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回過了老誥命後, 兩人出了張府, 張制錦自個兒騎馬,七寶跟同春乘車。幾個隨從跟小廝等前呼後擁地簇在周圍。
如此走了半晌,馬車竟在紫藤別院停下, 張制錦便帶了七寶入內。
因爲地氣轉暖, 紫藤別院內,紫荊, 牡丹, 玫瑰,海棠,花開正好, 爭奇鬥妍,人行其中, 宛若仙境一般。
七寶雖喜歡花, 但畢竟這地方對她而言另有一番意味,於是並不亂看,只匆匆忙忙地到了內室。
張制錦倒也並沒跟着入內,獨自在外頭窗戶旁邊站住,往外打量臺階前的那一株西府海棠。
這會兒海棠開的簇簇擁擁,粉色的花苞在春風中輕輕搖曳,自有萬種風情。
張制錦見狀,不免想到當初那個無緣無故得了的有關七寶的綺夢, 當時還只以爲是春夢一場, 不料後來果然成了真。
但是, 心中卻又突然想起昨晚上兩人相處的種種,一時有些躊躇。
正在出神之時,身後傳來七寶的聲音:“好了。”
張制錦回頭,卻見七寶正站在身後,此刻卻已經又換了昔日假扮男子時候的那一套朱子深衣,雲鬢烏髮都給黑色的幅巾壓在底下,越發顯出了毫無瑕疵的粉妝玉琢的臉兒,跟身上雪白的儒生衣裳交相輝映,更顯得嫵媚可喜。
張制錦又見她如此笑盈盈的樣子,便又想起她沒嫁給自己之前那些胡作非爲、自己跟她相見時候的情形,彼時此時,怦然心動之餘,心中竟涌起難以描述的甜意。
七寶卻問道:“大人,我這樣可使得嗎?”
“很好,”張制錦首肯,溫聲道:“你過來。”
七寶忙跑到他跟前兒:“那咱們就出去吧?”
“不忙。”張制錦輕輕一聲,擡手在她的臉上撫過,目光一寸寸描繪過眼前的容顏,竟是百看不厭。
七寶察覺他眼神彷彿比先前要熾熱了些,當下忙後退一步:“大人,不是說你只有半天的時候嗎?”
掌心陡然落空,張制錦微怔之下,略將心神一斂:“就這麼擔心不帶你出去?”
七寶忙道:“昨兒是大人親口答應了,說今兒都聽我的。”
張制錦啞然失笑:“好。難道還跟你賴賬不成?”
當下七寶才又鬆了口氣,便吩咐同春等在這裏,自己忙拉住張制錦的手,跟他一塊出門往外。
洛塵正等在門口,見七寶忽然換了男裝,不免詫異。
張制錦道:“不用別人跟着,你跟馬武就成。從側門走。”
洛塵又見居然不帶同春,恨不得自己也留下,卻到底不敢多嘴,只急忙答應了。
於是一行四人從紫藤別院的側門而出,另用一輛馬車,這會兒張制錦卻跟七寶一塊兒上車,馬車沿街而去。
路上,七寶便趴在車窗上往外張望,張制錦則在旁邊默默地看着她。
風從窗外吹來,將她束髮的幅巾吹的往後一掀一掀的,七寶卻渾然不在意,只顧專注地打量外頭的風景,又覺着陽光自頭頂灑落,暖洋洋地,她便微微閉上雙眼,硃紅的櫻脣輕輕地吁了口氣。
燦爛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玉白的肌膚彷彿冰雪般剔透,更顯得脣紅眉黛,好看的無可言說。
張制錦在旁看了半晌,竟不願出聲打破現在的靜謐,又唯恐說一句話就會攪擾了這幅至美無言的畫面似的。
直到七寶轉過頭來:“大人……”
不期然間目光相對,張制錦咳嗽了聲,有種正在專注偷看卻給捉了個現行的微窘。
他恍若無事般道:“怎麼?”
七寶眨了眨眼問道:“大人可知道靜王府的情形怎麼樣了?”
“你是問側妃娘娘嗎?”
“嗯……還有玉姐姐。”
張制錦垂眸,頃刻纔回答道:“王爺後宅的事,我並不十分清楚。”
七寶盯着他看了會兒,卻也並不追問,只道:“那也罷了。”
張制錦卻道:“別隻顧趴在那裏,這會兒的風其實還有些冷,只是人很難察覺而已,等你給吹的頭疼就知道了。”
七寶這才忙把車簾子放下。
張制錦道:“過來我身邊坐着。”
七寶正要起身,突然像是想到什麼一樣:“不用啦,我在這裏坐着就很好。”
張制錦瞧出她神色有異:“怎麼了?”
