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次日, 苗夫人早早地打發了綺羅過來。
昨兒就囑咐了讓七寶起早去老太太房裏陪着吃飯, 苗夫人怕七寶睡着或者賴牀,特又叫丫鬟來催一催。
七寶厚厚地穿了一件白狐裘的大氅, 兜了風帽, 抱了手爐, 出門往老太太的上房過去。
苗老夫人早就起了,七寶的舅母鮑夫人,表嫂錢少奶奶以及苗夫人正在陪着說話。聽外頭說七寶來了, 錢少奶奶就先站起身來, 迎了她入內。
老夫人把七寶抱入懷中, 握着她的手問:“可冷嗎?”
七寶道:“穿的多, 不冷。”
老夫人又笑問:“晚上可睡得安生?有沒有叫他們仔細看着火盆?莊子上不比城裏,這兒風大,別凍壞了你。”
七寶道:“火旺的很, 他們看的也仔細,老太太不用擔心。”
於是鮑夫人跟錢少奶奶張羅着擺上飯來。七寶平日在國公府內吃的就少, 到了莊子上, 飯菜自然有些不太合口味,只是她私下裏吃的時候, 就少吃兩口,若是陪着老太太,則不管怎麼樣都要盡力地多吃上一些, 好讓老太太看了歡喜。
於是七寶盡力地吃了小半碗雞絲口蘑湯麪, 喝了半碗紅棗銀耳粳米粥, 又吃了兩筷子小菜。
就算如此,老夫人還覺着她吃的少,不住地問她是不是覺着不可口,心裏想吃什麼,叫底下做之類的。
苗夫人道:“她平日在家裏,時常連早飯都不吃,來到莊子上反而飯量大了似的,吃的都是在家裏的幾倍呢,我心裏還怕她吃撐了。您老人家就別勸她了。”
老太太這才高興,因笑對七寶說道:“你們這時侯來,外頭也沒什麼好玩的,好吃的也少,無非是些山貨之類,沒什麼稀奇。等你春夏或者秋天的時候來纔好呢,這外頭的花也好,果子也多,讓盛兒帶着你出去山上逛,保管你不想回府了呢。”
七寶聽得心動:“雖然我覺着這會兒也很好玩,但是等過了年,我也一定要再來的。到底要把四季的風光都看個遍。”
老太太笑道:“這樣纔好。”又回頭對苗夫人道:“你可聽見了?等過了年,要再帶她來多住幾天纔好。”
苗夫人笑說:“知道了。她本來就貪玩,只怕更加玩的心野了。”
這會兒七寶的舅母鮑夫人便說道:“姑娘過了年才十六歲,生得又這樣好,自然不能十分拘管了她,讓她開心兒些是好的。”
錢少奶奶也說道:“到了我們這裏,住沒好住的,飯也沒有很好,若是再不能讓姑娘開心些玩耍,那豈不是我們的罪過了。”
於是大家吃了早飯,又圍着爐子說笑了半天。
這兩日老太太的病也都好了,興致極佳,在屋子裏坐的有些犯悶,便帶了衆人出門,到後面的花園裏走了一趟。
地上的雪這會兒都已經清掃妥當,院子裏一些花草上還頂着些雪,更有牆角十幾棵的紅梅臘梅,交相輝映,開的茂盛,香氣一陣陣飄了過來。
老太太便指着那臘梅,讓折幾枝給七寶放在屋子裏,又對七寶說道:“這臘梅最香,有了這兩枝,屋子裏都不必薰香,這香氣又比別的香味還沁人心脾呢。”
正說着,外間苗盛走了進來,上前拜見過後,說道:“我大哥哥說,今兒康王世子殿下還要過了中午飯才走,特讓我來告訴老太太跟太太們一聲。”
