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這日七寶讓同春出去打聽, 果然說張制錦同苗舅舅說了幾句後便出門離開了。
當天晚上,七寶懨懨地沒有吃飯,勉強去老太太房裏混了一會兒,就回來睡了。
只是這一晚竟睡得很不安生。
半夢半醒間,總是在飼料房內那橫死的小鹿模樣,血肉模糊的傷口,以及旁邊那個滿臉血污,神色猙獰猶如鬼怪的人。
他好像隨時都會撲上來扼斷自己的脖子, 就像是對付小鹿一樣的手段。
次日一早, 天還不亮七寶就已經爬起來了。
她很少有這樣勤快的時候, 同春還在外頭穿衣裳,就見七寶披着斗篷往外走去。
“姑娘!”同春忙叫了聲:“這樣早去哪裏?”
七寶說道:“不妨事, 天還早呢, 你只管再睡會兒, 我胸口略有點悶, 出去走走, 就在門口上,一會兒就回來。”
同春讓她等一會兒, 自己穿了衣裳就陪她去, 七寶已經等不及出了門, 同春只得喊小丫頭秀兒跟上, 不料秀兒也還沒起來呢。
等同春手忙腳亂地穿好了衣裳出門, 早不見七寶的影子了。
這會兒正是天才亮的時候, 莊院裏的人也才起身, 一些婆子們纔將各處的門都開了。
七寶一路往放養牲畜的場院而去,進門後,正有兩三個僕人在打掃牲畜欄,因爲都忙得很,竟沒有看見七寶。
七寶駐足,左右張望,提心吊膽地尋找那兩隻鹿。
看了半晌,卻仍是不見鹿的影子,隨着時間一點點的過,她的心跳也一寸寸地跳的劇烈起來。
終於七寶一轉身跑向那草料房,將門猛然打開。
如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右手邊堆放着一人多高的麻布袋子,旁邊則放着好些稻草,七寶屏住呼吸,緩緩地往那稻草旁邊走去。
這隔着一步之遙,七寶竟不敢再往前。
就在她呆呆怔怔逡巡不敢的時候,身後卻傳來一個聲音:“表小姐?”
七寶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是個場院裏的僕人,見了她忙跪地行禮:“表小姐怎麼在這裏?”
七寶定了定神:“我、我……”
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想擋着身後,心中生恐那僕人過來,給他看見那不該看的。
但是就因爲這一退後,七寶身不由己地轉頭看向那麻袋之後。
然後七寶愣住。
那邊,——空空如也。
沒有人,沒有鹿,甚至連一點血漬也沒有。
七寶的心也隨着騰地空了。
但旋即,那劇烈跳着的心也像是戛然而止了一樣,平靜的太過突兀。
那僕人不明所以,正要擡頭,七寶定神說道:“我因爲不見了小鹿,所以以爲他們跑到這裏來了,你可看見了?”
僕人這才笑道:“原來是這個,那兩個正在圍欄後頭吃草呢。方纔小人還看見過。這會兒它們吃飽了,只怕就跑出來了。”
七寶聽了這話,急忙往外走,出了草料房,果然見那兩隻鹿顛兒着圓滾滾的肚子已經跑了出來,見了她,便親熱地走上前。
七寶急急忙忙下了臺階,竟沒意識到自己的眼圈已經發紅,眼前也有些模糊。
那兩隻鹿親熱地湊過來,仰頭蹭她,七寶撫着鹿的頭,壓着哽咽說道:“你們都在……太好了。太好了。”
***
這天終於放晴了,雪也化了一些。
世子趙琝之前多耽擱了一天,這日是要啓程回京的。
趙琝負着手站在門口,正在看隨從們整理東西,目光一轉,突然瞧見旁邊角門口有個人探頭出來。
趙琝一見,想也不想,忙便走了過去。
原來這探頭的竟然是七寶。
七寶見趙琝走到跟前兒,便叫道:“世子哥哥。”
趙琝聽了這個稱呼,眉峯挑了挑。
趙琝心知肚明,七寶跟他算是“以禮相待”,這“世子哥哥”出現的時候,往往是她不得已的時候,如今再看她臉上的那一點類似討好般的笑,趙琝就知道她是必有所求才這樣叫自己。
但是他竟然隱隱盼着如此。
趙琝假裝不知道的,問道:“你怎麼在這裏?可是找我有事?”