七寶臉上略有些許薄紅:“你說過今天聽我的,不能、不能……”
“不能什麼?”
七寶低垂着頭:“不能像是上回、坐轎子一樣了。”
張制錦沒想到她居然還惦記着那件事,當下哼了聲:“我早已經忘了,你怎麼還總是惦記着,是不是因爲心裏想才總記着?”
“當然不是!”七寶忙擡頭,臉上越發漲紅,“我纔不想呢。”
一縷柔細的髮絲垂在她的臉頰邊上,張制錦擡手給她拈起來抿在而後,順勢傾身,在她耳垂上輕輕地親了口。
“給你看穿了,”他垂眸望着七寶,眸色閃爍,“你不想,是我在想。”
***
半晌,馬車來至了北關大街。
張制錦叫停了車,自己下地,又把七寶接着抱了下來。
張制錦打量了一眼周遭,問七寶:“你若是想逛街市,南音大街跟祥隆街那邊兒自然最熱鬧,怎麼偏來這邊兒?”
七寶說道:“聽說這裏的好東西最多,我也想開開眼界。”
張制錦笑道:“什麼好東西?”
七寶說:“聽說有些價值連城的古董啊,名人字畫,以及樂器、茗茶之類的。”
張制錦垂眸問:“先前你頑皮的那個樣子,竟也一次沒來過?”
七寶分辯道:“當初我每次出來都是正經有事的,其實很少自己出來閒逛。”
張制錦望着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正經有事?”心底便掠過她在靜王府那些“正經”的場面。
七寶倒也機靈,忙道:“不說了,咱們快去逛吧。”
當下兩人便從大街的南邊開始往內走去,跟其他的熱鬧街市不同,北關這邊,兩側都是二三層的古色古香的樓房,通往內街卻是異色的水磨青磚院牆,看着十分的氣派整齊。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打扮卻也一概不俗,有很多像是七寶一樣身着朱子深衣的讀書之人,也有很多像是張制錦般身着常服的,但多半都氣宇不凡,或透着儒雅斯文,或透着莫測高深。
兩人才走了會兒,就聽到琴聲淙淙,猶如泉水叮咚,甚是悅耳。
七寶轉頭一看,原來是一家琴行。
正在仰頭打量的時候,裏頭的小二眼光銳利精明,早走出來,含笑躬身道:“小店新到的上品的伏羲琴,品相音色俱佳,是最難得的,先生跟小哥兒可進來一試。”
張制錦並無此意,只是看着七寶,七寶轉頭看他一眼,忙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離開了那琴行,張制錦便問道:“你明明像是很感興趣,怎麼也不進去瞧瞧?”
七寶說道:“我並不太會彈琴。懂的也有限,纔不去貽笑大方呢。”
張制錦淡淡道:“誰敢笑我娘子?”
七寶猝不及防地聽了這句,雖覺有些羞澀,心裏卻隱隱地泛起一絲甜意,轉頭看他一眼,忙往前急跑了幾步。
張制錦並不喚住,只是不動聲色地也跟着加快了步子。
七寶好像對什麼都感興趣,走來走去,左顧右盼,難得她不嫌棄這些古董之類的東西枯燥,張制錦便也只隨她所願就是了。
逛到一半,卻是幾家字畫店並排挨着,七寶雙眼發光,便先折進店內去轉。
張制錦卻瞧見不遠處似乎有個刺繡鋪子,正在盤算,不料七寶卻對書畫有興趣,當下便隨意跟着走了進來。
這條街上的字畫店,並不是尋常的書肆,這裏擺放的書冊圖畫,多數都是前朝名人遺蹟,或者當世高人的手筆。
張制錦對這些最有研究,略看了幾眼,並沒有什麼格外感興趣的,便只踱步站在門口等七寶。
七寶轉了一圈兒,見他站在門口一副飄然出塵的模樣,便故意問店主人道:“你們這裏,怎麼沒有張大人的手跡啊?”
張制錦聽了,略微側目看向她。
這會兒七寶身邊的店夥計忙道:“哥兒說的是先前在戶部當差,現在在吏部任侍郎的張制錦張大人嗎?”
七寶忍笑道:“當然是這位大人啦。如今若論起當世最有才華的詩人,張大人自然是首屈一指的,怎麼你們這兒卻不見他的詩文冊子呢?”
