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張制錦在出宮的時候, 正好遇見了康王帶了世子趙琝進宮面聖。
他往旁邊退後一步,躬身行禮。
康王問道:“侍郎怎麼還在宮內?莫非府內還無人來報嗎?”
張制錦道:“王爺所說的莫非是潘樓之事?”
康王頷首:“你已經知道了?唉, 說來也是誤打誤撞,沒想到在緝拿北賊的時候,會遇到靖安侯跟貴府的少奶奶。幸而有驚無險,侍郎不必焦急。”
張制錦的臉上自然沒有半點焦急的表情,也簡單地回答了一聲“是”。
趙琝在康王身後,把他臉頰上那兩道還沒癒合的傷痕死死地看了半天,聞言道:“張大人好像一點兒也不爲侯爺跟七寶擔心?”
“先前靜王殿下派人來告知, 說是已經接了父親跟內人去了王府。多謝世子關心。”張制錦波瀾不驚地回答。
趙琝冷笑道:“果然,不是當場看着, 就不會知道當時的情形何等險要,自然就不會掛心。亦或者……當初用盡手段得到了, 現在大概也是‘不過如此’了吧。”
張制錦淡淡道:“世子恕罪,我並不懂世子的意思。”
康王笑道:“琝兒,怎麼好管侍郎的家事?還是說世子妃又跟你抱怨……侍郎委屈了她妹妹之類的話?讓你也替七姑娘不平起來了?”
趙琝自然知道康王是在提醒自己不可過分, 於是便低下頭。
康王纔對張制錦說道:“罷了, 侍郎且快去吧,畢竟是弱質女子, 只怕受了驚嚇了, 需要好生安撫纔是。”
張制錦躬身謝過,轉身大步往外去了。
康王也不耽擱, 繼續邁步往前。
只有趙琝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背影, 心中憤懣異常:偏偏是這個人得到了手, 可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七寶。瞧瞧,如今連往外走的步伐也是這樣沉穩不亂。
趙琝想到七寶被管凌北挾持的模樣,心隱隱揪痛,替七寶不值的同時,又不免加倍憐惜。
正在胡思亂想,便聽到前方康王輕聲說道:“琝兒,你雖然大有進益,但仍是按不住脾氣。”
趙琝心頭一凜,忙緊走幾步跟上:“父王?”
康王目光直視前方,不遠處就是皇帝的寢宮了,彷彿只差一步之遙。
康王嘴角微挑,輕聲道:“你的心思,父王怎麼會不知道?只不過這會兒不是外露的時候。直到那一天……咱們可以掌控天下的時候,莫說是一個女人,要什麼得不到呢?”
***
靜王府。
靜王趙雍聽了通報,見張制錦進門,便笑道:“你別急。七寶無事。”
張制錦瞥向一邊兒的靖安侯。
靖安侯坐在靜王的下手,此刻便低了頭,竟是不敢面對張制錦的目光。
張制錦向着靜王行禮:“多謝殿下照看。”
靜王道:“我也是正好兒趕上了,只是不許你爲難七寶,畢竟誰也想不到會橫生事端。而且今兒能拿下管凌北,有一半兒也是七寶的功勞。”
靖安侯聽到這裏才說道:“王爺說的很是,雖然……事出突然,但好歹最終化險爲夷了。”說話間就瞟向張制錦,想看他的反應。
張制錦這次卻不看靖安侯了,只沉聲說道:“王爺,我想帶七寶回府。”
靖安侯見他不理自己,便悻悻地又轉開頭。
靜王道:“我派人進內告訴了,且看看她醒了沒有,恢復的如何。之前太醫來看過,說是那胳膊……咳,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要仔細保養個十天半月的才妥當。”
張制錦點頭:“多謝王爺。”
這會兒裏間侍女來報:“張少奶奶已經醒了。”
靜王起身:“我帶你們進去吧。”
靜王親自領路,引着張制錦跟靖安侯往裏而行。路上靖安侯幾次偷瞄,卻見張制錦臉上並無表情。
靖安侯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
玉笙寒的房中,七寶因聽說張制錦來了,早掙扎着要起身。
她的左臂仍是動彈不得,玉笙寒只好小心扶着她下地,期間不免牽動了傷處,疼的七寶嘶嘶呼氣。
玉笙寒見狀笑道:“以後再跑出來的時候,就想想這份疼,長長記性也罷了。”
七寶突然問:“玉姐姐,之前在潘樓裏,你爲什麼要跟那管……賭手呢?你知道我多害怕輸了害了你?”
玉笙寒笑道:“我說了啊,一隻手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七寶定睛看她:“十指連心,何況是一隻手?玉姐姐爲什麼這麼說?”
