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這一次張制錦回府, 只匆匆去見了老太太, 並沒有回自己房中。
三房這邊兒的丫頭們也打聽到他回來了, 不多時又說去見靖安侯了, 早告訴了七寶。
七寶等了半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於是便帶了同春出了院子,一路往前而來。
只是七寶又擔心此刻若是父子兩人正商議正事, 自己貿然進門的話,豈非唐突。
於是不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離,站在迴廊之下的一簇夾竹桃下遙遙地打量着門口,心想着若是張制錦出來的話, 自己便可以及時相見。
同春也知道七寶的心意,就也陪她等候, 又因看見了洛塵在那邊門口上,心裏便猶豫要不要過去跟洛塵打聽打聽。
豈料這邊同春還在想, 那邊洛塵突然跟中箭的兔子一樣衝了進門, 因隔的遠, 同春跟七寶自然聽不到那裏的動靜, 也不知發生何事。
正在疑惑的時候,不多會兒, 卻見那邊院門打開, 竟然是張制錦走了出來。
七寶正等的心急, 見狀很是高興, 忙閃身出來迎着他走去。
不料才走了幾步,偏偏見是李雲容帶了幾個丫鬟嬤嬤們沿着牆邊先一步往那邊去了,正好跟張制錦打了個照面。
兩人各自站住,李雲容道:“九爺回來了?”溫聲說了一句,目光轉動,突然有些色變:“你受傷了?”
她口中說着,竟上前一步,擡手似乎想要去拉住張制錦的手。
只是還沒有碰到對方,到底已經反應過來。
李雲容忙將雙手攏起,勉強一笑問道:“這是、怎麼了?”
原來張制錦方纔盛怒之下沒有控制住,單手震斷了那木板,手掌卻給斷裂的板刺劃傷了,此刻血順着掌心流了下來。
張制錦聽了李雲容這般說,才反應過來。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原先他似通身麻木,絲毫都沒感覺到,直到此刻,傷口處才依稀泛出一點刺痛。
這會兒洛塵也踉踉蹌蹌追了過來,低頭見張制錦的手在流血,當下跟着慘叫起來:“九爺您受傷了?!”
***
七寶原先只是呆呆地望着這一幕,不知爲什麼竟無法再多行一步。
此時此刻在她眼前所見的自然是李雲容跟張制錦,但突然間卻又出現了那日三月三,在清溪邊上的那道纖挑的身影。
豔紅色的夾竹桃花開的正好,簇簇擁擁地堆在七寶的身邊,更加像極了七寶記憶中的桃花林。
她自然沒有聽見李雲容說什麼,只覺着眼前朦朦朧朧,那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樣子……讓她忍不住心驚肉跳。
洛塵的聲音卻大些,旁邊的同春聽了分明,忙定睛看去,依稀看到張制錦手上有道紅痕。
同春忙道:“姑娘,九爺傷着了!”
七寶一愣:“傷?”
這一刻張制錦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再擡頭之時,卻看向七寶所站的方向。
原來七寶方纔走了幾步,已經從夾竹桃後走了出來。
李雲容察覺張制錦目光變化,跟着回頭,也看見了。
李雲容意外之餘,遙遙地向着七寶一點頭。
這邊張制錦卻已經邁步從她身邊經過,緩緩地走到了七寶身前。
七寶對上他晦暗的星眸,神智仍有些恍惚,直到目光下移看到他染血的手掌。
“大人!”七寶上前,一把握住了張制錦的手腕:“這、這是怎麼了?”
這會兒同春卻又看出張制錦的臉色煞白,氣質微冷,神情跟平日裏大不一樣,就知道院子裏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面對張制錦略帶煞氣的神情,同春自然也不敢吱聲。
張制錦淡淡道:“沒什麼。你怎麼在這兒。”
七寶忍着驚懼,把他手上的傷看了看,心頭發冷:“我聽說大人回來了,所以來看看……這是怎麼傷着的?快跟我回去上藥。”
張制錦方纔出門的時候,心中竟有些恍惚,下意識地就想出府。
不料七寶居然趕了來,她不由分說地拉着他的手腕,領着張制錦往回走去。
張制錦本想拒絕,但給她的小手攥着腕子,不知爲何竟不想掙脫。
同春見狀,故意落後了幾步,又見洛塵腿上彷彿受傷似的,便忙問:“怎麼了?”
洛塵嘆了口氣,小聲說道:“侯爺不知怎麼又動了怒,方纔抄了板子打九爺呢,我去求情,差點給侯爺一腳踢死。”
“你傷到了哪裏?”同春扶着洛塵,上下打量他,又問道:“好好的幹什麼要打九爺?”
洛塵見她面露關切之色,心中略覺歡喜,便悻悻道:“我看也沒什麼原因,就是好好地遷怒了九爺,大概是怪九爺沒有嚎啕大哭吧?”