七寶眨眨眼問:“世子哥哥,你不是要去打獵嗎?你帶了多少人呀?”
趙琝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隨從們。
自從上次在京內遇襲,康王如臨大敵,再加上沒有捉到那兩名賊人,所以趙琝出入身邊的隨從至少得有二三十,而且個個都是練家子的高手侍衛,何況這次是出城,所以人足多了一倍,有五六十人。
趙琝說道:“大概五十多人吧。”他回了這句,突然福至心靈地問道:“你總不會想去打獵了吧?你不是……勸我不要多殺生造孽,多積點功德的嗎?”
七寶忙道:“我當然不是想去殺生,我只是……見今兒天好,我在這院子裏又悶了幾天,世子哥哥你能不能帶我出去逛逛?就在這周圍好不好呀?”
這對趙琝來說自然是夢寐以求的,沒想到七寶主動求了出來。趙琝差點沒忍住脣邊的笑意,勉強忍着道:“我自然是不妨礙的,只不知道莊子裏許不許你出去呢?”
七寶忙道:“許的,我已經求了老太太跟太太,他們答應讓你帶着我跟阿盛表弟一塊兒,再多加幾個莊子裏的莊丁,就在周圍這邊兒不要走遠了就成。”
趙琝先是喜歡,細細一想說道:“你居然已經先求過了兩位夫人再來跟我說,難道你篤定我會答應嗎?”
七寶笑道:“我知道世子哥哥是好人,你昨兒不是跟我說了嗎,我們大家要‘化干戈爲玉帛’,一團和氣的纔好。”
趙琝也忍不住笑道:“但願你以後也一直這樣想,別是一時甜言蜜語的哄騙人才是。”
七寶聽他說了這句,隱隱覺着耳熟,好像還有誰也這麼說過。
只是因爲趙琝應允了,七寶心中寬慰,當下忙叫同春喊了苗盛。
不多會兒大家都整理妥當了,苗齊親自送了出莊子門,讓七寶跟同春坐馬車,苗齊因爲對騎馬還不熟練,就也陪着在車裏坐着,只有趙琝騎馬。
今兒世子穿着石青色的袍服,頭上戴着一頂銀冠,他本來長得也不差,只是因爲先前行爲放浪,氣質上有些邪獰似的,近來因爲收斂了脾氣,這容貌上也就透出了幾分平和內斂,騎在馬上,倒也是個威風凜凜英姿颯爽的少年。
且說在馬車內,苗盛百思不解,悄悄問七寶:“表姐,突然間怎麼要跟世子出來打獵呢?”
七寶的眼前又出現“九郎”胸口深深的傷痕,那遍佈血污無法辨認的臉。
口中卻說道:“你不也想出來逛逛嗎?”
苗盛說道:“我是男孩子,我該騎馬的。”
七寶笑道:“這會兒又沒有大哥哥盯着你,你小心些別摔着就是了。”
苗盛給她提醒了,又猶豫:“世子會不會說我胡鬧?”
正在這會兒,外頭趙琝說道:“阿盛你出來,我教你就是了。”
原來他竟然都聽見了。
苗盛高興起來,忙叫停了車,自己跳下地,莊子裏的人見他發了興致,忙挑了一匹矮個兒的小馬給他。
苗盛還不大喜歡,是七寶趴在窗口說:“你纔在外頭騎馬,倒要留心些,先騎這個很好,這個會了,再選大些的。”
苗盛這才答應了,於是便在莊丁的幫助下,爬上馬背。
趙琝在旁打量着笑道:“你的架勢倒是很熟練的,先前沒騎過?”
