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同春很是不解, 七寶也沒有辦法細說,她果然是個說幹就幹的人, 晚飯立刻不吃了,就嚷嚷說頭疼心悶,又催着讓同春去老太太那邊告訴。
同春看了出來, 就勸說:“我的姑娘, 你就算是要裝病,也不是這個裝法兒, 今兒纔跟葉姑娘玩了一天,高興的了不得, 怎麼突然就又病了?偏是老太太來說要帶你去張府就病了,豈不湊巧?好歹等明天也罷了。”
七寶一聽很有道理,這才又振作起來,忙催着把晚飯拿來吃了。
同春看她吃的香甜,笑道:“這纔是正經,不管爲了什麼, 沒個先把自己嚇病了的。”
七寶瞪了她一眼:“你懂什麼。”
同春點頭不語, 只在七寶吃了飯, 又安穩地喝了半盞茶, 同春才悄悄地問:“我一直都沒有提,但是心裏明白, 上回姑娘偷偷跑去紫藤別邸, 必然是遇見了張大人了, 是不是?”
幸而七寶已經將茶放下了, 聞言仍是嚇了一跳,就扭頭看她。同春說道:“叫我看,這位張大人真個兒不是壞人,他必然是撞見你了?知道你去偷他的書?”
七寶漲紅了臉:“什麼偷!上次我費事抄寫的那些,都是給他的,難道還換不回來?何況那本就是我的書,我是又拿回來而已。”
同春說道:“原本是你的,只是你寫了那些字,又叫人去燒了,雖然是曲曲折折地傳到外頭,卻偏落在大人的手裏,這樣細細想來,也像是一種緣分。”
“緣分?”七寶不可置信地叫起來,“若是緣分,只怕也是孽緣。”
同春笑道:“我可不敢說什麼孽緣良緣,我只問姑娘,你在書上寫的那是什麼字?”
七寶支支唔唔,不敢就說出來,只問:“怎麼啦?”
同春一看她的臉色就知道不是好聽的,於是點頭道:“人家是正經的斯文君子,你寫那些譏諷誚謗的字在他的書上,又偏落在他手裏,他豈會答應?所以才罰你抄了一整本是不是?”
七寶沒想到這丫頭如此機靈,當初她並沒有跟她說明這內中的情由,沒想到她竟自個兒猜透了,一時說道:“你還敢質問我,若按照我的意思一把火燒了,豈不是萬事大吉?都是你弄出來的!”
同春笑道:“我當然不敢推卸,可我也是本心想燒的,偏沒有燒成,經過那麼多波折又落在他手裏,可見這真的是緣分。”
“是孽緣!”七寶申明。
“好好好,”同春連聲答應,又問:“上次你去偷書……好吧,是拿書遇到了,大人怎麼說?”
七寶口乾,便低頭道:“也、也沒說什麼,只命我以後不許再胡爲了。”
同春覷着她,噗嗤一笑。
七寶臉上發熱:“你又笑什麼,我沒有說謊。”
同春說道:“我笑你還懵懵懂懂的呢。叫我看這位大人啊……”她本要說出來,只是看七寶漲紅着臉,兩隻眼睛裏透出焦灼之色,好像又驚又怕似的。
同春心中一動,怕說出來逼得她不好意思,於是改口道:“罷了,就像是姑娘你說的,你抄了他的書,他罰你寫了字,如今又給了你一本更好的,可見你們是兩清了,何不把這些事放下?總是惦記着,卻顯得像是姑娘你心中還惦記着人家。”
七寶道:“我惦記他?哼,可笑。”
同春說道:“既然不惦記,那何不放下,坦坦蕩蕩的去張府?老太太前些日子進宮勞累了,身子也向來不好,所以才一直都沒有出門,今兒好歹起了興致,你若是不肯去,她老人家心裏自然也不暢快,你又何必給她老人家添堵呢?”
一句話提醒了七寶:“是啊,老太太的身子到底怎麼樣?太醫怎麼說的?”
