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見七寶醒了, 同春忙把藥端了上來,七寶一看那褐色的藥汁, 倒是深深記得這藥很苦, 便捂着嘴不肯喝。
承沐終於反應過來, 便上前問長問短。
七寶瞧了承沐半晌,又遲疑地看一眼張制錦,才問道:“哥哥,張大人怎麼在這裏?”
承沐笑道:“還不是因爲你……你病着,張侍郎不放心, 所以在旁邊看護。”
七寶十分震驚,又問:“他在這裏,老太太可知道?”
承沐說:“老太太跟太太都知道, 是他們允了的。”
白天承吉陪着張制錦過來, “哄”的七寶睡了。
本來張制錦該走的,只是稍一動,七寶便不安地喃喃,彷彿要隨時醒過來一樣。
張制錦不放心, 便這般照看着她, 竟一直到了天黑。
直到承沐來到暖香樓,才把承吉替了去。
如今見七寶目瞪口呆,承沐說道:“其他的倒也罷了, 橫豎你好好的, 比什麼都強。你也要多謝張侍郎呢, 多虧了他。”
這會兒同春還端着藥碗, 見七寶總不肯喝,同春便沒有辦法,正要退下的時候,張制錦道:“給我。”
同春一抖,忙雙手舉起,躬身奉上。
張制錦接了藥在手中,也並不言語,只是看着七寶。
七寶雖然不願意喝苦藥,可一對上他幽深的眼神,不知爲何竟覺着這眸子有魔力一般,終究還是乖乖地舉起雙手端了過來,擰着眉把藥慢慢喝了。
張制錦望着她皺眉咋舌的樣子,擡手在她額頭上試了試,果然熱已經退了好些。
於是才起身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他在戶部的事情十分繁忙,整天的分身乏術,今日來威國公府,一耽擱就是一天,戶部那邊早就急得不知如何,今兒打聽他在國公府,也派了好幾回人來,張制錦叫承吉傳話,天大的事只等他晚上再回去料理。
這會兒承沐聽他要走,卻也暗暗地鬆了口氣。
畢竟雖然救人要緊,但讓張制錦留在暖香樓到這會兒,已經是有些驚世駭俗,很不好聽了。
見他自己告辭,周承沐忙又讓道:“侍郎一整天也沒有吃東西,不如用了晚飯再走。”
張制錦搖頭。
這會兒七寶突然說道:“大人,你怎麼突然來了府裏?”
張制錦頓了頓:“我聽三爺說你病了,過來探問,不料情形比我料想的還不好。”
他沒說別的,眼神裏卻透出了質問不悅之意。
七寶不敢跟他對視,訕訕地低下頭。
這會兒她神智迴歸,也想起了許多發生過的事,如今見張制錦要走,七寶才忙又問道:“你、上次爲什麼要騙我?”
張制錦說道:“是說靜王府的事?”
七寶抓着褶皺的衣角,那是先前給他抱在懷中的時候弄皺了的。七寶低低道:“你不肯告訴我實情,你也不管,若是都不理會,我三姐姐豈不是兇險了?”
“那你也太小看你的姐姐了。”張制錦淡淡一笑,又說道:“何況那是王爺後宅的事,叫我怎麼插手?”
承沐突然聽七寶又提起此事,有心阻止,只是看張制錦不以爲忤,於是又停口。
“哼,”只聽七寶嘀咕:“你就是不對。”
張制錦凝視着她,良久,竟仰頭一笑:“好,這次是我不對,我不該瞞着你。”
七寶見他竟然認錯,很是稀罕,可想到上回他爲難自己的情形,便說:“這就完了嗎?”
“什麼?”
七寶說道:“你做錯了事,就說一句就完了?”
張制錦挑眉道:“那你想怎麼樣?”
