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 七寶疼的頭皮發麻,冷汗涔涔。幾乎分不清,這到底是姍姍來遲的洞房花燭,還是那家破人亡後的暴風驟雨。
她只真切地感覺到張制錦緊緊地抱着自己, 像是要將她一寸寸碾碎。
男子低低的喘息從耳畔鑽入心中, 健碩的身體炙熱的怕人。
跟記憶中的“夢境”似乎有些不一樣, 但到底是哪裏有所不同,七寶卻又無法用理智去分清細想。
七寶不知張制錦是什麼時辰回來的, 但自從他開始的那刻起,她心中就盼着他快些走纔好。
可還沒等到張制錦偃旗息鼓悄然離去,她自己就已經撐不住暈厥了過去。
身體輕飄飄的像是一片羽毛, 墜入了空蕩蕩的冰冷深淵。
七寶在裏頭不住地下墜。
深淵又黑又冷, 七寶竭力尋找,卻看不見任何東西, 想蜷縮起身子,但卻無法動彈。
慢慢地, 好像連身體的知覺都一點點消失了,七寶怕起來,拼命掙扎, 但動的越厲害,身體消失的好像就更快一些。
巨大的恐懼籠罩了她的身心,但就在這絕望的時候, 有一隻手臂探過來, 在她腰間一攬。
下一刻, 七寶撞上了一堵“牆”。
她慌的手足無措,拼命地將碰到的東西抓住,就像是溺在無邊深海里的人捉到了救命稻草。
“七寶!”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七寶慌里慌張地擡頭,因爲太過害怕,一時錯亂的竟看不清面前的人,只看見一雙很亮的眸子,隱隱有可貴的光芒閃耀。
終於,七寶想了起來,她失聲叫道:“大人!”
這一聲喚出口,七寶才緩了一口氣,她急促地喘着氣,用力把張制錦緊緊抱住,臉貼在他只穿着單薄中衣的胸口,拼命用力,就像是要把自己擠進他的胸膛裏纔好。
***
對七寶而言,這一刻她終於回到了現實。
在見到張制錦的臉的那瞬間。
因爲在她的夢境記憶中,當那噩夢般的一夜過後,他已經離開了,剩下她一個,支零破碎,苟延殘喘。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守在她的身邊,帶着類似溫柔的神情。
可對張制錦來說,卻另有一番滋味。
他突然想起,當初還沒對七寶動心之前,那一夜自己突然得了綺夢。
海棠樹下的荒唐夢境,以及那首詩:
幽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幾經夜雨香猶在,染盡胭脂畫不成。
如今玉人在懷,果然是幽姿淑態,甜美嫵媚,萬種風情。
這般活色生香,暖玉溫柔,是再也描繪不出的,更是詩詞言語上也難以說盡的妙處。
這無上的歡喜,讓他忘了心中那一點陰翳。
只是七寶太過嬌弱,竟昏厥過去,卻讓他無法盡興。
天知道他已經儘量剋制,溫柔相待,免得粗魯之下傷了她。
不料所謂溫柔,也許只是他的尺度罷了。
但雖意猶未盡,心卻很是滿足。
成親了這半個多月,第一次他把人徹徹底底地擁在懷中,因爲心上太過喜歡,竟把身體上的疲累都拋在腦後。
望着七寶半昏半睡的臉,他一時情難自禁,將她的小嘴親了又親,最後幾乎都紅腫起來才罷休。
他回來的時候子時已過,收拾洗漱,又肆意歡好了這一場,已經到了寅時。
本來他是得回戶部的,可看着懷中七寶昏睡的容顏,卻覺着缺一日也不算什麼。
直到七寶突然用力一顫,繼而掙扎了起來。
她蜷縮身子,瑟瑟發抖,像是在躲避着什麼,整個人明明還沒有醒來,口中卻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呢喃嗚咽。
張制錦本就沒有睡着,見狀大爲詫異。
本想叫醒七寶,但看着她這般反常的情形,驀地想到之前她的異樣之處。
在他眼前,七寶蹙着眉,滿面感傷似的,口中喃喃不清,不知說着什麼,看這幅樣子,多半是給夢魘住了。
張制錦微微震動,又想起在成親之前,七寶那詭異的一病。
直到發現她越來越抖的厲害,身子也跟着發涼,張制錦才察覺不對,當下不顧一切將她重新擁入懷中,低低喚着她的名字。
如今看着七寶鑽在自己懷中的樣子,這模樣,倒像是之前曾給人遺棄了的奶貓奶狗,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一樣,便不由分說全心全意地依賴。
張制錦擡手,在七寶緞子般的長髮上輕輕地撫過:“方纔是怎麼了?”