七寶在旁聽見,心中想:“他果然也住了一夜,真是稀奇。”
老太太忙道:“讓你哥哥跟父親好生招待,別缺了禮數。”
苗盛答應着去了。
昨兒趙琝來的時候,苗夫人已經知道了緣故,此刻不免說道:“這位世子倒是寬情。”
鮑夫人也說道:“世子殿下本是金枝玉葉,難得不嫌棄我們這莊子粗陋,實在是個又尊貴又和氣的人,只是他肯如此,自然是念在跟府裏的關係。”
苗夫人便只笑了一笑,並不說別的。
這會兒老太太因見七寶跟着自己大半天的,怕她覺着無趣,便跟她說道:“待會兒盛兒回來,讓他帶着你去後院管牲畜的地方去看看,那裏養着兩頭梅花鹿,還有些兔子,獐子,錦雞之類的,還有一匹棗紅馬才生了小馬駒,據說甚是可愛,盛兒很是喜歡,你也去瞧瞧。”
七寶聽見“梅花鹿”,心頭一動,有點心不在焉地答應了。
不多會兒苗盛過來來了,便帶了七寶跟同春前去。
三個人從旁邊的夾道,穿過花園,又過了一重小跨院,出角門又走了一段,纔算到了後院。
這個場院也是極大,馬廄裏養着十幾匹馬,另外騾子,耕牛之類的也有十幾頭,都有專門的僕人照管,因爲方纔都添了食水,早早地也都打掃過了,僕人們都散了,且先前苗盛又要帶七寶過來,所以早早地又打發他們迴避了。
這會兒苗盛跟七寶說:“我原本想學騎馬,老太太只說我還小,怕我摔着,幸而有了那匹小馬,等它略大些,我就可以騎着玩了。”
說着,便叫僕人將馬廄打開。那小馬駒已經跟苗盛熟了,聽了他的聲音早就顛顛地跑了出來。
苗盛將它的脖子抱着,引它給七寶看。
七寶瞧着它皮毛水滑,便大膽伸手撫了一下。那馬兒扭了扭脖子,瞪着極大的眼睛瞅着她,樣子看着甚是溫馴,七寶纔不那麼害怕了。
七寶左顧右盼,心裏有點忐忑,半是期待又半是畏懼地問苗盛:“鹿呢?”
苗盛便忙又叫了兩聲,讓僕人把那兩頭梅花鹿放了出來,小鹿很是親人,看到人多,就溜溜達達地走了過來,仰着頭嗅來嗅去。
苗盛笑道:“它這是要吃的呢。”
於是跟僕人要了兩塊豆粕餅子,掰開了一塊兒給七寶讓她喂鹿。
七寶遲疑地握在手中,眼睜睜地盯着看面前的小鹿,誰知那鹿聞到豆粕的味道,早迫不及待地張開嘴去吃,舌頭舔到了七寶的手。
熱乎乎的舌頭掠過手背,七寶不防備,便叫起來。
小鹿嚼着吃了豆粕,意猶未盡,便向着七寶不住地拱頭,彷彿還要。
苗盛正給小馬駒也餵了些草,見七寶有躲閃膽怯之色,苗盛便笑道:“表姐,它又不會咬人,你怕什麼?”
七寶之前本從沒有近距離跟這些小牲畜接觸,方纔也不是害怕,只是心中惦記着一件事才失了神而已。
她向來在苗盛跟前充老大,這會兒自然也不想丟了臉面,於是道:“我哪裏是怕,只是給它舔了舔覺着癢癢罷了。”
同春見那梅花鹿長的好看,就也大膽過來拿手去碰它的頭。
七寶盯着那鹿兒骨碌碌的眼睛,卻沒有了玩樂的心思。
一時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旁邊走開。
七寶轉過頭,看向場院西南角的那座屋子,半晌問苗盛道:“那屋子裏……可有人住嗎?”
