於出現在了京城百姓們的面前。
就連不懂點墨的販夫走卒,乍然見到這樣的絕世圖畫,卻也忍不住隱隱有沉醉其中之意,就彷彿此時所站的並非喧譁鬧市,而是在羣峯之巔,衆山環繞的壯麗山河之中。
就在衆人或歡呼雀躍,或屏息凝神的時候,在樊樓的對面樓中,有個蒼老的聲音沉沉響起:“他真的是太能胡鬧了。”
旁邊一人道:“皇上若不喜,現在去阻止還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