懷中的人輕輕地動了動。
“大人……”七寶並沒回答,只是小聲地說,“我、口渴。”
兩隻眼睛望着他,直到此刻她清澈的眼中還有一點類似劫後餘生般的惶恐。
張制錦輕輕拍拍她的臉,回身叫丫鬟倒水。
同春親自捧了茶過來,躬身奉上,張制錦接了杯子,一手摟着七寶,一邊小心餵給她喝。
七寶喝了兩口,便又窩在他的胸口。
張制錦把剩下的茶喝了,杯子遞了出去,才又將她環抱入懷中:“是做了噩夢嗎?”
“嗯……”七寶悶悶地。
張制錦道:“多大了,還害怕做夢?”
七寶把臉往下,越發貼在他身上:“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我的夢,”眼中的淚早流了出來,把他的素緞裏衣打溼了,七寶低低說道,“那夢很真的。”
張制錦微微一笑,打量着七寶微蹙的眉心:“那麼,在七寶的夢裏,可有我?”
七寶受驚一般,猛地爬了起來。
張制錦本是試探的問,見她如此反應,微怔之下,便知道了答案。
“真的有我?”他凝視着七寶的眼睛,“不知我是什麼樣的?”
七寶同他對視片刻,眼睛早就給淚模糊了,她擡手擦去淚,默默地轉過身去。
張制錦略欠身而起:“怎麼?難道……我在夢中惹七寶生氣了?”
七寶背對着他,淚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之前他幾乎把她的衣裳都除了去,此刻她只穿着一件貼身的薄緞子裏衣,勾勒出微削的肩頭,婀娜的腰身,滿頭的青絲散亂地披在背上,隨着她的動作,髮尾在腰間輕輕搖動,就像是春日的風拂動了嫩芽初長的柳絲。
張制錦目不轉睛地看着,終於緩緩坐起身來。
他從身後將七寶慢慢擁入懷中,俯首在她耳畔低低說道:“怎麼不理我?”
七寶本正有些發冷,他的懷抱卻暖煦如春,七寶本想掙一掙,卻因爲貪戀那熟悉的溫暖,便沒有動,只是低着頭掉淚。
張制錦俯身望着她:“不許哭了,先前還沒哭夠?”
七寶不明白:“什麼先前?”
張制錦啞然失笑:“你聽聽你的嗓子,都啞了,先前淚流的那樣兇,這會兒竟一點也不記得?”
七寶突然明白他在想什麼,瞬間臉便漲紅了:“你、你既然知道,你爲什麼還……”
他的手臂勾在她的腰間,把她往自己身上抱緊了些:“這是咱們的洞房花燭,難道你真讓我停下?”
他說話的氣息撲在七寶的頸間跟臉上,她臉上的紅熱越發像是見了風似的,野火燎原般更加助長起來。
七寶窘的把臉轉開,低低說道:“我不喜歡。”
“哪裏不喜歡?”他的手很不安分,沿着那細滑的裏衣往上。
七寶忙將他的手摁住:“大人!”
“嗯?”他低低應了聲,卻轉頭俯首地在她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
七寶聽出這簡單的一聲底下壓抑的是什麼,忙窘迫地拒絕:“不、不行。”
“什麼不行?”他暗色的目光在眼前所見上游走。
七寶心有餘悸,生若蚊吶地回答:“你、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裏帶了一絲戲謔的笑,大手卻如願以償地擭住所欲,俯身輕聲道:“七寶告訴我如何?”