小夥計見七寶容色殊麗非常,且又談吐不凡,哪裏敢有半分怠慢,便躬身含笑回答說道:“哥兒說的自然極是,但就像是哥兒所見,我們這裏只出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們的真跡,本來也有張大人的兩幅畫跟五張字帖的,只是早就給識貨之人買了去了,又聽說張大人已經不再給人寫字帖畫畫了,所以如今要得他的真跡也是極難的,之前有一位客人出千兩銀子買一幅字,我們還沒有地方去找呢。”
七寶吃了一驚:“一千兩銀子?真的嗎?”說話間不由瞥了門口那人一眼,還有點不相信。
小夥計忙道:“我可半點兒謊話都沒有說,不怕您不信,就說我們老闆聽了此事之後,那還不屑一顧呢,我們老闆說了:若是有張大人的真跡,那他寧肯出兩千兩銀子倒着買呢。”
七寶瞠目結舌,這會兒心也突突地跳起來,不由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假如這時侯把張制錦拉過來,當場寫上十個字的話,那……會不會就有一萬兩銀子的進賬了?不不……如果是二千兩銀子一幅字的話,那應該是二萬兩……
驚喜來的太過迅猛,且數目又過於龐大,幾乎讓七寶數不清了。
兩人正說到這裏,門口張制錦淡聲道:“還不走嗎?”
但對七寶而言,此刻卻委實有些挪不動腳了,只覺着兩條腿都給那二萬兩銀子牢牢地栓在地上,她鬼使神差地回頭看向張制錦。
目光相對,張制錦彷彿看出她在想什麼,便忍笑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說拉着她出門去了。
直到給拉出走了十幾步遠,七寶才總算從那金光閃閃的夢幻中醒悟過來:“大人,怪不得你那麼有錢。原來你的字畫如此值錢。”
“你才知道?”
七寶拼命點頭。
其實張制錦有錢,卻不是因爲他的字畫值錢,而他也不指着這個。
張制錦一笑,也並不跟她解釋,只含笑瞥她道:“是不是後悔了?”
“後悔什麼?”
“當初把我唯一的那本手書給了人。”他記仇倒是記得很牢靠。
七寶忙諂媚道:“大人放心,葉姐姐把那本書帶到了國公府,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從此後那本書就是國公府的傳家寶了。”
一幅字價值兩千銀子的話,那本書自然是萬金不換,當傳家寶也是不虧。
張制錦忍着笑哼了聲:“小混蛋,這油嘴滑舌的功力倒是見長了。”
兩人說着,正經過一家叫做“墨海”的書肆,卻有個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叫嚷道:“我騙你做什麼,自然的確是宋徽宗的真跡無誤。”
張制錦跟七寶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卻見在書店之內,有兩個人站在幾幅掛着的字畫之前,彷彿正在爭論,而這說話的人,居然正是老熟人——石琉石太醫。
七寶正在驚愕,那邊兒站在石太醫旁邊的身着玄色緞袍的矮胖男子冷笑着說道:“老石,牛皮不要吹的太過了,宋徽宗的真跡本就難得,你若說得了他的摹本,那還罷了,大家都是熟人,何必跟我說這些虛話。”
“你……”石琉急得臉都漲紅起來,“我至於跟你說謊?我起初倒是想要一副《穠芳詩帖》的摹本,只是張九郎不肯,寧肯給我真跡……”
張制錦本來正要拉着七寶走開,沒想到石琉的嘴這樣快。
七寶驟然聽了這句,吃驚地看了看張制錦,又看向店鋪裏頭。
石太醫對面那人,正是這古玩字畫店的主人蘇掌櫃,聽了石琉的話忙問:“哪個張九郎,莫非……”
還沒問完,就聽店外有人叫道:“石先生!”
兩人忙回頭,卻見店門外一前一後站着兩人,左手的一位身着遠山黛的圓領袍,腰釦玉帶,腳踏宮靴,長身玉立,儒雅風流,有翩然出塵之姿,又不乏清貴之氣,生得更是極好的相貌,潘安宋玉亦不能比。
而他右手,卻是個小小後生,着朱子深衣,一身黑白分明,清爽明澈,卻偏偏粉妝玉琢,精靈可愛非常。
蘇掌櫃不由愣住了,旁邊的石琉先是老臉一紅,然後又忙走到門口,訕訕道:“九郎、七……你們怎麼在這兒?”
這蘇掌櫃雖然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但卻還是第一次見張制錦,本來不知他就是“張九郎”,只是雖不知其名,方纔驚鴻一瞥,已經傾倒,如今聽石琉如此稱呼,他畢竟是個生意人,機靈非常,忙誠惶誠恐地上前來,也拱手深深地行禮:“原來是張大人,不知您大駕光臨,還請賞臉到賤地略站一站纔好。”
說着深深彎腰,兩隻衣袖都垂了地,想來若不是太胖,只怕那額頭都要貼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