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病 (五)
門外面忽然傳來白太太的聲音,“下來吃飯了!”
三個少年都嚇了一大跳。
原來不知覺的,時間已經到了中午。
少棠先回過神來,對著他媽應了一聲,“知道了。”自己將那仿製槍照原樣包好放回抽屜裡,朝那門邊走,口中道,“下去吧。等等她又要來催了。”
因為刮颱風,南貨店已經提早打烊,大門閉著,飯桌上擺著清清爽爽幾個小菜,白太太站在桌旁盛飯,兩碗已經盛好了的擱在邊上,青瓷碗中冒尖的白米飯朝上升騰著溫暖的熱氣。
少英在桌邊挪開椅子坐了下來,看到桌上有紅腸片,伸手就拿了一片塞到嘴里大嚼了起來。
白太太放下碗,把自己身邊的椅子朝外挪了一下,笑著招呼小暑,“來。坐這裡來。”
少棠卻抓了小暑的胳膊,示意他在自己和少英中間坐了下來。
這麼一坐下,便是順理成章的留下來吃飯了。
這時候,夏之鴻顫巍巍地端著一碗三鮮湯從里屋走了出來,他圍著一條圍裙,汗流浹背的也顧不上擦上一把,弓著腰把湯放在飯桌中央,臉上帶著一慣的謙恭敦厚的笑容,彷彿是這一家的僕人一般。
白太太看不過去,拿出手巾來替他揩了揩汗,“好了,你也快坐下來吃吧。”
夏之鴻這才小心翼翼地挨著白太太坐了下來,還不忘了對著小暑笑道,“不要客氣。”
少棠似乎就討厭看他這副拖泥帶水的窩囊樣,便皺著眉,低頭只顧扒著自己碗裡的飯。
白太太像所有這年紀的婦人一樣,在飯桌上也念叨著一些雞毛蒜皮的家常事情,少棠正是處在反叛的年紀,聽母親的那套陳詞濫調聽得煩了,便也忍不住反唇相譏幾句,老夏本來想充當和事佬,然而才剛發表了一句意見,被少棠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就訕訕地笑了笑,只好不再聲響了。
少英最是自在,不管別人怎麼樣,他只趁著沒人注意一片片地抓紅腸片吃,盤子裡還剩下沒幾片的時候,白太太才回神過來,拿起筷子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一個人想吃光一盤啊。也給別人剩點啊。”說著,拿起那盤子,很自然地將剩下來的紅腸片分成了兩半,一半撥到了小暑碗裡,另一半撥到少棠碗裡。
外面的狂風捲著暴雨一下下的敲打著窗,發著砰砰的響聲,屋子裡的光線越來越暗。
白太太起身,將門窗都一一地檢查過了,這才又回到了桌前,搖頭著道,“看來這颱風今天是停不了了。”
小暑便知道,自己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
飯後,夏之鴻又去切了西瓜端上來,少棠沒有吃就去了樓上,少英便也學哥哥不吃,緊隨其後上了樓去,一邊伸手招呼小暑,“快來快來。”
夏之鴻白切了一大盤西瓜,小暑有些不忍,他卻仍是好脾氣地立在原地,臉上帶著慣有的憨實笑容。
到了樓上,少英也將自己的寶貝拿了出來,卻是滿滿一盒各種顏色的玻璃珠子,打彈子球也是小暑從來未玩過的,初學起來,自然覺得新鮮有趣,少棠雖嘴上嫌棄這遊戲幼稚無聊,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陪著他們兩個一道玩著。
窗外的雨聲潺潺,如同催眠曲,玩著玩著,少英先抓著一顆玻璃珠睡了過去,小暑挨著他,卻也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醒來時,少英還側靠在他邊上呼呼大睡,少棠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無聊地翻著一本書。
小暑下意識地問了一聲,“幾點了。雨停了嗎?”
少棠放下書道,“傍晚五點多。雨還在下。”
小暑一個激靈,爬起來就朝著樓下奔。
白太太和夏之鴻已經將晚飯都準備好了,看他氣喘吁籲地奔下樓來,兩人連忙又招呼他過來坐下。
屋子裡仍是點著那盞暈黃的燈,桌上的飯菜在燈下散發著溫暖的光澤。
白太太見小暑站著不動,以為他仍是拘束,就過去伸手攬了他的肩膀,帶著他到桌邊坐了下來,看了一眼丈夫,溫和地問道,“小暑,伯母問你,你那東家待你怎麼樣?”