***
因爲張老誥命病倒,府內陸陸續續有許多來探望的,加上二太太也在休養,所以府內只靠着四奶奶李雲容上下照看着。
張老誥命因病中懶怠見人,多半都叫李雲容接待擋了。只是她心裏倒是惦記着一個人,那就是謝府裏的謝知妍,因進宮守制這十幾天裏都沒見到人,所以這日特叫府內派人去謝家,把謝知妍接了來。
謝知妍來到的時候,正好給老太太看病的太醫退了出來。
李雲容請外間的六爺照看了,自個兒接了謝知妍,送她入內拜見老太太。
只不過察言觀色,李雲容隱隱覺着謝知妍的神色不大好,眼皮略有些紅似的,只是不敢多想。
張老誥命見謝知妍到了,精神一振,便讓謝知妍上前,說些年下的話。
謝知妍倒是很懂怎麼哄老太太開心,只說了一會兒,就讓張老誥命笑了出來。
李雲容見狀,心想多半老太太又會按照先前一樣,多留謝知妍住上兩日,於是便出外吩咐僕婦們再度將謝知妍素日住的客房重新打掃一遍。
李雲容吩咐完後,正要再到裏頭詢問老太太情形如何,還未進門,卻突然聽到嗚嗚咽咽的哭聲。
這聲音卻像是謝知妍的,李雲容是個極精細的人,聞聲便忙止步。
隔着簾子,只聽張老誥命說道:“好孩子,別哭了。”
謝知妍小聲道:“我知道不該在大節下流淚,只不過府內沒有可說話的人,只有見了您老人家,纔像是得了依傍。”
老誥命嘆道:“唉,你既然如此,難道你心裏不願意?”
謝知妍道:“我也不敢說別的,只是求您老人家說句話,就說知妍年紀小,還不想考慮那些事兒。”
李雲容聽到這裏,隱隱地已經明白裏頭是在說什麼了。
四奶奶管理張府內宅的事,自然也是個耳聰目明的人,近來她便隱隱聽說,謝家似乎有意給謝知妍覓一門如意郎君。
畢竟原本謝知妍是看好了要許給張制錦的,沒想到張制錦竟並不從命,反而去娶了七寶。
以謝家的門第,自然是沒有別的可想:終不成給人家做妾?
這會兒裏頭老誥命嘆了聲,笑道:“你畢竟也十七歲了,又能小到哪裏去呢?”
謝知妍便撒嬌道:“也有那二十歲才成親的人呢,老太太素來最疼我,求老太太就答應我了吧。”
張老誥命頓了頓,凝視着謝知妍道:“這裏沒有旁人,你對我說句真心話,你是不是還想着……你表哥呢?”
謝知妍紅了臉,低頭道:“老太太又說什麼?我不懂。”
張老誥命嘆道:“我豈會不知道你的心思,當初也便是看着你跟錦哥兒很是相襯,且錦哥兒是個前途無量的,你跟他成親,又對謝府來說似錦上添花,所以才起了那念頭,沒想到,半路居然衝出一個周家七寶來,倒也沒奈何,事到如今,你總該也把這心熄了纔好。”
謝知妍道:“老太太。”聲音裏又帶了哽咽之意,“我真的沒有再癡心妄想了,老太太也別說這個了,再說我就無地自容了。”
張老誥命才又一笑說道:“若然如此,那也罷了。”
李雲容正聽到這裏,身後門外響起腳步聲。
李雲容進退維谷,便故意退後兩步,問旁邊的丫鬟道:“那個藥方子放在哪裏了?”
那丫頭忙說道:“方纔奶奶不是吩咐奴婢交給六爺,讓小廝拿了去抓藥的麼?”
李雲容點了點頭,正在此刻,門外果然也有兩個人來了。
進門的兩人,正是二房的張巖跟張良兩個。
兩人見李雲容在這裏,張巖便先行了禮:“奶奶。”張良也隨着屈膝:“四奶奶。”
原來這張巖雖是四爺的女兒,但是卻並不是李雲容親生的,原先這四爺另有一位原配夫人,只是早亡,所以李雲容也是明媒正娶的繼室。
李雲容點頭道:“你們也來了?”
張良說道:“聽說老太太接了謝家姐姐過來,我們也來看看她。”
說到這裏,丫頭將簾子掀開,請了她們三人入內。
此刻裏頭謝知妍早擦乾了淚,見了李雲容,便起身行禮,又跟張巖跟張良見過了。
張老誥命見她們一團和氣,便道:“這次不用忙,我叫知妍在府內多住兩日,夠你們相處的了。”
張巖張良各自歡喜。
突然謝知妍疑惑地問道:“對了,怎麼不見表嫂呢?”