玉笙寒對上她清澈如明溪的眸子,本是能夠一笑遮掩過去的話題,此刻她卻不想違心搪塞了。
玉笙寒緩緩一笑:“因爲……我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所以現在,莫說是一隻手,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覺着疼了。”
她的聲音很低,很輕,若是稍不留神,幾乎就聽不清楚。
七寶卻聽得極爲清楚。
“玉姐姐……”
看着玉笙寒的笑,這笑容很淡,彷彿沒有任何感情在內,又好像有千萬種感情在其中。
瞬間,七寶的心頭竟有一種奇異的感應:感同身受。
玉笙寒卻又一笑:“罷了,說這些做什麼……”
“我知道。”七寶輕聲說。
“你知道?”玉笙寒詫異地看她。
“我知道,我明白,”七寶的眼圈發紅,淚光隱隱,聲音也有些顫,像是怕玉笙寒不信一樣,“我真的懂。”
玉笙寒的眼中流露出驚疑的神情,但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角也不由自主地紅了。
兩個人目光相對的時候,門外腳步聲響。
是靜王帶了靖安侯跟張制錦來到了。
玉笙寒忙轉開頭,極快地呼吸了數次,纔將心頭的微瀾壓下。
再回頭的時候,她的臉上笑的恰到好處,已經又是那種彷彿世間萬物都不放在眼中的神情。
此刻七寶回頭,見靜王先走了進來,她來不及行禮,就看見了靜王身後的張制錦。
是她熟悉的臉跟神情,除了腮上那兩道醒目的痕跡。
七寶一看便心生愧疚,早身不由己地往他跟前走去:“夫君……”
聽了七寶如此稱呼,張制錦漠然無情的眼中隱有微瀾。
但是當他看到七寶吊在胸口手臂的時候,眉頭卻又皺了起來。
七寶看出他不高興,便舉起右手握住他的手臂:“夫君……”
張制錦垂眸。
七寶只盯着他的傷處,很是心疼,又很自責,便小心翼翼地問:“還疼嗎?”
此刻靜王站在玉笙寒旁邊,靖安侯站在兩人身側,眼睜睜看着兩人的相處,直到聽見七寶這樣問,不覺都大爲驚嘖。
玉笙寒忍不住道:“傻孩子,明明是你傷着了,怎麼卻問侍郎?”
靜王笑道:“可見七寶一心都記掛着錦哥兒呢。把自個兒的痛都忘了?聽太醫說,手臂腫的不成樣子。”
七寶忙搖頭:“已經不疼了。”
張制錦聽到這裏,那眉頭緊緊地蹙起,卻又淡淡地說道:“別說了,先回府。”
靜王忙道:“何必這樣冷口冷麪的,你這樣會寒了小七寶的心呢。”
張制錦傾身:“多謝王爺,我先帶她回去了。”
玉笙寒卻對七寶道:“小傻瓜,別隻顧惦記着他,也不用在乎他說什麼,橫豎先把自個兒照看好了再說。”
七寶不知該不該答應,張制錦已經後退兩步,轉身往外。
七寶見狀才忙跟上,走了兩步又回頭看向玉笙寒,小聲說道:“玉姐姐,我方纔跟你說的話……”
玉笙寒含笑揚首:“我記住了。去吧。”
七寶這才放心轉身。
但她畢竟有傷,行動不便,眼見張制錦將出門,便着急叫道:“夫君等等我。”
才勉強追到門口,張制錦卻已經止步:“站着。”
七寶還沒反應過來,張制錦已經擡手將她輕輕地側抱起身,且恰到好處地避開了她的左臂。
張制錦把七寶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出門而去。
背後靖安侯在後面目瞪口呆,只好急匆匆地跟靜王行禮告退。
等他們都去了,靜王才笑道:“你瞧瞧他們兩個人的相處,是不是很有趣?”
玉笙寒道:“可惜。”
“可惜什麼?”
玉笙寒道:“可惜我不是男子,不然的話,一定要把小七寶搶過來,自個兒好生疼愛着。”
靜王笑起來:“你是替七寶不平呢?”
玉笙寒若有所思道:“倒也不是不平。也許是因爲太喜歡這孩子了,不捨得她受絲毫委屈。”
靜王“嗯”了聲:“七寶很乾淨,她身上有種令人情不自禁會去喜歡的東西,當初……”想到當初七寶“投懷送抱”之舉,靜王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只問道:“她方纔說什麼叫你別忘了?”
玉笙寒眼神閃爍,道:“這是我跟她之間的祕密。”
靜王笑道:“連我也不能說嗎?”
玉笙寒笑而不答。
卻在此刻,外頭侍女來道:“王妃說是身上有些不太好,請王爺過去。”
靜王皺皺眉:“這次又是怎麼了?”
原來自打孔春吉有了身孕後,不知爲何竟甚是嬌弱起來,三天兩頭地派人請靜王前去,而且時機選的非常之好,要麼是靜王在周蘋房裏,要麼是靜王在玉笙寒這邊兒。
玉笙寒似笑非笑地說道:“王爺快去吧。畢竟子嗣要緊。別讓王妃不高興。”
靜王將她的手握了一把:“我待會兒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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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張制錦抱了七寶出門,縱身躍上馬車,也並不將她放下,到了車內仍是抱在懷中。
靖安侯因爲遲了一步,出門的時候,卻見那馬車已經往前駛去。
自個兒居然是給扔下了。
靖安侯看着馬車遠去,簡直匪夷所思:“這逆子……是真的生了我的氣?”
