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七寶想不到張制錦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如此, 驚愕之下, 幾乎忘了呼吸。
待他停了下來,七寶的臉上早就暈紅一片,好像緋櫻似的直紅到了耳根, 眼中更是水霧朦朧,卻又因爲映着閃爍的燈影跟繚亂的煙火, 眸子裏星星點點, 清澈而明亮。
炮竹聲不絕於耳, 火樹銀花依舊繁盛華美,路人之中有的正駐足癡癡凝望。
卻見男子挺拔軒昂, 俊雅如玉,女孩子卻是纖嫋婀娜,粉妝玉琢, 竟是一副神仙般的容貌氣質, 兩人立在一塊兒,活脫脫的不似是人間能有的絕色璧人, 倒像是什麼九重天上的仙眷,偷偷地趁着人間節日下凡來湊趣一般。
七寶卻給張制錦弄的有些迷亂, 兩個人正彼此凝望, 突然旁邊傳來了清脆的拍掌聲。
張制錦依舊的波瀾不驚,七寶卻嚇了一跳,忙轉頭看去, 當看見面前之人的時候, 卻突然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覺。
原來這會兒在兩人身側的這人, 身量高挑,身着儒生服裝,一張臉卻是風流嫵媚,赫然竟是許久不見的玉笙寒。
伊人正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們兩人。
七寶本能地覺着喜歡,可突然想起方纔張制錦擁吻自己,只怕點點都給玉笙寒看在眼裏了。
剎那間,粉嫩的臉上頓時又更紅了幾分,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躲起來。
這會兒玉笙寒一甩大袖,卻是笑吟吟地走上前來,她先是拱手俯身,端端正正地向着張制錦行了禮,才又帶笑說道:“怪道聽人說侍郎大人近來春風得意,有這樣的佳人相伴,該是世間任何男子夢寐以求的了。”
張制錦的臉上卻絲毫的異樣都沒有,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百邪不侵的端莊。
他只向着玉笙寒微微頷首:“玉姑娘如何也在這裏?”
這會兒張制錦已經看的明白,在玉笙寒身後還跟着一個垂髫童子,除此之外,竟沒有更多隨從。
玉笙寒笑道:“如此佳節,美景美人,我自然不能白白錯過,所以出來走一走。果然看見了世間難得的。”
說着玉笙寒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便看向了七寶,卻見七寶半是躲在張制錦的身側,臉上仍是紅雲一片。
玉笙寒便笑道:“七姑娘,數日不見,怎麼你竟不認得我了嗎?”
七寶忍着羞怯,低頭向着她屈膝行禮:“玉姐姐大安啊。”
玉笙寒道:“可知我先前也很是惦記着你,不知道你嫁到了張府裏到底好不好,今兒一見,倒是放心了不少。”
七寶臉上熱的有些發癢,生若蚊吶地問:“玉姐姐可也好嗎?”
玉笙寒不以爲然地笑道:“我麼……到哪裏都是一樣的,無所謂好不好,也不過是船到橋頭自然直,隨波逐流,順其自然罷了。”
七寶聽這話裏彷彿自有玄機,卻不能明瞭,往玉笙寒身後看了一眼,驚奇地問道:“玉姐姐是自己出來的?”
玉笙寒道:“還帶了我的一個婢女。”
七寶突然心生憂慮,忙說道:“雖然如今是太平盛世,但仍不乏一些心懷叵測之人,玉姐姐這樣有些太冒險了。”
張制錦聽到這裏,挑了挑眉:去年也不知是誰提着燈籠自個兒四處亂跑的,如今卻來拿自個兒的經驗教導別人了,殊不知人家跟她並不是一個段位的。
玉笙寒卻滿面感激:“多謝提醒。我因爲想要自在些,所以沒多帶人,你……跟張侍郎也只兩人同行?”
七寶語塞,便仰頭看向張制錦。
張制錦淡淡道:“有我在她身邊兒,足矣。”
玉笙寒笑道:“說的是,有張侍郎在,自然頂的上千軍萬馬了。只可惜,我是註定要一個人的。”
張制錦本要回她一句,想了想,卻還罷了。
七寶聽他們兩個“相談甚歡”,卻也十分喜悅。
張制錦看着兩人,突然對七寶說道:“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七寶一愣:“去哪裏?”
張制錦卻並不回答,轉身竟是去了。
玉笙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對七寶說道:“我就說過,你這孩子算是個有福氣的,張府裏的門規森嚴,他竟能在今晚上特帶你出來遊玩,可見是極寵愛你的。”
七寶抓了抓發癢的臉,抿嘴一笑:“我也沒想到。”
玉笙寒望着她臉上的甜美笑容,突然問道:“你節前可回過國公府不曾?”