小暑沒料到她會忽然問這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點了點頭。
這時,少棠和少英也一前一後地下來了。
白太太嘆了口氣,也不再問下去,只笑著說開飯了。
晚飯過後,外面的雨仍是沒停,小暑看著窗口,只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裡。雖然那顧家也並不怎麼好,這時候,卻又控制不住地掛念起來。
白太太忽然半開玩笑道,“想什麼?想出神。”
小暑回了神,臉霎一下紅了。
白太太帶著笑看著他,忽然說,“其實,剛才中午時我就想問,你願不願意留在這裡?”
這一下,不僅小暑怔住了,就連少棠與少英也怔住了。
白太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一下,才又繼續往下說,“我們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不過少棠少英與你年紀都差不多……”
白太太見小暑不出聲,嘆了口氣又說,“我八九歲的時候,也在人家家裡做下人,知道那是什麼日子……”說到這裡,她眼圈又有些紅了。
大概是她平日里也經常在家裡回憶這些陳年舊事,少棠受不了自己母親般皺起眉頭打斷她,對著小暑道,“颱風刮成這樣,今天你肯定回不去了。先在我家裡住一晚,其他的明天再說。”
白太太一怔,如夢初醒地笑道,“看我。不該總扯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就按少棠說的吧。今晚你先住下來,明天再給伯母答复,好不好?”
說罷,還沒等他回答,白太太便已開始團團轉地張羅起來,“我記得家裡應該是還有一床被子的,我去找找。”
看她這樣子殷勤地張羅,小暑低下頭,想說什麼,卻鼻子酸酸的,於是,仍是什麼也沒有說。
這一晚,小暑與少英合睡一張床。
洗漱完畢,熄了燈,少英聒噪了幾聲,被少棠喝止了之後,很快便沉入了夢鄉。
另一邊的少棠也沒了聲息。
房間裡除了黑,便是外面的風聲雨聲。
白家的被子與顧家的不一樣,雖然也只是最普通不過的的棉被,卻彈得柔軟蓬鬆,還帶著一股在太陽底下曬過的溫馨氣息。
小暑平躺著,只覺得今天從顧家出來之後一整天的事情都像是一場夢。
他沒有認床的毛病,卻也感到怎麼都睡不安穩,後來慢慢的,陷進了一種似睡非睡的混沌狀態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中,卻驀地聽到有人喊了一聲,“煙雲小姐……”
小暑驚醒過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從自己的口中喊出來的。
不知道是幾點鐘的光景,房間裡靜悄悄的,風雨聲已經止了,少棠和少英似乎還在睡。
小暑感到十分困窘,躺了一會兒,慢慢地床上坐了起來,藉著一點天光摸著鞋穿好,輕手輕腳開了臥室門,一隻腳剛踏上樓梯,後背卻忽然被人輕拍了一下。
回過頭去,卻是少棠,他對著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小暑接著往下走。
兩個人一直到了樓梯口,少棠才道,“才四點多,外面根本看不清路,要走也等到五點吧。”說著,便在樓梯的最後一階坐了下來。
小暑猶豫了一下,在他身旁也坐了下來。
少棠將頭靠到了牆壁那一面,半闔著眼,似乎仍是睏意未消,“我媽總是想一出就是一出的。”
小暑不解地說,“為什麼這麼說,你家里人明明都是很好的人。”
少棠不答,隔了會兒才淡冷地說,“隨他們怎麼樣,反正早晚,我也要離開這個家的。”
小暑頗有些吃驚,“離開?去哪裡?”
少棠倚靠著牆懶懶地答,“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將來一定會走。”
小暑不大能夠理解少棠在想一些什麼,因而他便只有不響,少棠忽然問,“對了,你不肯留下,是為那副畫上那個女的?你喜歡她?”
小暑一驚,感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被忽然問到了“喜歡”這兩個字,整個人便又是困窘又是迷茫,拳頭握緊了又放開來,全不知道該怎麼答。
所幸眼下樓梯上漆黑一片,少棠看不見他的反應。
見他不答,便自己又續道,“我若喜歡什麼人,是死也一定要爭取到的。”
小暑輕聲問,“那要是死也爭取不到呢?”
少棠半開著玩笑道,“那就死。”
坐在樓梯台階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漸漸的,外面的天光有些發亮了,從樓梯轉角的小窗裡透進來,二人的臉上有一半都被投射上了窗櫺的陰影。
小暑便道,“我該走了。”
少棠點點頭,站起來,從桌上的月份牌底下取出了一把鑰匙,替他開了門。
小暑走出門外,滿地都是被颱風卷落下來的殘枝敗葉,明亮的晨曦正沿著青灰的天一點點地擴散。
小暑回過頭去,“替我跟伯父伯母說一聲。”
少棠抱著手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前,“知道了。再會。”
小暑向他招了招手,也回了聲,“再會。”
*
那時候,他們都沒想到,到真的再會的那天,卻已經什麼都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