苗盛有點害羞,紅着臉回答:“回世子,有過幾次,只是家裏畢竟看的嚴。”
趙琝笑道:“你雖然還不大,但男兒自然是得先學會騎馬的,若再大些還不會,豈不丟人?”
七寶聽他兩個說話,又見苗盛果然自己小心,便才放下窗簾。
同春是知道她的,此刻就悄悄地問:“今兒怎麼突然要世子帶着出來打什麼獵?”
七寶嘆了口氣,一想到昨晚上那些重重疊疊的噩夢場景,心中後悔的是昨兒沒再努力些攔下張制錦。
如果他在外頭遇到了“賊人”,再行重傷,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七寶才特意巴結了趙琝,就是想借着他的侍衛聲勢,在外頭這樣敲鑼打鼓耀武揚威地走上一通,縱然是有賊人意圖不軌,如果看見了這般場景,應該也會有些“敲山震虎”的效果吧。
另外七寶私心裏更想,假如真的那麼巧遇上了受傷的“九郎”,也可以仰仗着這許多人在,順順利利地把人救了。
如此走了大概有半個時辰,雪地裏也陸陸續續出現過幾只兔子、錦雞,還有狐狸等物,因爲給大雪埋山好幾天,都忙着出來覓食。
若是換了平時,趙琝自然立刻吩咐人張弓搭箭,只怕他自己造先射了幾個獵物了,但是今兒又七寶同行,且他又知道七寶只怕不是爲了打獵出來的,所以非但自己不肯動手,也約束着侍衛們不許射殺獵物。
七寶隔一會兒,就在窗口上往外打量半天,趙琝不動聲色,只看她到底想幹什麼。
眼前車隊繞着莊子幾乎走了大半兒,毫無動靜。
直到前方開路的侍衛回來報說:“世子,前方雪地裏有些血跡。”
七寶在車內聽了“血漬”,整個人打了個寒顫。
趙琝問:“是什麼留下的?”
侍衛道:“前面是個下坡,有些陡,看樣子像是有什麼東西受了傷,掉到山坡底下去了,不知道是獵物還是什麼別的東西。”
這會兒苗盛見前方的路有點陡峭,他知道自己是生手,便很謹慎地翻身下馬,又對趙琝道:“會有些周圍居住的村民或者我們莊子裏的人,往山上安放些捕獸夾子之類的東西,有些野獸給夾住了一時死不了,會帶着傷逃走,這些血漬多半是這個留下的。”
趙琝聽了便說道:“大概如此,不用在意。”
正要命隊伍前行,卻聽馬車裏七寶叫說:“停車,停車!”
趙琝一怔,忙揮手命停車。
馬車才停下來,七寶就從車上跳了下地。
趙琝心頭一動,忙勸她:“你還是別下車,前方是斜坡,失足滾下去不是好玩的。”
七寶的臉色極白,她披着白狐裘的斗篷站在地上,背後是白雪皚皚的山巒,看着越發是冰雪之姿。
趙琝看的怔住,七寶問那侍衛:“血跡在哪裏?”
侍衛往前一指,七寶竟不等他帶路,自己小步往前跑去,苗盛見狀急忙跟上,趙琝也立刻翻身下馬跟着她往前去了。
七寶只跑了一會兒,就看見地上果然有一灘血,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刺眼,而且血像是很新鮮,還未乾涸。
七寶因爲跑了幾步,加上緊張,呼吸都急促起來,她又走了幾步,低頭往下看去,卻見這坡果然有些陡峭,距離此處幾丈遠,又有些血跡稀稀拉拉地蜿蜒往下。
七寶一陣頭暈。
原來他們繞着莊子而行,此處山道略高些,苗家莊反而在眼前不遠處了。
“大、大人……”七寶身不由己地叫了聲,心酸難忍。
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微微蹲下身子,翻身往下趕去。
旁邊的苗盛正想問她看什麼,因知道她是個嬌弱的貴小姐,所以再也想不到七寶竟會親身下坡去看。
趙琝卻早就在留意七寶的臉色,聽她喃喃地叫了一句,趙琝就覺着不妥當,只是畢竟晚了一步,纔要伸手去拉她,七寶已經轉身下坡。
雪在腳下隨着動作,嘩啦啦往下滑了出去,七寶勉強地走了幾步,身形已穩不住了,不可遏止地順着那雪坡往下滑去!