可畢竟自知理虧,僥倖的是,今兒雖然兇險異常,如今的局面卻並不算太壞。靖安侯只得自己悻悻地上了馬,孤零零地也往張府而回。
前頭的馬車之中,七寶給張制錦抱在懷中,擡眼就能看見他的臉近在咫尺。
七寶忍不住伸出右手去摸他的臉頰,想碰碰他的傷,又不敢真的碰到。
正在反覆試探之中,張制錦皺眉道:“別亂動。”
七寶嚇的一顫,片刻,才又小聲問道:“到底疼不疼了?”
張制錦雖是不耐煩的樣子,卻回答:“不疼。”
七寶聽他回答,便露出笑容:“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張制錦斜睨她:“不敢什麼?”
“不敢再打傷大人了。”
張制錦聽她又叫自己“大人”,便冷哼了聲:“是嗎?”
七寶聽出他是不信,於是又舉起右手:“我對天起誓。”
張制錦喝道:“別亂動!你難道不知道疼?只管問我做什麼?”
七寶眼珠一轉,倒也聽出他是關心自己之意,當下心頭一喜,便說:“之前才傷着的時候,疼的暈了過去,現在已經好多了。”
張制錦聽到“疼的暈了過去”,皺着眉長嘆了聲:“你是從來都不長記性,下次還能再鬧出什麼,我竟想象不到。難道要把你捆起來放在我身邊兒,你才安分?”
七寶嘻嘻笑了起來。
張制錦氣道:“你還笑?”
七寶才說:“我知道夫君是擔心我的。”
“我看你是不知道。要是真知道,就不敢這樣胡作非爲了。”
七寶無視他的冰冷臉色,柔聲軟語地說道:“夫君,你不要生氣,也不要怪公公,這一次,是我答應公公的,因爲他幫巖兒把那門親事給解決了,卻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張制錦嗤之以鼻,冷笑道:“真看不出,你跟他倒是臭味相投。”
七寶嗤地又笑了起來。
張制錦恨的咬牙切齒:“你再敢笑!”
七寶伸手揪着他的胸口衣裳,笑問:“難道夫君要我哭嗎?”
“把手放下,”張制錦望着她盈盈的眉眼:“有時候真想讓你哭出來。”
雖然話是這麼說,但原本肅殺冷清的眸子,此刻卻已經被愛恨交織的無奈笑意充溢,但他又不想讓七寶看見,於是便擡眸看向別處。
七寶在意的卻仍是他臉上的傷,如今見情勢緩和,便又問道:“夫君,這兩天,有沒有人問你是怎麼傷着的?”
張制錦道:“你說呢?”
七寶知道一定會有人問及,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回答而已。
事實上,不僅僅是朝臣們,連皇帝也都問過。畢竟朝臣的容儀其實也是很重要的,像是這樣傷了臉……如果皇帝一個不小心,可以以“御前失儀”來降罪的。
七寶好奇問道:“你是怎麼應付的?”
張制錦冷冷哼了聲:“自然是說給梅花刮破,難道說是給你抓破的?”
七寶想笑,又不敢大笑,忍得很辛苦,身子跟着顫動。
張制錦垂眸看着她,卻見一縷髮絲搭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隨着動作頑皮地抖動,張制錦擡手將那搗亂的青絲抿向旁邊。
他的動作如此溫柔,七寶斂了笑,呆呆地看着他。
張制錦卻望着她的左臂,手指在關節處輕輕地一碰。
七寶疼的一顫。
張制錦道:“還很疼?”
七寶咬了咬脣:“不打緊的。”
張制錦將她的衣袖掀開些許,卻見小手臂處都紅腫着。
七寶不錯眼地看着張制錦,小聲道:“被夫君抱着,就不覺着疼了。”
張制錦本想詢問她那日提起《最高樓》,她的反應爲何那樣異常,說的話又是什麼意思。但是這會兒見七寶如此溫馴,心中不免也泛起柔情萬種,便暫時按下那些不快,橫豎等回府後再說不遲。
張制錦俯首在七寶的脣上輕輕地印了一下:“那親一下呢?”
七寶臉上暈紅:“也、也不疼了。”
張制錦道:“那喜不喜歡夫君這樣抱着你……親親你?”
七寶羞的閉上雙眼,過了會兒,卻又特意說:“夫君要只抱着我,只……”
那個“親”字,到底是害羞說不下去了。
張制錦啞然失笑:“當然只對着七寶……”話未說完,就彷彿面對上好的美味無法自拔一樣,重又迫不及待地吻落。
正在心神盪漾之時,突然馬蹄聲急促,隱隱地傳來許多慌亂的聲響。
然後是馬武的聲音,隔窗沉聲道:“大人,聽說鎮撫司那邊兒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