張老誥命也看向李雲容:“七寶怎麼沒來?”
李雲容忙俯身道:“我先前派人去看過,七寶因爲前幾天太過勞乏,如今也病倒了……所以我就叫她不用着急起身,先將養着纔好。”
張老誥命皺眉:“偏偏她也這樣的嬌嫩,比我還要矜貴呢。”
這會兒謝知妍說道:“原來表嫂病了?我很久不見她,也怪想念的,偏她病倒了,巖妹妹良妹妹,咱們一塊兒去看看她可好?”
兩個女孩子對視一眼,都笑着說好。
李雲容本要勸阻,張老誥命卻也已經點了頭,當下三個人就出門去了。
***
且說張巖跟張良兩人陪着謝知妍,一路往新房而去。
謝知妍便跟她們說些沒要緊的話,略說了幾句後,突然說道:“表哥這門親事也是趕巧了,怎麼前腳才成親,後腳宮內就出了這種事,周姑娘才進門,先跟着捱了這十五日的管束勞累,我知道她身體向來不好的,且大概又從未受這種磋磨,怪道就病了。”
張四爺在國子監內任職,從來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女兒張巖的性子也有些像是他,頗爲沉穩。
只是六爺卻是個好說笑的個性,張良便也很有乃父之風,因說道:“二太太那邊也不受用呢。每天寅時才過就要起身打點進宮的事,又是這天寒地凍的,豈不要人的命?”
謝知妍抿嘴笑道:“還好你們兩個都沒有嫁人,不然的話只怕也要受這些苦呢。”
張巖臉上微紅,張良卻笑道:“若說這個,那也是姐姐先要嫁人……只可惜……”
謝知妍明白了她可惜的是什麼,畢竟當初張老誥命甚是疼惜她,府內上下也幾乎把她當作沒過門的九奶奶了,若不是周七寶,這次陪着老誥命進宮的自然是她。
謝知妍一笑,卻話鋒一轉道:“怎麼我聽說,從宮內出事後,表哥就很少在府內了呢?”
張巖跟張良早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張巖還不敢多嘴,張良見左右無人,便小聲跟謝知妍說道:“九叔叔成親那天,姐姐怎麼沒有來?”
謝知妍低下頭,不好意思說自己太過傷心,所以不願意露面。
張良笑道:“可就算沒有來,難道就沒聽說嗎?九叔連洞房花燭都沒在府內度過,一整夜都在宮內。”
謝知妍自然也聽說了,所以才特意的旁敲側擊,如今從張良口中得了準信,便故意做詫異狀:“是嗎?這可是……曠古未聞的。”
張良道:“何止呢,我聽底下的人說,九叔因爲太過忙碌,白天竟見不到人,晚上只在子時過後纔回府內耽留片刻,他們都說……”
謝知妍正屏息靜氣地聽着,張巖笑着制止說:“你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家,知道什麼,就在這裏嚼舌,也不知羞。”
張良的臉上果然一紅,就訕訕地停了口。
謝知妍心癢難耐:“到底怎麼樣呢?這兒又沒別人,我也不會跟誰說嘴去。好妹妹,到底告訴我。”
張良到底按捺不住,便走近她身邊,靠近謝知妍的耳朵,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謝知妍的臉上也慢慢地漾出一點暈紅,但眼睛裏卻多了一抹喜色。她脫口問道:“當真嗎?”
迎着張良跟張巖吃驚的眼神,謝知妍忙掩飾:“我、我只是不敢相信罷了,並沒別的意思。”
張良才嘻嘻笑道:“我也只是偶爾聽了幾句,又不能巴巴地湊過去細打聽,也許是真,也許不真,誰知道呢。”
於是三個人來至新房的院子,進門之後,滿院子鴉默雀靜,寂然無聲。
他們三個面面相覷,當下都也不再說話,只走到屋門口,張良掀開簾子,讓張巖跟謝知妍先行入內。
大家魚貫到了裏屋,仍是沒有聲息,張巖不由低聲說道:“多半是在睡着,我們不如且走吧。”
謝知妍哪裏肯,便拉着她望內,到了裏間,果然見牀帳簾子垂着一邊兒,一個丫頭伏身,正在把另一側的挽了起來。
而帳子裏傳來七寶帶些沙啞的聲音,半是慵懶無力地問道:“大人真的走了嗎?”