苗盛只以爲她好奇,便看了一眼道:“那裏沒有人住,裏頭放着的都是些草料。要餵馬喂鹿的時候就去取。”
七寶凝視着那座房子,心中有一種難以按捺的衝動,很想在這時候走過去,將門打開看看裏頭是否有什麼人。
她定定地看着那緊閉的門扇,雙足雖然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但漸漸地眼前景色變幻,已經不是現在了。
——也是大雪之後,場院上並沒有人。
那時候七寶也住在這莊園裏玩耍,因爲之前已經隨着苗盛來過兩回,心喜那小鹿,這日,便偷偷地一個人跑了來看。
她從院門口進來,邊走邊打量。
本來那兩頭小鹿已經跟她熟悉了,鹿兒性子靈敏,一旦聽見熟悉的人的腳步就會遠遠地奔過來。
不料這次七寶走到中間,等了半天,卻並不見鹿兒來靠向自己。
七寶有些驚奇,四處張望,疑心它們跑到大牲畜欄裏去了。
才往馬廄靠近一步,那高頭大馬便有些躁動不安地叫了聲,蹄子嗵嗵地踏地。
七寶忙又退了回來,不敢往前,又怕耽擱久了給人瞧見,她突然想起苗盛說那房子裏是有給鹿兒的食料的,若是拿了豆粕餅子,那鹿兒聞到食物的氣息一定會主動跑出來的。
於是七寶轉身跑到那草料房子前,晃了晃門,果然沒有關。
她心裏高興,便把門打開,邁步走了進去。
這草料房很寬闊,是四間房連着,中間並無間隔,乾草等整齊地堆疊在一側,另一側又有些麻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也靠在牆邊堆疊的極高。
七寶左右看看,本想去抽草,又怕鹿不愛吃,便去解麻袋,想找豆粕餅子。
誰知才走到那麻布袋子旁邊,舉手要解的功夫,鼻端竟嗅到一股奇怪的氣息。
那會兒七寶還不知是什麼味道,只是覺着異樣,便歪頭往旁邊那布袋旁邊的草堆裏看了一眼。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竟瞧見一點柔褐的影子,明明是梅花鹿的顏色,瞧着像是鹿趴在那裏。
七寶大喜:“你這小機靈鬼,到處找不到你,原來你自己跑進來找吃的了?”
七寶說笑着忙跑了過來,不料當看清楚眼前所見的時候,七寶嚇得幾乎沒了呼吸。
原來她眼前所見,並不是那隻活生生活蹦亂跳的小鹿了,鹿兒癱在地上,已經有些僵硬了,喉嚨邊上有很大的一道血口子,血肉模糊的像是給什麼野獸撕碎了,地上也略濺了些血。
七寶嚇的纔要尖叫,旁邊有個人悄無聲息地閃了出來,把她猛然抱住。
在他靠近的一瞬間,七寶嗅到他身上濃烈的血腥氣息,這纔回味過來,原來自己方纔嗅到的那股氣味,竟是小鹿的血氣!
七寶無法動彈,眼睜睜地望着地上的鹿,彷彿自己也變成那頭可憐的鹿。
正在驚懼交加不知如何的時候,那人在耳畔說道:“你是誰?”
七寶的淚早流了下來,滑落在那人的手上,那人彷彿察覺,手便鬆開了些,七寶望着小鹿,又是懼怕又是氣憤,哭道:“你又是誰,你殺了小鹿嗎?”
那人還未回答,身形一晃,竟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七寶正給他攬在懷中,一時連尖叫掙扎都來不及,就給他死死地壓在身下,雙雙跌在了鬆軟的稻草堆上。
這人身形高挑,體格健壯,牢牢地把七寶壓在草上,從後面看連她一點兒身形都看不出。
七寶嚇得幾乎暈厥過去,本來就力氣小,因爲驚怕,更是掙不動了,整個人給他這樣狠狠地砸落,幾乎也暈了過去。
半晌,七寶才又緩了口氣,正艱難地從這人身下探出半個頭來,耳畔彷彿便聽見外頭有人聲。
七寶纔要大叫,那人卻又抖了抖,好像醒了過來。
剎那間七寶嚇得沒了聲音,卻聽那人沙啞着嗓子問道:“是、是不是你?”
七寶牙齒發抖,大着膽子扭頭看去,卻見面前是一張血痕狼藉的臉!也不知是傷口的血還是怎麼,居然認不出一點兒本來面目,說話間脣齒微動,那口脣眼睛上也盡是血污,看着甚是猙獰,像是從地府裏爬出來的猙獰惡鬼似的。
嚇得七寶忙閉上雙眼,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