七寶皺眉想了會兒,說道:“這會兒我還沒想好,想好了再說就是了,大人你可別賴賬呀。”
“你好生養着罷了。”張制錦一笑,轉身往外走了。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承沐立在旁邊,瞠目結舌。
此刻只匆忙對七寶說道:“安心休息,不許胡鬧。我送了大人再來看你。”說着便陪着張制錦出門去了。
兩人往外而行的時候,正苗夫人帶了葉若蓁前來探望,原來方纔七寶醒來後,同春瞧着情形大好,就立刻派人向苗夫人告知了。
見周承沐陪着張制錦出來,葉若蓁忙往後退避了幾步,不敢擡頭。
張制錦見過苗夫人,又說道:“天色已晚,我還要回部裏,府內老太太那邊就請夫人代我告罪吧。”
苗夫人因聽說七寶好了,心中大悅不盡,看待張制錦便更喜歡了三分:“很不必多禮,橫豎都不是外人,改天得閒你再來,安安穩穩坐着吃頓便飯。”
張制錦微微傾身,便跟周承沐一塊兒去了。
這邊苗夫人跟葉若蓁來到暖香樓,才進門,就聽七寶有些抱怨地在說:“爲什麼竟要許他留下來?他還逼我喝那些苦藥。”
同春笑着說:“張侍郎哪裏逼姑娘喝了?我只看見他端着藥,姑娘自個兒就一聲不響地喝了。竟比我說一萬句話還管用呢。”
苗夫人聽了又是一笑,對葉若蓁道:“你聽聽,果然是大好了。”
葉若蓁也鬆了口氣:“阿彌陀佛,真是菩薩保佑。”
於是兩人到了裏間,見七寶正洗了臉,又在問同春:“我糊里糊塗的,先前不知道是怎麼了?只記得是做了個夢……”說到“夢”,聲音低了下去。
苗夫人聽了這話,便說道:“你還問呢。”
七寶看見苗夫人跟葉若蓁來到,忙站起身迎着,苗夫人握着她的手細細打量,見眼神明澈,不似之前那樣霧氣濛濛的懵懂模樣了。
苗夫人便同七寶在桌邊坐了,問她如今覺着怎麼樣,七寶只說很好,方纔吃了藥,只是覺着有些餓。
不等苗夫人吩咐,那邊葉若蓁已經叫貼身丫鬟去傳晚飯了。
苗夫人見七寶雖然好了,可又怕多說了話引得她不自在,就只坐了半晌,便說道:“老太太那邊還惦記着呢,少不得我親自去說說。”
於是苗夫人起身去了,只又吩咐叫葉若蓁多陪陪七寶。
不多時,廚房裏送了清蒸瑤柱,水晶蝦仁,素炒口蘑,蟲草鴨子湯,一碗蓮子百合粥,一碟棗泥核桃糕,一碟銀絲捲,還有兩碟小菜過來。
七寶因爲從昨晚上就沒有好好吃飯,這會兒自然餓了,見狀食指大動,忙先坐在桌邊吃了起來。
葉若蓁也在旁邊坐着,時不時地給她夾些菜,又說:“慢着點兒,我因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所以才叫他們多做了幾樣,你又餓了整天整夜,一下子吃太多了不好。”
七寶邊吃邊點頭。葉若蓁打量着七寶的臉色,輕嘆了聲道:“總算是好了,之前把人的魂都嚇掉了。可是你這病發的古怪,到底是怎麼了呢,竟然跟換了一個人似的。”
七寶正吃了一口棗泥糕,聞言一怔。
葉若蓁笑道:“你可知道?裴老夫人也來看過你。”
七寶竟然不知道,忙問:“什麼時候?”
葉若蓁道:“這個你都不知道,那麼你跟夫人說的那些話,只怕也都不記得了。”
當下,就將七寶當時說“我也死了,三姐夫傷心”之類告訴了她。
七寶聽說了這些,才慢慢地呆住了。
***
這夜,葉若蓁去後,七寶又問同春。
同春越發仔細地把她發病之時的情形都說了,也把張制錦來探望後的種種也都說了。
同春說道:“老太太說張侍郎的時運高,陽氣重,果然是年紀大了極有見識的話,可不正是如此嗎,姑娘見了張侍郎,便句句都聽他的。唉,真真是多虧了他。”
七寶躺在牀上,聽了這些話,不知爲什麼竟有些隱隱地頭疼。
次日七寶起身,不知是昨兒喝了藥的緣故,還是因爲張制錦來守過的緣故,自覺神清氣爽,竟是大好了。
於是換了衣服前去老太太上房請安。
上房之中,謝老夫人見她臉色紅潤舉止活潑如昔,果然盡數好了,便覺着眼前的烏雲也都散開了,這才重又歡天喜地。
裴夫人說道:“昨兒我就想,好好的這孩子怎麼就病了?我忖度着多半是因爲婚期快到了,這孩子就捨不得,心裏激出了一股火所致,如今火散了自然就大好了。”
七寶聽她提起自己的婚期,不覺臉紅,又想起昨兒自己跟裴夫人胡言亂語,又有些忐忑心虛。
可裴夫人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只當她是病中胡亂說的話罷了。
原來裴夫人因爲擔心七寶的緣故,昨晚上竟沒有回侯府,如今見七寶好了,方也隨着安心。
大家正在說笑,外頭說道:“永寧侯來了。”
說話間,裴宣已經從外走了進來,上前向着兩位老太太行禮。
七寶已經站起來,也向着裴宣行禮。
裴宣擡眼看向七寶,卻見她臉色白皙如初雪,兩頰隱隱地帶些粉色,眼眸明亮,脣邊含笑,雖看着纖弱單薄,但不像是個病倒的。
裴宣便說道:“七妹妹已經大好了?”
