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原先七寶並不在意這個, 可那念頭一存, 就像是在心頭種下了一顆種子,不知不覺中便生根發了芽。
眼睜睜地看着謝知妍去了,身後的秀兒悄悄地說道:“這位表姑娘怎麼突然來了?她這是去找咱們九爺嗎?又有什麼要緊事兒要追到這裏來呢?奶奶,咱們不如跟着去看看吧?”
巧兒也忙說道:“我聽人說,以前這位表姑娘在張府裏很是吃的開,因爲老太太格外喜歡她的緣故,上下也都很是待見,那時候都以爲她會嫁給九爺呢, 這會子九爺都成了親, 她一個沒出閣的姑娘也不知道避嫌, 巴巴地又跑到這裏來做什麼?奶奶,咱們索性去瞧瞧,好歹也防備些。”
七寶聞言回過神來,心中也覺一緊, 口裏偏偏說道:“又看什麼?表姑娘不是說以前也常常來麼, 想必是府裏或者謝府內有什麼事兒, 我才懶得去呢, 哼。”說着便轉頭往回走去。
秀兒跟巧兒面面相覷, 見狀只得跟上。
走了會兒,秀兒便低低地對巧兒說道:“其實按理說不該有什麼事的,就算這位表姑娘還惦記着不死心, 那又怎麼樣?難不成以他們家的家世, 她竟要來張府裏做妾不成?”
巧兒也點點頭, 帶笑說道:“說的是,謝家好歹也是大族,怕是拉不下這個臉來,何況九爺的心都在姑娘身上,倒也不怕別的。”
七寶在前頭聽的真真的,卻不做聲。
且說謝知妍別了七寶,一路往張制錦的書房而去。
且走且想方纔見七寶的情形,暗暗地疑惑:“她怎麼問我有沒有去過那什麼清溪桃花林?笑話,難道我跟她一樣可以滿京城內亂走的麼?只是她無緣無故問起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左思右想,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跟隨她的小丫頭挑琴回想方纔的情形,便低低地說道:“姑娘,這位少奶奶可真真古怪,方纔才一撞面,莫名其妙就對姑娘動了手了,真不像有□□的仕宦之家出來的,怎麼九爺竟喜歡這種人呢?姑娘哪點不比她強上百倍。”
謝知妍聞聽,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她媚惑人的手段高明,不然表哥怎麼會特帶她來了這裏,竟是要金屋藏嬌呢。”
挑琴道:“這件事府裏的老太太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只怕越發不喜歡呢。”
謝知妍道:“誰讓表哥喜歡呢?且如今老太太不喜歡也沒什麼用了,老太太的話若是管用,當初表哥就不至於改娶了她了。”
挑琴嘆了口氣:“照奴婢看來,九爺多半是一時給她迷惑住了,終究會有清醒的時候。”
謝知妍低頭不語。
不多會兒來至張制錦的書房,門口卻站着一個人,正是張制錦的隨從馬武。
馬武見是謝知妍帶了丫鬟前來,意外之餘,不敢直視,就低着頭問道:“表小姐怎麼來了?”
謝知妍淡淡地問道:“表哥可在嗎?我有一件事。”
馬武面露遲疑之色:“請表小姐恕罪,大人雖然在,只是他在書房的時候是不許人打擾、仍不許別人擅自入內的。”
謝知妍笑微微道:“我是別人嗎?”
馬武一愣。
謝知妍見狀,便微笑道:“你放心,表哥不會怪罪的。”她回頭,從挑琴手中接過一個填漆的紅木圓盒,邁步進了院子。
身後的丫鬟挑琴便小聲笑道:“馬哥哥,你也太小心了,我們姑娘若是外人,那誰還是自己人呢?”
說話的功夫,謝知妍已經到了書房門口,伸手輕輕叩門。
半晌,裏頭張制錦道:“進來。”
謝知妍深深呼吸,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之前謝知妍曾隨着家中的兄長來過這院子兩回,所以並不陌生,進門見眼前無人,她便走前幾步,轉身往右,卻見靠窗處是一張紫檀木長書桌,張制錦正站在書桌之後,他已經沐浴過了,換了一身家常的銀灰色的圓領袍,顯得玉白的臉色格外清潤,長指之間握着一支筆,不知在端量什麼。
謝知妍一眼看見他,不由地停下步子,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張制錦擡眸往前掃過來,目光相對,他卻並不如何驚訝,只仍淡淡地問:“怎麼是你?”