三人聽了,不由齊刷刷愣在當場。
只聽同春低笑道:“自然已經走了,已經問了我三四回了,怎麼還不信呢?說起來九爺這次也是爲了姑娘才特意耽擱了這半天呢,本還讓你好好多睡會,你偏要洗澡,既然這樣也罷了,快換了衣裳,四奶奶那邊兒已經派人來問過了兩三次,好歹過去見見老太太。”
七寶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實在動不了了,身上疼得很。你扶我一把。”說着就探出手臂來。
謝知妍定睛看着,卻見從輕粉色的內帳間伸出一支雪白如玉的藕臂,只是不知爲何,原本明淨無瑕的手腕上竟隱隱地帶着些許烏青的痕跡。
謝知妍正要細看,那邊同春已經轉到牀邊擋住了衆人的視線。
同春纔要把七寶扶起來,就聽到丫頭秀兒道:“姑娘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原來先前張制錦吩咐不許打擾了七寶,同春怕丫頭們毛手毛腳地,就叫她們先退下了,這會兒秀兒進來查看究竟,纔跟謝知妍等撞個正着。
同春回頭,果然見他們三人站在不遠處,忙也一笑:“姑娘們進來了,我怎麼一絲兒也沒聽見。”
這會兒七寶因疑惑,也慢慢地探頭看過來,這會兒她才洗過澡,還並未梳理,但偏偏有一種天然的嬌慵氣質,臉色更泛着淡淡地櫻粉色,晶瑩如玉,兩隻眼睛亦是水汪汪地,嘴脣卻格外地殷紅。
就算同爲女孩子看了,都忍不住爲之怦然心跳。
謝知妍眼見面前七寶如海棠春睡初醒般的嬌懶之態,隱隱又覺着她的眉眼脣角流露出一種別樣的氣質,心頭巨震,竟無法出聲。
張巖忙行禮道:“小嬸子,聽奶奶說你身上不好,所以我們特來探望。方纔門口沒人,我們就自個兒進來了。”
七寶眨了眨眼,驀地醒悟自己衣衫不整,幸而有同春擋着。
七寶紅了臉,把身子往牀內縮了縮,忙道:“你們先等一會兒,我沒有大礙,收拾好了再跟你們說話。”
於是秀兒又叫了兩個丫頭進來,伺候三位姑娘到外頭的桌邊落座。
裏頭同春扶着七寶下地,七寶的雙足才沾着地面,膝蓋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屈起,幾乎跪倒。
七寶悶哼了聲:“不行,還是沒有力氣。”
同春打量着七寶惱羞的臉色,想起方纔伺候她洗澡的時候,看見她身上的那些痕跡,不由地就紅了臉,只是脣邊卻又露出了笑意。
當下同春便叫七寶先在牀邊坐了,自己給她輕輕地揉搓捶腿,如此半晌,才覺着略好了些。
***
此刻,張巖張良跟謝知妍三人在外間桌邊,張巖道:“咱們來的是不是有些唐突?”
張良說道:“咱們是來探病的,又唐突個什麼?”
張巖道:“話雖如此,只是我看小嬸子才醒,我們不如先走,等她收拾妥當了再來。”
張良倒也無可不可,只有謝知妍說道:“既然已經來了,何必有再縮頭縮腦的呢,我們就坐在這裏等一等也無妨的。”
她們兩人聽了,略覺有道理,於是又喝着茶坐了半刻鐘,忽然間外頭有個婆子的聲音隱隱地說道:“了不得,那院子裏好像又在鬧呢。”
張良不明白,便起身走到門口:“什麼在鬧?”