七寶說道:“已經好了,我聽哥哥們說裴大哥事多繁忙,竟還惦記着我,多謝啦。”
裴宣聽了這句,竟然無法搭腔。
還是裴夫人笑着說道:“又忙個什麼,再說,就算再忙也得來看看他妹妹纔是正理。”
謝老夫人也頷首說道:“難得,永寧侯甚是有心了。”
裴宣昨兒也是很晚纔回侯府,只不過早聽說威國公府派人報信說裴老夫人今晚不回府,所以心裏有數,但也正因如此,他明白必然是七寶的病非同尋常,不然的話母親自然不至於如此。
昨夜天太晚了,所以今兒早上裴宣才特來探看。
如今見七寶已經好了,他自然安心,可看她對待自己好像也多了一份謹慎之意,心中卻又隱隱地有些不大自在。
因此裴宣只略站了一會兒,便又告辭了。
裴宣去後,謝老夫人便跟陪老夫人讚道:“永寧侯是越發出息了。前幾日英國公府的老夫人來這裏,還跟我提到過永寧侯,好一陣的讚揚呢。”
裴老夫人笑道:“只是有些太忙碌了,整日都不在家,忙的狠起來的話,就三四天都不見人,竟如同他又出遠門了一樣。”
謝老夫人說道:“這就叫做能者多勞,也是皇上重用,他自然要盡心竭力,不負皇恩。”
兩人說了這句,謝老夫人試探着問道:“對了,永寧侯的年紀也不小了,不知道可有哪一家看中的女孩子沒有……”
裴老夫人一愣,然後說:“說來自打他從南邊回來,陸陸續續也有兩家子上門提親的,只不過我看宣兒的意思,竟是想要先用心在前途上,所以一時只怕不能定的。”
謝老夫人點了點頭:“那也罷了,如今永寧侯正是青雲直上的時候,這會兒選的門第,高不成低不就的,弄不好就誤了他,倒不如等他再升一升,那時候自然更是大有可爲,緊着好的挑揀便是。”
裴老夫人只笑道:“說的是,我也不管了,且看他自個兒的造化罷了。”
七寶在旁邊聽着,一時又想起周蘋來,心中就又重重地嘆了數聲。
畢竟如今兩人已經是覆水難收了,而且各人都有了各人所求的,且如今裴宣連見了自己都生分起來,可想而知以後的情形會是如何。
只是雖知道無可奈何,但一想起來這樣好的人物不免形同陌路,心中仍是隱隱作痛。
***
到了臘月二十五日,威國公府徹夜燈火通明,只爲次日七姑娘出閣之喜。
連同已經出嫁到了康王府的四姑娘周綺也早早地回到府中,幫着苗夫人料理雜事。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靜王府的周蘋也在黃昏降臨的時候回到府中了。
周蘋入內拜見了老太太跟太太,又跟周綺、七寶相見,更有一番喜悅。
七寶看周蘋眉眼生輝,又恢復了往日的神采,心中自然喜歡,又看周綺的打扮舉止跟在家中略有不同了,可能在她成親前日回來,足見情意不變,七寶更是高興。
周蘋不免問起七寶先前的病,七寶只含糊說雜症罷了,如今已經都大好了。
周綺也笑吟吟地說道:“我也聽說了,只是纔要忙忙地回府裏來看,又聽說你已經好了。正好王妃那兩天身上也不自在,我便沒有走那一趟。”
謝老夫人跟苗夫人又問周綺在王府的情形,周綺笑道:“王妃疼愛,世子也很好,竟沒什麼不如意的,請老太太跟太太放心就是了。”
後來,周蘋趁着人不注意,便拉着七寶問道:“那次你進宮裏,真的是無意中失口說的話?”