同春說:“無非是說年紀大了,彷彿又因爲受了累,開了兩幅補藥,又讓老人家靜養呢。”
七寶皺着眉低頭忖度:按照她夢中所知道的,在她定親之後,老夫人的身子就更不好了,如今這卻彷彿是個徵兆。
七寶想了片刻:“那算了,我去就是了。”
同春一笑:“這纔是正經呢。老太太素來最疼姑娘了,姑娘也該多疼惜她老人家纔是。”
兩人說了半晌,見時候不早,便伺候了七寶上榻安歇。
***
次日無事,七寶只去老太太房中渾鬧,打量老人家的氣色,果然透着淡淡地虛弱,七寶暗暗心痛,卻不敢流露半分,只在心中思量。
到了後天去張府的日子,七寶換了一身正裝,淺鵝黃的立領薄衫,領口是金鑲玉的鎖釦,只在兩側袖邊用金線繡着些吉祥花紋,這鵝黃嬌嫩,最挑人的膚色,如今跟七寶的雪膚相襯,卻透出一股靈秀不沾塵的雅緻高潔,無可挑剔。
下襯着明水綠的雲錦斕裙,挪步之間,雲錦閃爍瑰麗,熠熠生輝。
七寶本就絕色天生的,只稍微裝扮,更如圖畫中走出來的人。
謝老夫人上下看了一眼,見她烏髮梳做雙環髻,分別用九顆海珠鑲嵌的綰髮簪住,除此之外,通身上下竟再也沒有別的首飾,卻更見乾淨俏麗。
謝老夫人反而笑說道:“這樣就很好,七丫頭生得好,稍微一收拾就很了不得,若是再多戴了首飾,只怕更招人的眼了,反而喧賓奪主。”
因爲宮內貴妃的事纔過去不久,畢竟不好大操大辦的轟動,今日謝老夫人只帶了苗夫人跟七寶跟隨,周綺跟周蘋等卻仍在家裏。
一路上,老夫人叮囑七寶,到了張府,該如何應對之類。素來去別的什麼人家,老太太從來不多說話,頂多只笑說叫七寶不要胡鬧,這一次卻一反常態,流露出正經鄭重之意。
七寶看了出來,因記得昨兒跟同春的話,便也格外的乖巧答應。
末了,謝老夫人撫着七寶垂在肩頭緞子似的頭髮,笑道:“我的寶丫頭生得人見人愛,若有人不喜歡,纔是他們走了寶了。”
來至張府門口,早有門口的僕人接了,同春早早下車來伺候七寶,百忙中擡頭看了一眼,卻見這傳說中的張府,門首倒也是一般,並不見如何的顯赫驚人,若不知道的,還以爲是到了什麼尋常的勳貴之家呢。
同春自然不知道,越是那些老資歷的簪纓世族,越是不肯轟轟烈烈的張揚,只有那些新貴門第,才巴不得顯赫的讓世人皆知。
同春扶了七寶,裏頭早有府內的僕婦出來迎接,衆人進了儀門,望內又過了一重廳,才見門口處有許多青衣的內宅丫鬟婆子們站着,過來換迎了。
同春看她們的行事,一個個沉穩大方,伶俐之極,看打扮只不過是二三等的丫鬟,但這樣的氣度,已經比威國公府的二等丫頭還要出色了。
終於到了內廳,裏頭張府的老夫人聽了報,也早站起身來,還未挪步到廳門口,謝老夫人已經邁步進門。
兩人的爵位雖是相同,但畢竟一位是長姊,且門第也放在這裏,所以不必緊着恭迎出廳門。
謝老夫人心中也知道,畢竟在他們謝府裏,雖然同是謝府的女孩兒,卻也因爲出身、資質等各有不同的講究。
大家寒暄了一回,謝老夫人回頭叫七寶上前拜見,苗夫人早領了七寶上前。
張府的丫鬟放了錦墊,七寶跪地行禮。
七寶畢竟也是出身公族,一應禮節是通曉的,只不過她平日裏不肯講究,府內又縱容,所以才每每不肯按照規矩行事,如今進了張府,又有老夫人路上的叮囑,所以七寶也格外留心,一舉一動,不出任何差錯。
其實在七寶才進門的時候,張家的衆女眷、跟前來拜賀的衆家夫人都不禁眼前一亮,見這少女娉婷纖嫋,膚若初雪,毫無瑕疵,眸如秋水,盈盈有光,螓首修頸,桃腮櫻脣,真是美不勝收,看着這般絕色姿容,縱然是同爲女子,都不由心生歡悅之意,真真的“我見尤憐”。