那婆子見是她在裏頭,忙行了禮,又說道:“方纔聽見府裏七小姐的院子裏有些吵鬧的聲音。”
謝知妍雖然聽見了,卻並不理會。張良正在皺眉,張巖向着她使了個眼色,張良便自回到桌邊。
張良小聲說道:“一定是這房裏的人又在爲難瓊瑤了。”
張巖說道:“各房裏的事各自料理,橫豎不跟咱們相干,別插手。”
張良皺眉:“他們是不是有些太過了?瓊瑤雖然是庶出,好歹是三叔公親生的。”
張巖淡淡道:“你說這些有什麼用,三叔公最聽三太太的話,要如何對待瓊瑤,自然是三太太做主,且又不是咱們房的人,咱們算是什麼?怎麼好管人家的閒事?”
張良嘆了口氣:“怎麼老太太也不管呢,難道老太太竟不知道?”
張巖看一眼謝知妍,暗中捏了張良的手一把:“別瞎說,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怎麼好去煩老太太?”
大家正說到這裏,便聽同春說道:“讓姑娘們久等了。”
三個人回頭,卻見同春扶着七寶走了出來,大家忙起身行禮。
七寶勉強一笑:“不必多禮,都坐了說話就是了。”
因爲皇妃才歿,七寶雖是新婦,身上卻也沒穿鮮豔顏色的衣裳,只着一件銀白色的織錦對襟襖子,兩側腰間垂着用米粒珍珠串成的壓裙玉流蘇,底下襯着銀灰色的八幅裙,邊兒上用細細地金線刺繡着吉祥團紋。
頭髮盡數向上梳起,在發頂心梳成了一個端莊的寶相髻,周圍卻用點翠嵌寶的發冠罩了起來,兩邊耳垂上只用兩顆珍珠耳璫點綴,卻跟少女打扮的時候不同,更別有一番動人心魄的美好。
張巖跟張良因爲見過,倒也罷了,謝知妍愣愣地盯着七寶,心中妒恨交加,恨不得上前將她的髮髻打散,衣裳扯亂,又或者索性轉身飛快地逃離此處。
三人重新落座,張良便問道:“小嬸子,宮內的事情總算告一段落了,怎麼九叔還是這樣忙的不見人影?”
七寶說道:“九爺所管的是前頭朝堂上的事,宮內的事他雖也留心,畢竟不是他本職,本職還是不能丟下的。”
張巖說:“我聽人說,九叔很快要調職了?近來這樣忙,大概也跟這個有關。”
七寶點頭。
張良忙又說:“那可不知道元宵節的時候九叔會不會休兩天假呢?好歹好好地陪一陪小嬸子。”
話未說完,就給張巖在底下輕輕地踹了一腳。
七寶臉上一紅,卻不以爲忤,只低聲說:“這個自然不敢勉強,畢竟是公務要緊。”
正說到這裏,謝知妍道:“到底是表嫂深明大義,也是表哥的好眼光,有福氣。”她違心的說了這幾句話,心中翻江倒海。
七寶對上謝知妍的眸子,心頭略覺恍惚,卻只是一笑低下頭去。
謝知妍卻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頸間,原來七寶裏頭的中衣領口整齊地交疊着,但是吸引謝知妍目光的卻不是這個,而是在七寶頸間那一點淺紫色的痕跡。
起初她以爲是給什麼傷着了,心中暗自得意,但是再細細看去,猛然間渾身一震,幾乎凍僵了似的。
張良順着謝知妍的目光看去,卻忙道:“小嬸子,你哪裏弄傷了?”
七寶一愣:“哪裏傷着了?”
張良起身湊近了,細看她脖子上:“這裏是哪裏磕碰着,弄出這一團青紫?”
“是嗎?”七寶莫名,倒是同春在旁邊大爲窘迫,忙咳嗽了聲,說道:“方纔我姑娘跟外頭說話,不知是什麼要緊的話?”
張良見她提起來,這才暫時把七寶的傷拋下,就把那婆子來報信一節說了。
七寶微微皺眉,便問張良:“難道是什麼人在欺負瓊瑤嗎?”
張良纔要回答,卻聽張巖咳嗽了聲,笑道:“這些事情我們也不太清楚,只是我們來了這半天,怕老太太那邊兒等急了,也該回去了。”說着站起身來。
張良訕訕地打住,只得跟着起身。
謝知妍深看一眼七寶,垂頭行了個禮,往外去了。
同春親自送了出遠門,回來之後,便對七寶說道:“怎麼這謝姑娘又來了呢?”