七寶說道:“三姐姐知道我,有時候最會隨口胡說的。當下太太都給嚇暈了,以後我再不敢了。”
周蘋看着她吐舌的模樣,才笑說道:“那倒也罷了。”
七寶本想問問她靜王府如今怎麼樣了,但是周蘋並不言語,七寶知道她的性子,只怕周蘋不肯提那些不好的往事,於是便忍着好奇之心不去打聽。
這一夜,七寶因爲先前“病”了那一場,像是把心魔給鎮住了一樣,倒是不覺着怎麼樣。
府內其他的大家都睡不着,各自忙各自的事,務必盡善盡美,在暖香樓裏,七寶卻呼呼而睡,好像明兒的主角不是自個兒一樣。
同春雖然覺着好笑,但轉念一想,七寶能毫無心事地酣睡,倒是比之前那樣失魂落魄的強上千百倍。於是反而叫小丫頭們進出都放輕些手腳,別驚醒了她爲好。
謝老夫人那邊,這晚上卻也睡不着,老夫人親自檢看七寶的陪房衆人等等,又一一叮囑詢問,叫他們隨着七寶去往張家後,務必要醒神長眼,盡心輔佐。
隨着七寶前往張家的,除了暖香樓裏的同春,秀兒,巧兒三個陪房丫頭之外,還有苗夫人撥過去紅霞,以及老夫人這邊的迎春。
另外還有四個掌事娘子,兩個老成的嬤嬤,外頭的男僕跟小廝也有若干。
這些人都是經過謝老夫人眼睛的,也是苗夫人所中意之人,畢竟七寶性子懶散,並不在乎底下的事,而那張家又不是等閒的人家,所以要多挑些可靠能幹的下人過去佐助。
二十五日晚上過了子時,便下了一場小雪,雪才落地,很快就給小廝僕婦們盡力掃的乾乾淨淨。
臘月二十六日這天,威國公府張燈結綵,簇然一新。
屋檐下掛着的大紅燈籠跟扎着的紅綢子同那屋檐上落着的皚皚白雪相映成趣,讓人眼前一亮。
***
眼見吉時已到,新郎官卻並沒有到場,裏頭謝老夫人跟來府內道賀的女眷們一個個望眼欲穿,老夫人已禁不住有些擔憂了。
底下,威國公府內周蔚已經派人去打聽了兩三回,那些下僕們卻都語焉不詳的。
幸而又過了一刻鐘,在所有人的翹首以盼中,張府的迎親隊伍姍姍而來。
周家上下跟滿座嘉賓這才盡數歡騰起來。
而內宅暖香樓裏,七寶在等待中幾乎都睡着了,正在打盹,聽到外頭轟轟烈烈的爆竹聲響,才驀地將她又驚醒過來。
旁邊的喜娘們忙又給她將鳳冠霞帔等整理妥當,又叮囑她正襟危坐,等待姑爺登門。
七寶聽到“姑爺”這個詞,心裏怦怦地猶如鹿撞。
這一段日子裏她過的如夢似幻,雖然知道自己要嫁給張制錦了,但因爲先前那個夢,竟讓七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所有而來的一切,隨時都可能中斷似的。
此刻爆竹轟響,鼓樂齊鳴,震得七寶耳朵嗡嗡亂響。
外頭一陣歡聲笑語,是張制錦進門。
喜娘扶着她出門,七寶原本鎮定自若,可是此時起身的時候,突然有些渾身無力。
以至於邁步過門檻的那剎那,竟給門檻絆了的往前一晃,幸而兩側的喜娘及時攙扶着。
只不過頭頂的紅蓋頭因爲這一蕩往前飄落過去。
驚得喜娘們變了臉色,七寶看着那紅蓋頭猶如一片紅雲般飄了過去,腦中竟是一昏。
還好同春就在身旁,眼疾手快地拿了起來,重新給她蓋好。
七寶定了定神,這才隨着喜娘們往外。
到了外頭堂上,吏部特派的司儀主持,讓新人牽着紅綢繡球,拜了天地,敬了長輩。
七寶恍恍惚惚,只聽着外頭的指引行事,倒是沒出什麼紕漏。
只是旁邊的同春跟喜娘們卻是緊緊地盯着,生恐再有個什麼閃失。
拜了謝老夫人、周蔚苗夫人後,司儀官叫道:“吉時已到,新人上轎。”
張制錦牽着紅綢領着七寶出門,走了幾步,回頭看向七寶。
原來七寶越走越慢,那紅綢已經拉的緊緊的了。
衆目睽睽之下,同春也察覺了,正在緊張,張制錦已經轉身走了回來。