謝知妍忙走前兩步,溫聲軟語地說道:“我聽說表哥這些日子忙的很,心中惦記,便親手做了些糕點,本是要送到吏部,只是聽說表哥離開了,且又不在張府,我便忖度是在這裏,大膽過來瞧瞧,果然便是。”
她笑着走到桌邊兒,把盒子放在桌上,舉手輕輕地打開,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掃過張制錦面前,想瞧瞧他在忙什麼。
只是還未看清,張制錦已經將那張紙輕輕地合了起來。
謝知妍忙垂眸,小心將食盒裏的一個青花纏枝蓮的定窯瓷盤端了出來,盤子裏放着兩色的糕點,白色如玉的是茯苓糕,另一樣金黃的卻是桂花糕。
才一打開,就嗅到很香的點心氣息撲鼻而來。
謝知妍將點心放在了張制錦面前,巧笑倩兮:“我是第一次做這個,表哥嚐嚐如何?”
張制錦不置可否,只把手中的毛筆放下,說道:“心意我領了,只是這兒不是你能來的地方,你且去吧,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謝知妍本還笑吟吟的,沒想到他絲毫不領情,竟直接說了這句話。一時之間便通紅了臉。
她到底也是大家閨秀,心高氣傲的很,一片滾燙的心意卻彷彿遇到冰水似的,羞憤交加之下,幾乎賭氣轉身就走。
然而望着張制錦神情淡漠的樣子,心中卻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楚之意。
“我費心費力的,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裏,表哥不領情也罷了,竟還這樣……”謝知妍低着頭,忍着淚道:“自打成親之後,你對我是越來越生分了。”
張制錦皺皺眉,纔要說話,突然間聽到外間有些窸窸窣窣的輕微響動,就像是一隻貓躡手躡腳地溜了過來,沿着牆根兒,那聲音就停在了窗戶外頭。
也是因爲張制錦是習武之人,反應敏捷,又格外的耳聰目明,像是謝知妍便絲毫地沒有察覺。
張制錦輕輕瞟向關着的窗戶,心中略一忖度,脣角不由地浮出了一絲淡淡地笑意。
謝知妍正訴說委屈,可又怕他不悅,不敢過分,於是偷偷地又看了他一眼,卻不期然望見他脣邊的淺笑。
謝知妍心頭一動,便含羞帶怯,柔柔弱弱地喚了聲:“表哥……”
張制錦望着那碟子上的糕點,說道:“這真的是你親手做的?”
謝知妍見他似有緩和之意,忙道:“當然了!我……我特意向着廚下請教的。很用了心思。表哥嚐嚐看可口不可口?”
張制錦道:“看着倒是色香味俱全,自然是不錯的。”
謝知妍心中大爲寬慰:“表哥……”
張制錦彷彿能聽見一牆之隔,外頭那人呼吸的聲音漸漸重了起來,他故意拈起一塊兒茯苓糕,道:“茯苓能入藥,健脾去溼,寧心安神,你選做這個也算是有心了。”
謝知妍歡喜不盡:“我自然是知道表哥在吏部公務繁忙,所以才特用茯苓這種對身子大有裨益的。”
“嗯,”張制錦道:“你可知道?其實今兒你表嫂也派人送了糕點給我。”
謝知妍正在高興,突然聽他提起這個,心頭震動:“是嗎?”
張制錦豎起耳朵聽着外頭的動靜,卻不動聲色地說道:“你猜她做了什麼?”
謝知妍道:“這個我如何能猜得到,想必、想必也是極好的。”
張制錦道:“她做的是番薯餅。”
謝知妍吃了一驚:“番薯?那、那是什麼?”
原來“番薯”又叫甜薯,地瓜,這種東西是外來之物,這些高門大戶裏是不吃的,也不常見到。因爲容易飽腹,卻很受平民百姓之家的歡迎,而在一些偏遠地方,紅薯又常常用來餵豬。
所以謝知妍竟不知道這是何物。
張制錦因爲早年遊歷天下,見多識廣,自然知道,且他曾經又在戶部任職,曾經有一段時間便推行過種植番薯,所以深知。此刻見謝知妍不解,便笑說道:“你果然不知道,難爲她怎麼知道。”
謝知妍見他彷彿是在贊七寶,心中很不受用,卻仍是一派認真狀:“難道表哥喜歡吃那個?還是說……表嫂做的很好?”
張制錦道:“她也不常做這些,也是一般罷了。”
謝知妍鬆了口氣:“我還以爲表哥喜歡,那下次我也做呢。”
張制錦道:“倒是不必。”
謝知妍說到這裏,突然像是想起一件事似的,便道:“說來,我方纔進來的時候無意中撞見了表嫂,她也不知怎麼,好像對我很有敵意,我看她臉色不好,好心要去扶她,卻給她差點推倒在地。”
張制錦挑眉:“竟有此事?爲什麼要推你?”