又看七寶跪地行禮,聲音清麗,越發大愛了,恨不得自己前去將她攙扶起來。
張家老夫人垂首望着,也忙叫身邊的女眷親自將七寶扶起,又笑對謝老夫人道:“前兩年見過這七丫頭,當時就很出色了,沒想到過了兩年,越發出落的如神仙中人,怪不得你對她愛若至寶的。連我們看了,也喜歡的了不得。”
謝老夫人聽她滿口誇讚,卻只謙虛笑道:“她只是模樣生得好些罷了,畢竟年紀還小,有許多地方還要好生教導,才得出息呢。”
張家老夫人道:“她如此難得,若是在我們府裏養着,我也是一樣的疼寵。”
於是各自落了座,又叫張家的幾個女孩子出來跟七寶見面,卻都是些品貌端莊之輩,雖然容貌上皆都不如七寶,但待人接物,天/衣無縫,一看就知道是習慣如此,不是七寶這樣遇到場合才裝出來的。
七寶只跟她們才一接觸,就知道都不是自己一樣的人,一個個眼神厲害心思深沉,剎那間七寶有些後悔,本該攛掇老太太,把周蘋跟周綺一塊兒帶來的,這樣的話至少不用自己出頭應付。
於是把素日那種淘氣頑皮的樣子緊緊收斂起來,只謹謹慎慎地微微垂首,別人問話自己纔回答,若是沒有人跟她說話,她就低着頭裝作很乖巧的樣子,豎起耳朵聽廳內的聲響。
苗夫人在旁瞅着她如此乖巧溫馴的,驚訝之餘心中暗暗發笑。
衆人又坐了會兒,外頭突然說道:“葉翰林夫人同小姐到。”
七寶聞聽,吃驚的擡起頭來,心中還猜測是不是葉若蓁來了。
不多會兒,外頭果然是葉夫人領着葉若蓁走了進來,七寶臉上忍不住流露笑意。
葉若蓁卻垂眉斂目,不曾看見過七寶,只剩下拜見老夫人完畢,被領到旁邊落座。
頃刻,覺着有人輕輕地拉扯自己的衣袖,葉若蓁甚是驚愕,回頭看時,卻纔瞧見旁邊的七寶,一時也禁不住流露笑意。
眼見將要開宴,外頭有嬤嬤來說道:“府內的幾位爺,在廳外頭給老夫人叩頭了。”
張家老誥命一笑:“知道了,讓他們好生招待來客要緊。”
旁邊一位女眷問道:“錦哥兒回來了沒有?”
那嬤嬤含笑回道:“太太放心,已經回來半個時辰了,也正在外頭磕頭呢。”
原來問話的這位,正是張制錦的繼母,靖安侯的夫人宋氏。
張老誥命道:“你也多心了,錦哥兒畢竟是個懂事知禮的,這種時候,不管他戶部如何忙碌,他必回來,我是知道的。”
宋夫人笑道:“還是老太太最知道他。”
嬤嬤退後,謝老夫人道:“這說的可是戶部的張侍郎?”
老誥命道:“可不正是他嗎?先前連着數日不曾回來了,聽聞晚上都在戶部歇着,所以他們擔心今兒他也不得閒回來。”
謝老夫人笑道:“先前我們府裏四丫頭下聘的時候,張侍郎突然前去,那會兒戶部尚書夫人還抱怨說,他們老尚書做壽,侍郎也不得閒去呢。可見忙碌,只不過是祖母的壽辰,自然是知道不能缺席的。”
老誥命聽到這裏,便笑道:“這闔府之中,錦哥兒是最令人放心,也最令人操心的。令人放心的,是他的行事爲人,另人不放心的,卻也是這個。”
這會兒寧國公夫人道:“貴府的這位侍郎,的確是出色之極,據我所知人人提起來都得稱讚,上回在威國公府裏做的那海棠詩最佳,連我們老公爺也求了他親抄寫了,如今還掛在公府的書房裏,但凡去的賓客,無不讚賞。怎麼卻說他不放心呢?”
老誥命含笑道:“他的不讓人放心處,卻也不好說出來。”
寧國公夫人道:“難道……是因爲姻緣之事?按理說這位侍郎也是該成親的時候了,必然是貴府眼高,挑的厲害。”
老誥命笑道:“倒不是我們挑,是他自個兒的眼光高。”
旁邊的勇毅侯夫人忙問:“那到底想要個什麼樣兒人家的女孩兒呢?”