又嘆氣回答:“方纔一腳踹在我的腰上,也不知是不是踹壞了,我跌倒的時候扭到了腿。”
同春忙安撫說:“不要緊,房裏有鎮痛散淤的藥膏,待會兒敷上些,只要不是大礙就好。唉,侯爺這是幹什麼呢,難道誰希望忠二爺就死了不成?已經沒了一個兒子,難道還要把另一個也打死嗎?”
雖然同春很小聲,洛塵仍是道:“姐姐噤聲,這些話可千萬不要說出去。”
同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私下裏嘀咕這句罷了。”
洛塵又笑道:“待會兒姐姐替我敷藥好不好?”
兩人說話的功夫,那邊七寶已經領着張制錦回房去了。
七寶讓張制錦坐在桌邊,吩咐丫鬟打了清水拿了療傷的匣子來,她親自拿了帕子給張制錦將手上的血一點點擦去。
只是七寶從沒有做過這個,膽子又小,看着那鮮紅的顏色,又看見他掌心血肉模糊的傷,小臉也很快地沒了血色。
那手一直不停地發抖,淚也在眼睛裏打轉個不停。
張制錦面無表情,好像傷着的並不是他自個兒,又見七寶嚇得手足無措,他便淡淡說道:“你怕什麼?”
七寶道:“這是、是怎麼傷着的?”
張制錦道:“沒什麼,不小心擦傷的罷了。”
七寶纔要說,突然發現他的左臉往下彷彿也有一道淤痕,七寶起初以爲自己錯看了,忙轉頭細看了會兒,擡手輕輕一試,還微微腫着。
張制錦轉頭避開:“做什麼?”
七寶呆看了他一會兒:“大人……”
張制錦不等她說完就站起身來:“前頭的事,你不用去管。我先回部裏了。”
七寶見他竟要走,來不及多想,忙上前將他拉住:“大人!……夫君!”
張制錦腳步一停,轉頭看向七寶,七寶仰頭對上他的目光,已經發現他的眼角竟有些奇異的泛紅了。
七寶本是想問他是不是靖安侯爲難過他,或者別的,但是見張制錦如此,卻又不想問了。
“夫君、”七寶按捺着怦怦亂跳的心,卻向着他露出了笑臉:“夫君纔回來,怎麼就要走?”
這爛漫甜美的笑容真真的直入人心,張制錦看的怔住。
七寶拉着他往回,雖然說她的力氣跟他想必,便如蚍蜉撼大樹,但她仍是神奇地將這“大樹”重又拽回了桌邊。
“我是有些害怕,”七寶嘆了口氣,握着他的手腕,老實說道:“我、我不敢看夫君的傷。”
張制錦不語。
七寶低低說道:“我……我一看,心裏就跟着發顫,就好像這傷也在我身上一樣。”說了這句,七寶忍着眼中的淚,重又拿了帕子,把那傷處的血污擦去,才又拿了藥粉仔細地灑在傷處。
她的動作很輕,雖然生疏,但做的無比認真。
張制錦望着她雪白的臉色,笨拙的舉止:“既然害怕的這樣,又何必自己做?”
七寶輕聲說道:“夫君受傷了,我自然要親自伺候。”
張制錦轉頭道:“這不算傷,只是破了一點皮罷了。”
七寶打量他臉頰邊上越發清晰的那道痕跡:“侯爺爲難夫君了?”
張制錦皺眉,卻不回答。
七寶說道:“他、他動了手?所以夫君才這樣不高興?”
“我說了無事。”張制錦淡淡地,彷彿有些不耐煩,又像是拒人千里。
他絕少用這樣冷淡的口吻跟自己說話,卻儼然透着另一種令人恐懼的熟悉。
七寶下意識地有些瑟縮,直直地看着他,大顆大顆的淚珠像是荷葉上的露珠一樣泫然滾落。
張制錦定了定神:“我、不是怪你。”
七寶不言語,卻強忍着不肯哭出聲,她低着頭,兩道細細的眉毛皺蹙着,鼻頭也隨着紅了。
張制錦嘆了口氣,擡起左手將她的小手握住:“不是說要給我療傷嗎,怎麼自個兒先哭起來了。我的傷可疼着呢,你就不管了?”
七寶忍不住淚落的更急,哽咽着說道:“反正我又不會做,做的也不好。大人自己做也比我做的好,或者讓那會做的人來做就是了。”
張制錦看她如此委屈嬌嗔的樣子,心頭那股冷意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散了大半:“誰說你做的不好了?”
七寶抽噎說道:“你方纔分明是嫌棄我了。”
張制錦笑道:“我哪裏說過半個嫌棄?”