“就是這個我想不通呢,”謝知妍眨眨眼,又嘆了口氣,“終不成是因爲看我送東西來給表哥,所以覺着不喜歡了吧?可表嫂應該不至於如此小肚雞腸纔是……”
張制錦不由挑脣:“這你就錯了,她認真計較起來,是最小心眼的。”
謝知妍見他竟褒貶七寶,意外之餘又覺着驚喜。
不料張制錦才說完,就聽見窗外一陣奇異的響動。
然後好像是七寶的聲音:“你、你……”卻沒有說完,取而代之的是“呼”地一聲,有什麼東西呼嘯而來,“啪”地打在了窗上,竟把窗紙砸破了一個洞。
謝知妍嚇得尖叫,忙撲向張制錦懷中。
張制錦一怔,忙握住她的肩頭,將謝知妍輕輕推開。
謝知妍在他胸口靠了一靠,卻迅速地給推開了,心中滿是遺憾,卻不敢流露出來,只仍慌里慌張地:“表哥,是什麼了?”
張制錦看一眼那窗上的破損處,聽到那腳步聲匆忙遠去,他垂眸掩去眼中的笑意:“好了,你來了半晌,也該走了。”
謝知妍見他又讓自己離開,百般不捨。
張制錦卻道:“另外,你既然知道你表嫂不喜歡你來這裏,那以後就不必過來了,還有這些東西,也很不必費心,我不吃外人做的東西。明白了嗎?”
謝知妍見他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淡臉色,說的又是這樣冷漠無情,回顧方纔他跟自己娓娓而談的樣子,簡直叫人如同置身冰火兩級,不由失聲叫道:“表哥!”
張制錦眼神裏透出冷意:“還不走?”
謝知妍終於受不住,擡手捂着嘴,轉身往外飛跑而去。
在謝知妍去後,張制錦來至門口,卻見馬武匆匆走了進來,跪在臺階前。
張制錦道:“你什麼時候連個人都攔不住了?”
馬武額頭上冒出一滴冷汗:“九爺恕罪,畢竟是府內的親戚,所以……”
張制錦冷道:“閉嘴。”
這邊兒還未說完,就見有個使喚的丫鬟匆匆地跑來,在臺階前站住,躬身道:“九爺,少奶奶說要回府去了。”
***
原來先前七寶嘴裏說不會去看,實則好奇的很,且又有些放心不下他們兩人,便到底偷偷地過來了。
正那邊兒馬武給謝知妍的丫頭帶着退到了一邊兒,七寶就悄悄地摸到門口,因爲門邊聽不真切,她就沿着牆根兒又到了窗戶底下,自以爲無人知曉。
不料正好聽見裏頭那番對話,七寶聽張制錦好像對自己百般嫌棄,對謝知妍卻溫聲暖語,而且謝知妍告自己的狀,他居然無動於衷好似信了一樣。
七寶氣不過,可又不敢當面跟他吵嚷,叫了兩聲後就跳下臺階。
到底受不了這口氣,俯身見地上有一塊石頭,她便撿起來狠狠地砸在了窗戶上,然後頭也不回地逃了。
回到房中後,便催促秀兒跟巧兒,要回張府去。
兩個丫頭不曉得出了何事,先前七寶也沒說去偷聽,只說不許她們跟着,如今滿臉憤怒地叫着要走,秀兒見勢不妙,忙叫了個丫鬟趕緊去告訴張制錦,這邊兒就故意跟巧兒一起攔着七寶,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之類的拖延時候。
好說歹說,這邊兒七寶纔出了院子門,那邊張制錦從前方的拱橋上走了出來,遠遠地往這裏看了一眼。
七寶雖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瞧見他身形的一剎那,不由自主地腿就軟了。
當下慌忙轉身,只假裝沒看見的,忙不迭地往外就走。
兩個丫頭倒是機靈,見張制錦來了,她們就不着急追七寶,只慢吞吞地跟在後頭。
那邊張制錦人沒到跟前,卻沉聲喝道:“站着。”
七寶的腿雖然發抖且無力,卻還身殘志堅似的堅持着往前,不料才走到月洞門口,身後一陣冷風拂過。
下一刻,手腕已經給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張制錦把七寶的手一拽,將人抵在月門旁邊的牆上:“着急去哪裏?”
七寶不敢擡頭:“回、回府!”
張制錦道:“怎麼走的這麼匆忙?”
七寶嚥了口唾沫:“別在這裏礙人的眼!”
“礙誰的眼?”
七寶擡頭看向張制錦:“你又跑出來幹什麼?人家給你做了很好的什麼茯苓糕,比、比番薯糕要貴多了,怎麼不趕緊回去吃?”
張制錦忍着笑:“我倒是想吃,只不過先前吃了太多番薯糕,心裏已經漲得很了,吃不下怎麼辦?”
七寶因爲有心病,只當他是認真的,氣的用力一掙,紅着雙眼叫道:“吃不下就留着慢慢吃囉!或者把人留下給你換着花樣做着吃!”說了這句,自覺很不解氣,於是又小聲補充:“撐不死你!”
張制錦笑看着她氣鼓鼓的樣子:“你說什麼?”
七寶縮了縮脖子,到底不敢承認。
張制錦道:“你方才拿石頭扔窗戶的勁頭呢?真當我不知道你在外頭偷聽?還以爲你會不顧一切地衝進去呢,沒想到竟還是這麼膽小的只管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