老誥命只是笑道:“只要身家清白,模樣人品過得去的便是了。”
雖然老誥命輕描淡寫的一句,但沒有人敢真的這樣認爲。
張家門第本就高,加上張制錦自己出色,所以他的婚姻之事,自然也是衆位誥命、貴婦們眼中極炙手可熱的。
雖然大家也都清楚,他們府裏的新婦人選不外乎四大豪族的人,但總也有個萬一、可能之類的,如果花落在自己府中,自然是榮幸之至。
謝老夫人聽到這裏,心中一動,不禁掃了一眼七寶,卻見七寶正同葉若蓁低低地在說什麼。
這會兒,突然是葉翰林夫人笑道:“說來貴府這位張侍郎的文采是極好的,我們家老爺也常常誇讚,前日更得了一本侍郎的手書,喜歡的了不得呢。”
一句話,把廳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張府的老誥命轉頭看向翰林夫人:“此話當真?”
葉夫人笑道:“如何不真?我也是看過那本書的,竟真的有張侍郎的私章。據我們老爺說,這可是千金難求,珍貴的很呢。”
此刻七寶也聽見了,不禁瞪向葉若蓁。
葉若蓁忙握着她的手,忙小聲解釋說道:“我拿回去後,天天看,我的丫頭聽詩自然也看在了眼裏,她竟多嘴跟我母親說了,我母親不知爲何也告訴了父親,父親聞聽有張大人的手書,便要我拿出來給他看……我雖不願,卻也違抗不得,只得交了出去。”
七寶聽了,心中忙自我安慰:這裏的說話未必就傳了出去給張制錦知道,就算傳出去,也未必知道是他的那本。
七寶又悄悄地問:“那你可告訴他們,書是從哪裏來的了?”
葉若蓁正要回答,突然間,有個女孩子的聲音輕輕地響起來,道:“這話有些怪了,從來不曾聽說,表哥印有私章的書流傳到市面上……不知夫人府裏的這本藏書從而來呢?”
七寶的心猛地又提了起來。
只聽葉夫人笑道:“這其實是小女的收藏。”
葉若蓁臉色泛紅,略有點不安。
在場的這些貴女們,但凡是知書識字的,閨房中多半都收藏着張制錦的詩集文冊,只是有手書的卻寥寥無幾,有私章蓋印的,卻是絕無僅有,一瞬間都看向葉若蓁,有眼熱嫉妒的,有懷疑不信的。
卻聽萬籟俱寂中,老誥命笑問:“是嗎?葉姑娘卻是從哪裏得來的?”
葉若蓁只得站起身來,垂首紅着臉說道:“回老太太的話,是一位友人相贈。”
葉若蓁的回答有些含糊,以老誥命的身份,聽了這句,知道她不便說那友人是誰,自然不會再繼續追問下去。
七寶聽了這答話,心微微放鬆。
偏那之前那女孩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不知這位友人又是何人呢?能得表哥手書,只怕是跟他素有交際的人,是哪家的大人嗎?還是誰家的公子?”
葉若蓁聞聽,臉騰地便紅了。
葉夫人也愣住了,只聽老誥命淡淡地說道:“晚芳,不可亂說話。”
這叫晚芳的女孩子,卻正是張制錦繼母宋夫人的那位“外甥女”,聞聽此言,便站起身道:“老太太寬恕,我只是好奇罷了,葉小姐含糊說友人相贈,不知情的,還以爲是表哥贈送給他們的呢,豈不是有損各人的名譽?所以我才大膽問問明白。”
七寶回頭,卻見身後站着個瓜子臉的女孩子,生得倒也美貌十分,可面上雖然含笑,眼神裏卻帶着不遜。
晚芳說完,聽老夫人不回答,便又看向葉若蓁:“葉姑娘,是不好說嗎?”
此刻葉若蓁甚是羞窘,眼中含淚。
七寶本來正畏畏縮縮地埋着頭,生恐說來說去,說到自己身上,直到現在,心頭一股氣撞上來。
“這有什麼不好說的,”七寶緩緩起身,輕笑道:“這是我送給葉姐姐的,並不是哪家的大人,也不是哪家的公子,絕不會有損誰的聲譽,怎麼,晚芳姐姐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