他微微低頭,在七寶的耳畔說了一句什麼。
然後重又引路上前。
也不知他說了什麼,七寶好像又得了力氣一般,隨着他往外而行。
兩名喜娘跟同春巧兒等鬆了口氣,忙又跟上。
門口處,八擡大轎已經等候多時。
將七寶小心地送入轎子裏,她頭上的紅蓋頭也隨之蕩了一蕩,卻又及時地垂落,仍是擋住了那張國色天香的臉。
這一刻,張制錦竟很想掀起蓋頭仔仔細細地再看上一會兒。
***
張侍郎是久負盛名的風流才子,那些沒見過他面兒的人,從超凡脫俗的詩詞歌賦之中,領略他的人品才學,便已經甚是傾倒。
然而若是有幸見到他,卻更是會欽服的五體投地。
畢竟這世間但凡是才學出衆的人,必定會有些別的缺陷,或性格古怪,或相貌醜陋。
但是這些在張制錦身上統統都不存在,這個人的相貌跟他的才學竟是相得益彰的,都是同樣的出類拔萃,世間無雙。
更難得的是,他竟還是朝中首屈一指的臣子,皇上面前的紅人。
雖然是十冬臘月,但是在迎親隊伍走過的路上,兩側卻都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們,連路邊兒的樓上窗口邊都擠滿了人。
素日裏大家都聽說過張侍郎的大名,他在戶部不知做了多少有利於國計民生的好事,而且又是個文采斐然的人物,平日裏深居簡出,不得目睹風采,如今總算可以得償所願了,自然人人不肯放過這種機會。
這樣風華絕代的人物,自然是無數男子心之嚮往,所有女孩子心中的神祗。
但他居然終於成親了……
這迎親的隊伍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少女的芳心暗碎。
而跟隨在張制錦身邊的洛塵耳朵很尖,在鼓樂聲響之中,這路上他不知聽見多少女孩兒帶着哭腔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叫:“張大人,張大人……我……”
對於這些癡心女孩子們的告白,洛塵不屑一顧:“哼,能配得上我們大人的,自然只有七姑娘,你們統統都死心吧。”
然後他又忍不住頻頻回頭往喜轎的方向張望,想多看一眼陪在轎子旁邊的同春。
突然,洛塵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叫道:“張侍郎,在下也十分心悅……”
在一陣或驚訝或驚笑的聲音中,洛塵打了個哆嗦,深深惡寒。
他滿懷怒色地轉頭看向人羣,恨不得向說話的那人嘴裏塞進一串炮竹。
馬上的張制錦卻置若罔聞,仍是面色淡然,真真清雅如神人般。
***
走了半個時辰,車駕才陸陸續續抵達了張府。
張府門口早也站滿了張家的人,喜轎落地瞬間,鼓樂齊鳴。
張制錦翻身下馬,等炮竹之聲停下,才走到喜轎前,輕輕一踢轎門,擡手掀起簾子。
裏頭七寶直直地坐在裏頭,兩隻手緊緊地攥着霞帔上的流蘇。
張制錦愣了愣,上前握住她的手。
小手溫軟微暖,讓他安心。
“別怕,”雖看不見七寶的臉,卻彷彿察覺她的不安,張制錦道,“隨我進府。”
張制錦把七寶的手略用力握了一把才鬆開,仍是握着紅綢,輕輕引着她起身。
七寶遲疑了會兒,才邁步下地,喜娘忙又上來扶着,緩緩地從張家大門入內。
過門檻的時候,喜娘特意提醒七寶:“新娘子慢着些。”
七寶從蓋頭底下瞧見了那高高地門檻,她愣了一愣後,深深呼吸然後用力擡腳,小心翼翼地邁步入內。
到了張府的廳內,仍是有司儀指引着行事,七寶看不見人,只握着那一截紅綢子,耳畔聽到各種各樣陌生的聲音,心裏隱隱地有些慌張。