七寶一笑,環顧室內,一時又有些如夢似幻之意。
同春悄悄地說道:“姑娘,總不會,這位謝姑娘對九爺還是不死心吧?方纔我看她瞧你的臉色,可是很不好呢。”
七寶嘆了口氣,搖頭說:“隨她去吧。”
說了這句,突然又想起張瓊瑤的事,於是就打起精神跟同春說道:“你去瞧瞧瓊瑤那邊兒,看看怎麼樣了?”
同春道:“你好歹先吃了飯我再去。”
七寶笑道:“你去就是,難道還耽誤我吃飯?”她嘆了口氣說道:“且我也不覺着餓。”
同春去後,七寶只吃了半碗燕窩便停了。很想回牀上再歇會兒,卻強打精神讓秀兒沏了一壺祁紅,自己慢慢地吃了半盞。
七寶的眼神有些朦朧,心中默然地想:原本在這屋子裏當家的,該是謝知妍纔是,可如今卻換了自己,方纔看謝知妍用那種眼神瞧着她,七寶總覺着恍惚不真。
甚至有那麼幾回,七寶想問問謝姑娘,那年她是否去過城郊桃林,那個跟張制錦會過面的女子,會不會是她。
正在出神,外頭同春帶了一個人進來,卻正是張瓊瑤。
同春去的時候還笑眯眯的,這會兒卻神色大變,竟有些氣急敗壞似的。
七寶回過神來:“怎麼了?”
同春對張瓊瑤道:“姑娘,你給我們奶奶看一看。”
張瓊瑤膽怯地看一眼七寶,低頭不動,嘴裏卻說道:“其實沒什麼的。”
同春着急,便握住她的手,將她的袖子撩起來,露出底下細瘦的手臂,上頭竟有數道傷痕,有新有舊,像是給什麼打出來的。
七寶不由站起身來:“這是怎麼回事?”
張瓊瑤低着頭,淚盈於睫。
同春滿面憤慨,忍不住說道:“是伺候姑娘的奶母做下的。”
張瓊瑤忙搖頭:“不不,這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碰着的。”
七寶望着張瓊瑤膽怯的樣子,她自個兒本就不是個大膽的人,但是眼前的女孩子顯然像是比她更膽小數倍。
七寶皺眉道:“你若不說,我就叫人去吧你奶母找來問問就是了?”
張瓊瑤聽了這話,才忙說道:“小嫂子,你不要去叫她,也不要管這件事啦。”
七寶問道:“上次傳菜的時候你故意騙我,是不是也是這個人唆使你的?我哪裏得罪了她,要她這樣陷害?且你是姑娘家,怎麼反而怕起她來了?”
同春比七寶更清楚一些這些宅門內的人情世故,便低低說道:“照我看,如果沒有人撐腰,只怕那奶母不敢這樣行兇。”
七寶問:“撐腰?還有人縱容着她做壞事不成?這件事難道四奶奶不知道?你爲何不告訴四奶奶呢?”
同春咳嗽了聲。
七寶看看她,又看看膽小如鼠的張瓊瑤,突然間想起來:整個張府內宅的事情雖然是李雲容在管着,但是張瓊瑤畢竟是三房的人,而三房裏還有個宋氏太太,就算李雲容知情,只怕也不敢把手深得太長。
七寶一時啞然。
不料就在這裏,外頭有人道:“我們姑娘可在這裏?”
張瓊瑤聽了,慌得發顫,忙說:“我、我該回去了。”她衝着七寶一點頭,轉身出來。
原來是張瓊瑤的奶母找了來,見她露面,那女人便又冷笑說道:“好姑娘,該去老太太那裏請安了,怎麼我一錯眼沒看見你就跑到這裏來玩了?多大年紀了竟還是這麼頑皮,姑娘家不尊重規矩些,那還了得?”
同春見七寶臉色不對,忙提醒道:“咱們畢竟纔來,犯不着因爲這個得罪了三太太。”
七寶走到門口,見那女人拉着張瓊瑤的手往外走,絲毫不顧她腳步踉蹌幾乎摔倒,七寶着實看的生氣,便把簾子一掀,喝道:“你站住!”
那女人腳步一頓,詫異地回頭,對上七寶含怒的目光,她卻仍然毫無懼色,反而笑道:“奶奶是在叫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