七寶搖了搖頭,先前因爲宮內皇妃之事,連着半月進宮,幾乎每天也能見到苗夫人跟謝老夫人,加上實在累極了,所以竟沒有回過府內。
“我等後天再回去。”七寶老老實實地回答。
玉笙寒“嗯”了聲,不置可否。
七寶只當她是信口寒暄,並沒有多想,只又問道:“玉姐姐,我三姐姐可好?”
玉笙寒笑道:“她好的很。”
七寶突然想起來,忙道:“啊,是了,今晚上聖上家宴,王爺是不是在宮內?”
玉笙寒笑意更盛:“你總算記起來了?王爺跟王妃……對了,還有你三姐姐都在宮內。”
七寶聽了這句,心頭咯噔一聲,望着玉笙寒笑的若無其事的臉,恍然間有些明白了爲何此刻她竟是一個人在這裏遊逛。
這剎那,七寶竟有些後悔自己方纔多問的那句話。
心頭滋味莫名,七寶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玉笙寒瞧着她的神情略有些惶惑不安,便明白她在想什麼,當下笑道:“你不必多心,這也是天經地義的,以我的身份,能住在王府裏已經是僭越了,也許過一陣子……還會給撥亂反正呢。”
七寶更加不懂這話:“什麼意思?”
玉笙寒笑的促狹:“沒什麼,你就當我瞎說的。”
她竟仍笑面如花,甚是灑脫似的,七寶卻滿眼憂慮。
玉笙寒看着七寶眸子亮晶晶地,雖然沒有哭,但卻在夜色裏自帶一層薄薄水霧般,看着格外惹人憐惜。
玉笙寒不由嘆道:“你這孩子,倒不是看着的這樣單純,也難怪侍郎這樣疼惜你。”
七寶猛地聽了這句,不禁又紅了臉。
玉笙寒狡黠地眨眨眼,竟擡手在七寶的臉上輕輕地捏了一把,只覺着手底嫩軟非常,便又嘆道:“真真的讓人看見了就想多欺負你一會兒。”
七寶手足無措:“玉姐姐……”
就在此刻,身後響起一聲不悅的咳嗽。
七寶忙回頭,卻見是張制錦卻去而復返了。
玉笙寒揣着手笑道:“張侍郎,你別介意,我只是覺着你的夫人着實太可愛了,一時忍不住罷了。”
張制錦臉色淡冷,口吻更是冷淡非常:“天已經不早了,姑娘還是快些回王府去吧,免得殿下心神不寧。”
七寶見他又提起靜王,心中暗暗緊張。
玉笙寒卻仍是泰然自若地笑道:“才見面便急着走,張侍郎何以這般薄情。”
張制錦問道:“姑娘可還有事?”
玉笙寒望着七寶,又看向兩人手中提着的燈籠。
一雙妙眸目光閃動,片刻,玉笙寒搖頭道:“罷了,沒有事。侍郎請吧。”
還是七寶看出她欲言又止之意,又恐怕她多心,便認認真真地解釋道:“玉姐姐,我們今晚上是偷偷出來的,怕家裏發現,改天得閒了咱們再仔細說話如何?你去張府找我,或者我去靜王府的時候大家再坐了說話。”
玉笙寒的眼睛本來明銳清明,似乎對世間萬物都漠不關心。
可聽七寶說了這兩句,眼底卻泛出了一絲柔和的笑意:“張府門第太高,我怕是進不去,什麼時候你去靜王府再說罷。”
七寶想了想:“那好吧。”
玉笙寒又向着張制錦微微躬身:“侍郎請了。”
張制錦一點頭,緊緊地握着七寶的小手,帶着她轉身沿着長街往前而行。
七寶走了兩步,還不忘回頭看一眼玉笙寒,卻見她孑然獨立,站在燈火闌珊之中,一張秀麗的面孔,美的雌雄莫辨,可偏偏從頭到腳卻透出了十分的孤寂。
七寶回過頭來,不由對張制錦說道:“大人,玉姑娘好像不開心啊。”
張制錦道:“哦?”
七寶雖感覺到玉笙寒有些悒鬱,但畢竟她對玉笙寒的近況所知甚少,倒也猜不透是爲什麼,只說道:“大人你可知道,玉姑娘在王府裏怎麼樣?”
張制錦道:“王爺喜歡她,自是極好。”
七寶追問:“靜王殿下是真心喜歡玉姑娘的嗎?”