往前拜見父母的時候,若不是喜娘攙扶着,幾乎要爬不起來。
直到一聲“送入洞房”響起。
在衆多的轟笑聲中,七寶感覺手中的綢子牽着自己,可是她卻不想往前,手上好像也沒了力氣。
那綢子輕輕地又一扯,七寶恍惚中,紅綢就從自己手中猝不及防地滑了出去。
一時間所有的笑語喧譁都停住了。
七寶從紅蓋頭底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知道自己又犯了錯。
她愈發有點站不住,就在七寶覺着將撐不住要暈過去的時候,有人及時地來到身邊,緊接着握住了她的手。
張制錦將七寶的手握住。
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微微俯身,竟將七寶輕輕地攔腰抱起。
這一刻,人羣寂靜,連那原先升浪滔天的鼓樂都隨之停了下來。
堂下鴉雀無聲。
張制錦仍是那樣波瀾不驚的,他無視呆若木雞的賓客們,以及張家老誥命發白的臉色,抱着七寶,大步流星地往內而去。
突然間,不知有誰帶着咳嗽低低笑了笑,然後又含笑說了一聲:“好!”
於是,拍掌聲,喝彩聲重又此起彼伏,而鼓樂吹奏之聲也比先前更加高亢激烈了。
喜娘們跟同春等丫頭嬤嬤一路簇擁在後,大家都是又驚又喜。
在張制錦抱住七寶的那剎那,她頭上的紅蓋頭又輕輕地飄了起來。
七寶從那一片紅霞底下看見了他的臉。
那人清雅端正的容貌,近在咫尺。可七寶突然想起在夢中的時候,那自西府海棠底下走過來的人。
心跳剎那加快,她竟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張制錦即刻察覺到,他抱着七寶,邊往內走邊雲淡風輕地說道:“記得在國公府裏我跟你說過的嗎?”
七寶微怔之下,臉上發紅。
在將出國公府的時候她有些沒了力氣,大概還有一份抵觸不情願。
就在紅綢繃緊的時候他回到七寶身邊,隔着紅蓋頭跟她說:“你若力有不支……我便抱你上轎。”
他果然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此刻,張制錦望着那紅蓋頭底下露出的一抹櫻脣,低低地說道:“夫君這就帶你入洞房。”
那“入洞房”三個字細細地傳入耳中,七寶幾乎窒息。
張制錦抱着七寶來至自己房中,把她放在牀邊兒坐了。
撤手的時候,他故意把手掠過七寶的肩膀,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撫過。
手底的肌膚,仍是嬌嫩如玉,這讓他的心頭微微癢了癢。
七寶察覺,便下意識地躲了躲,紅蓋頭底下露出了塗着鮮紅胭脂的脣,七寶從沒有塗過這樣鮮豔的正紅色,小小地櫻脣給細緻地勾勒,紅的熱烈且又嬌豔欲滴,卻是更加誘人了。
這讓張制錦看的略有些恍神。
如不是喜娘跟丫頭們都在屋內,他很願意立即嘗一嘗這是什麼味道的。
喜娘遞過秤,張制錦握在手中,輕輕地將七寶的蓋頭揭了。
紅帕子掀開,露出底下一張美輪美奐,無可挑剔的絕色容顏,桃腮櫻脣,螓首蛾眉,天姿國色不過如此。
就連之前在威國公府見過上妝後七寶的喜娘們,突然又瞧見了這張臉,仍是情不自禁地爲之震撼。
張制錦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七寶因爲生得好,從來不在意麪上的妝容,之前女扮男裝往外的時候甚至絲毫粉黛不沾,但那樣就已足夠顛倒衆生了,何況如今正經細緻地描畫起來?