耳畔只聽見苗盛大叫:“表姐!”同春也叫着:“姑娘!”
七寶心裏自然是慌張的,但是眼睛卻仍是盯着前方那道血漬。
身子斜斜地滾落之際,突然身後有一個人閃了出來,一把揪住了她飄舞的大氅。
七寶的身形隨着頓了頓,卻仍是往下滑去,連帶那個人的身形也無法穩住,一併往下墜落。
正在這危急的時候,另有一道影子如流星一般縱身躍落。
七寶只覺着眼前一花,整個兒就給來人攬入懷中,抱的緊緊的。
剎那間七寶沒看清來人是誰,但是他身上的氣息卻是如此的熟悉,再也錯不了的。
七寶忙掙扎着擡頭,不顧一切地看向他臉上。
而他正也垂眸看向七寶,長睫之下目光清明依舊。
此刻在七寶眼前,他的臉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頭髮整齊,衣衫完好。
一瞬間七寶竟只是想:“太好了!他沒有受傷!”
淚早綿延不絕地從眼角沁出,又迅速地給山風捲走。
就在張制錦抱這七寶躍到坡上的時候,趙琝卻身不由己地往下滑落,一直滑到了坡底。
手底還有他握住披風那剎那的輕柔觸感,此刻卻仍是空空而已。
世子昏頭昏腦的,耳畔傳來侍衛們的驚呼,他們已爭先恐後地躍下來救援。
趙琝覺着自己並沒有受傷,至少那些皮肉傷着實算不得什麼。
定了定神,趙琝目光轉動,發現在距離自己不遠處,有一隻褐色的狐狸靜靜地趴在雪中,不知死活,旁邊卻是一片血漬。
趙琝慢慢起身,走到那狐狸旁邊。
因爲受傷太重,那狐狸雖察覺人來了,卻仍是不動。
趙琝盯着那小狐狸看了半晌,終於擡手過去,用盡全身力氣將那捕獸夾掰開。
正好一名侍衛跳了下來,叫道:“世子!”急忙過來,幫着他將獸夾穩住。
趙琝把小狐狸從獸夾裏取下來,看看它腿上的傷。
獸夾鋒利的鐵齒應是傷到狐狸的腿骨了,流血過多。
明明受傷的不是自己,可不知爲什麼,竟覺着比這狐狸受的傷還要重。
趙琝看着小狐狸,又仰頭望一眼坡上。
瞧見那道飄然卓絕的身影,趙琝輕輕地嘆了口氣。
正侍衛問道:“世子,這隻狐狸……”
趙琝淡淡說道:“放了吧。”他邁步重新上坡,想了想又回頭:“給它敷點傷藥。”
趙琝交代過後,頭也不回地上去了。
幾名侍衛在原地面面相覷,本以爲世子打獵卻不殺生,卻偏偏天上掉下一隻獵物來,簡直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吉兆,卻沒想到世子竟轉了性子。
大家無奈,只得照辦,給那小狐狸的腿上敷了藥,又用布條綁好了,紛紛都笑道:“算是你這小畜生的造化,還不快去!”
小狐狸起身走了兩步,昂首低弱地叫了兩聲,一顛一顛地跑了。
這坡道雖陡,幸而不算太長。
趙琝上來的時候,正張制錦將七寶放下馬車邊上,只聽他冷聲說道:“你又在鬧什麼?”聲音清冷裏帶着不悅。
趙琝皺了皺眉頭,正欲上前,冷不防張制錦的小廝洛塵在旁邊,竟說道:“七姑娘,我們大人辦完了公事是特意繞道過來的,就是爲了看望你……”
話音未落,張制錦冷冷道:“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