張制錦頓了頓,卻不答反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七寶低下頭:“沒什麼的。”
張制錦道:“你又在想什麼?”
七寶望着兩個人手中的燈籠,隨着行走的動作,小燈籠也顛顛簸簸,尤其是那隻憨態可掬的小老虎,更是如搖頭擺尾般,顯得格外歡天喜地。
終於,七寶小聲說道:“我只是覺着,若是王爺是真心喜歡玉姑娘,那麼……是不會讓她不開心的。”
張制錦心頭一動,過了半晌才說道:“你所說的開心,是指的什麼?王爺對玉笙寒不可謂不好,但只怕,玉笙寒想要的並不是你所說的‘開心’。”
七寶似懂非懂:“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張制錦一笑:“人心各異,所求的東西也各有不同,比如你,你便想要開開心心的,但是玉笙寒,那種東西對她來說只怕反而是最次要的。”
七寶雖然不是十分懂這句話,但驀地聽進耳中,卻彷彿有一道雷打在身上似的,讓她猛地抖了抖。
這一刻,七寶突然想起來了,當初自己才從“夢”中醒來之後,滿心裏想的都是怎麼讓威國公府避開面前最大的危機,所以纔不計一切地接近靜王殿下,那時候對她來說什麼名聲,清譽,臉面,甚至自己開不開心,安危如何之類……完全都沒有考慮過,因爲她真正所求的東西,大概恰恰需要把那些東西拋下。
而玉笙寒……就像是夢中家破人亡了的自己。
是啊,是在夢中的那個自己。
七寶的手一抖,蓮花燈驀地墜在地上。
蠟燭打翻,舔到了燈籠,頓時好好地一盞燈迅速地燃燒了起來,張制錦忙將七寶拉到身後。
火光照出了她的臉,臉上是一種見到噩夢般的驚恐神情。
同時張制錦覺着被握在掌心的七寶的小手在瞬間變得冰涼。
“怎麼了?”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終於也忍不住色變,盯着七寶忙問。
七寶身心冷徹,無法回答,事實上,若不是張制錦的手緊緊地拉着她,只怕七寶就要跌在地上。
張制錦察覺她的不妥,單臂一橫,將七寶抱在懷中:“到底怎麼了?”
他遲疑着:“難道……是因爲我方纔說的話?”
他原本不是個多嘴的人,何況玉笙寒的事涉及靜王殿下。
只不過今晚上跟七寶的相處太讓他喜歡,又聽她天真無邪,所以才說了兩句心裏話。
卻想不到七寶竟是這般反應。
七寶給他緊緊地箍在懷中,本來也想抱住他的,只是雙手竟是麻軟無力,只勉強在他身上搭了一下。
“大人,”七寶靠在張制錦的懷中,眼中的淚卻滾落而下,“大人……”
張制錦察覺她抖個不停,心中着實不安,便把那虎頭燈握了握:“我抱你回車上。”
***
馬車重又往張府返回。
那一盞老虎燈就放在旁邊,光芒淺淡而靜謐。
七寶窩在張制錦懷中,一聲不響。
任憑張制錦有七竅玲瓏心,卻也想不透七寶到底是怎麼了。
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想讓自己的體溫讓她覺着好過些,又過了半晌,突然想起來。
擡手到袖子裏探了探,終於拿了一個紙包出來。
七寶模模糊糊裏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不由轉頭看來,聲帶哽咽:“這是什麼?”
張制錦道:“給你的。”
七寶詫異:“什麼?”
張制錦打開那紙包,原來是一包整整齊齊的表層沾着芝麻的麻糖杆。張制錦拈了一根出來,送到七寶脣邊。
七寶情不自禁地張開嘴含了,張制錦道:“咬一口。”
七寶輕輕用力,只聽得嚓地一聲,極脆的麻糖便在舌尖上融化開,濃烈的甜香也隨之蔓延。
七寶微睜雙眸,突然明白了:“方才……大人就是去買這個了?”
張制錦一笑:“好吃嗎?”
七寶凝眸看他:“你爲什麼要買這個給我?”
張制錦微怔,繼而說道:“沒什麼,只是覺着、你可能會喜歡吃。”
七寶用力嚥了口唾沫,把口中融化的糖也吞入腹中。
這樣熟悉的味道。
七寶突然想起來,去年的元宵節,在她給那兩個賊人追拿的時候,是他出現在巷口,不知用什麼把那賊人打退了。
當時有東西濺到她的腮邊上,就是這種隱隱香甜的氣息。
那時候她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眼中的淚一涌而出,七寶掙扎着爬起來,雙手摟着他的脖子,主動仰頭貼上他的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