只不過這樣仔細上妝後,黛眉紅脣,勾魂奪魄,看着竟是別有一番明媚絕豔意味了。
張制錦緩緩地在七寶的左側坐了,任憑喜娘們撒些花生棗子等喜果在牀上,行繁瑣的儀式。
他忍不住又握住七寶的手:“方才在轎子裏,怎麼像是受驚了似的?”
七寶的手給他攏在掌心裏,隔了會兒才說道:“我、我先前睡着了,給爆竹聲嚇了一跳。”
張制錦笑道:“好的很,迎親隊伍裏也能睡着。”
七寶低下頭,小聲道:“我也不知怎麼,只覺着睏倦。”
張制錦點頭:“我並沒有怪你,反而覺着高興。”
“爲什麼高興?”她疑惑地看過來。
張制錦揉着她的小手,低低道:“你這會兒睡足了,稍後的精神多半會好些。”
“稍後?”七寶不明白。
張制錦看着她烏溜溜的眸子,仍是這般天真。
他按捺着心跳,輕輕一笑,不言語。
***
張府門第高,且族人又多,今日來張家做客的,除了族中之人,更有張制錦在朝中的官長,同僚,下級,以及素日的相識等。
連靜王殿下跟王妃也親自駕臨。
除此之外,皇帝也派了內侍來到府中,親有賞賜,委實的煊赫熱鬧非常。
裏頭張制錦跟七寶略坐了片刻,喜娘們幫着七寶重又換了裝,還得出外拜見張府的長輩們。
七寶先前在國公府行了一回禮,方纔坐了會兒後,更覺着乏了,如今又要去見長輩,心裏就有些畏懼。
張制錦望着她的臉,平心而論他也不願意讓別人看見這樣的七寶,就如同將絕世珍寶展示給別人看,實在太過危險,他只想自己細細深藏。
張制錦笑道:“不打緊,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一會兒就好了,何況還有我在呢。”
他又說了這句話。
七寶心安地點頭,將往外走的時候突然又問道:“大人,我、我是不是在做夢?”
張制錦有些詫異,凝眸看了七寶好一會兒,才說道:“怎麼這麼說?”
七寶眨眨眼道:“我、我總覺着……這好的有點不真。”
“哪裏好?”他的脣邊多了一抹笑意。
七寶的眸中浮現些許淡淡地水汽,生若蚊吶:“大人……大人你很好。”
他很好,至少極爲溫柔,比夢中的那個人要溫柔的太多了。
但正是因爲太過完美,才讓人懷疑是否真實。
這會兒喜娘們正在門口等着,張制錦打量着七寶惴惴的神色,也不管她們,把七寶的下頜輕輕一擡,俯首在那嬌軟的脣上親了一下。
脣瓣相接,溼潤溫軟的觸感如此鮮明。
“這像是夢嗎?”張制錦意猶未盡地望着七寶。
不、絕不是做夢。
他的手在她的纖腰上用了三分力道:“這個呢?”
七寶低下頭,連耳垂都有些泛紅了。
她忙搖頭。
同春在身後看的分明,雖然有那夜在威國公府的所見所聞打底,但此刻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張制錦帶了七寶來至廳內,按照長幼之序,先要給張老誥命敬茶。
旁邊司儀指引着,七寶跪在錦墊上,擡頭對上老誥命含笑慈愛的臉,卻瞧出老太太的眼中並無笑意。
七寶竭力定神,小心翼翼地將茶盅舉高。
只是畢竟緊張,手仍有些發抖。
張老誥命端詳着七寶,過了半晌,才緩緩地探手過來,將那盞茶接了過去。
就在此刻,外間有一名府內的管事奔了進來。
他徑直到了靖安侯身旁,低低地說了一句。
靖安侯本正笑吟吟地看着新人行禮,聽了這句,臉上的笑在瞬間消失了。
“當真?”他低低地問。
那管事點點頭,同樣低聲回答:“裴侯爺正在門上,他不肯走,也不肯進來吃喜酒,看樣子來者不善。”
靖安侯回頭看一眼張制錦,卻見他正垂眸望着在給老太太敬茶的七寶,素日裏最是冷冷清清的人,此刻嘴角竟勾勒出一抹類似溫柔的笑意。
靖安侯擰眉,終於說道:“我去看看。”
就在靖安侯起身往外之時,張制錦若有所覺地轉過頭,正好看見父親急急忙忙地出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