七寶鼓着腮,一滴淚正沿着那邊兒滑落下來:“你不說我也看得出來,我、我是擔心大人才趕去找你的……你卻一見我就要走,也不跟我說話……”
七寶越想越是委屈,淚越發跟不要錢似的亂涌一氣。
她擡起左手揉眼,卻並不把給他握着的右手抽回來。
張制錦嘆了聲:“好了,不要再哭了,我本來心裏就難受,身上也痛,你這樣一哭,是要讓我雪上加霜嗎?”
七寶聞言,這才含淚擡眼看向他:“你在老爺那裏受了委屈,爲什麼不和我說?他……他都傷到你哪裏了?”
張制錦才半是無奈地說道:“只是一點皮外小傷,委實算不了什麼。何況這種事,我不想你聽了煩心。”
七寶道:“你曾經說過,我的事從來沒有小事,那對我來說,夫君的事自然也沒有小事,我怎麼會煩心,只會想給你解憂。”
張制錦聽了這句,臉上像是陰雲密佈之下終於透出了些許晴色似的,他微微一笑道:“知道了。你只要不流淚,就算是爲了我解憂了。”
七寶忙忍着淚:“都傷到哪裏了,給我看看?”
張制錦望着她認真的神色,突然想起之前宮內出事,他受傷那次,她也執着地想要看他的傷,絲毫不懂得避忌。
“這會兒是白天,成何體統,晚上再看吧。”本來心情沉重,此刻對上她,卻不禁流露戲謔口吻。
七寶嗤地笑了出來,眼中的淚漬卻還沒有幹,如此一笑,卻如同帶雨梨花迎着陽光,着實的晶瑩璀璨,嬌美動人,無可比擬。
張制錦道:“你過來。”
七寶會意地起身走到他身旁,便給他單臂一抱摟在腿上。
張制錦垂首,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心頭的煩悶像是得到了治癒,這一刻竟生出一種念頭,恨不得就永遠這樣擁着她,一世無憂。
但耳畔靖安侯的聲音卻仍如此清晰:“怎麼死的不是你!”
張制錦一震,又清醒了幾分。
七寶立刻察覺了他的異樣:“怎麼了?”
沉默片刻,張制錦苦笑道:“我……我是今日才知道,原來在老爺心中,我……竟連張進忠也比不上。”
這短短的一句話,他用看似雲淡風輕的口吻說出來,但實則只有他自己知道,竟是字字重若千鈞。
七寶雖然知道靖安侯可能跟張制錦鬧得不好,可卻也想不到他會突然如此說:“怎麼會?”
張制錦畢竟是靖安侯原配夫人所生的嫡子,而且又有稀世之才,國之棟樑。
當初宋氏生張進義跟張進忠的時候,還只是個妾,且這兩個兒子也並不長進,尤其是忠哥兒,吃喝嫖賭無一不通,偏偏宋氏還很是溺愛。
且莫說是這兩個人,就算放眼京城乃至天下,能比得上張制錦的能有幾個?
連張老誥命都要忌憚張制錦三分,凡事都不肯十分爲難他。
七寶說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侯爺在氣頭上說出來的氣話,算不得數的。”
張制錦一笑道:“有時候只有氣急之時所說的話,才能顯出真心來呢。”
七寶忙環抱住他的腰:“不是不是,大人是最能幹的,是整個京城……乃至全天下最能幹的人,明明是天底下誰也比不上大人,誰都比不上夫君。”
張制錦雖知道她是安慰自己的話,但是看着她這樣着急安慰自己的樣子,卻仍是忍不住心頭一暖:“真的?”
七寶用力點頭:“當然了,制錦才高書善最!舉世無雙,無人可比,說的就是大人了。”
“那是靜王殿下的話,”張制錦不由笑了出聲,挑眉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七寶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臉,那臉頰邊上的痕跡越發醒目,她擡手在上頭輕輕撫過:“疼嗎?”
張制錦溫聲道:“不算什麼。”
七寶皺眉說道:“侯爺一定是氣瘋了,才這樣亂打,差點把大人的臉都打壞了,唉,這樣好看的臉若是傷損了,可如何是好?”
張制錦忍笑道:“你喜歡?”
“當然喜歡。”七寶捧着他的臉,低頭在他臉上輕輕親了一下,“這可是我最喜歡的臉。”
張制錦的眼中漾出了淡淡的溫柔:“那如果傷損了,你還喜不喜歡了?”
七寶認真地想了會兒,然後爲難地回答道:“這個、這個我也說不準。”
張制錦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七寶也是個好色之徒。”
七寶說道:“古人說,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可見好色乃是天性,也並沒有規定要有男女之別呀。”
張制錦揚眉道:“好的很,你竟還大言不慚。”
七寶摟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輕聲說道:“我只喜歡大人,又沒有喜歡別人,有什麼可自慚的?”
這句話鑽到他的心中去,像是春風搖曳着心尖,張制錦垂眸看着七寶,從她剪水的雙瞳上往下,在粉色的櫻脣上流連,正要低頭去吻一吻,外頭有人道:“六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