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事秋 (一)
暑天臨了尾聲,便是一個多事的秋。
顧老爺每年夏天都要為了生意上的事而在廣州呆上一整個月,但是這一次,在只有半個月的時候,他就提前回來了。
這一次回來得頗有些倉促,他的神情也不大對頭,從進門起,他的臉上就始終籠著一層暗沉沉的黑氣。
在晚飯桌上,他反常地把每一隻菜都細細地品評了一遍,品評完了菜,又開始自言自語絮絮叨叨地說起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話匣子從飯前到飯後一分鐘都沒有關過。
往日里,顧老爺是個有些寡言的人,這一次忽然一反常態,每個人的心中都不免存著疑惑,卻沒有一個人敢去問些什麼。
第二日一清早,顧家的私人醫生黃濟時就提著診箱匆匆地登門,到客廳里關了門替老爺就診,一直到午時許,黃醫生開完了藥方,吃過了一杯茶,卻連飯也沒像往日一樣留下來吃,就又匆匆地回去了,好事的人便問他老爺怎麼了,生了什麼病,要緊嗎,黃醫生卻只是苦笑著搖頭,並不作答。
這一下,下人們的心里便有些數了,這一次老爺回來得這樣急,恐怕就是得了什麼不大好的毛病。
雖然是不大好的毛病,但具體是什麼毛病也沒有人知道,於是一開始也都以為沒有什麼大不了。
誰知道沒兩天,卻忽然傳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顧老爺其實是肝上面生了一個惡瘡。
肝上生了惡瘡,那還了得,傻子都知道這是絕症,是要死人的,然而看顧老爺這幾日里的樣子,又實在是不像一個快要死了的人,除去一天三頓藥,他的生活照舊,目光如往日一樣銳利,走路也依舊挺直著背,唯一有些不大正常的,大概就是他那很明顯一日比一日黃的臉。
於是老爺究竟有沒有得絕症,一時半會裡誰也說不好了。
小暑想要問煙雲,顧老爺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但看到她的神色如常,便幾次話到了嘴邊都沒有問出口來。
這一日的黃昏裡很難得刮著一些習習的涼風,晚飯過後,太陽還沒完全落山,煙雲這一日心情不錯,便在樓下乘著風涼逗貓兒玩,這貓兒已經和她很熟悉,她只把手臂一伸,貓兒便很靈巧地躍到她臂上,又鑽進她的懷裡面喵嗚喵嗚地撒著嬌。
煙雲玩了一陣子,有些乏了,便把貓兒移交到了立在身邊的小暑手上,自己拿了一塊絲帕背著太陽擦汗。
這時候,在橘色的黃昏裡,卻有一個人遠遠地向著他們走過來,到了他們跟前,站定了,才有些不確定般地叫了一聲,“煙雲小姐?”
這人二十歲上下年紀,身量不高,四方臉,濃眉大眼,長得不算漂亮,卻也稱不上難看,微黑的臉膛上浮著兩片日曬紅,雖然穿著一身襯衣西褲,周身卻還是透著一股莊稼人的土氣。
煙雲皺著眉盯著他的臉看了足足兩秒,這才恍然大悟地笑道,“阿生?”
這季社生算是顧老爺的遠侄,與景和同齡,本來一大家子住在青浦鄉下,靠著幾畝薄田過日子,窮的叮噹響。因為實在是過不下去,社生十四歲時便從青浦到上海來投奔顧老爺,跟著他做事,在顧家的工廠裡從最底層做起,一直到現在,已經快十年了。
季社生臉上的那兩片日曬紅越加的明顯,點了點頭,單單說了一聲,“是我。”就杵在那裡不動了,似乎不捨得走,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的眼睛也是一時盯著煙雲看,一時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漂移到別的地方,好久才又憋出來一句,“好多年不見了。”
他跟煙雲也就是小的時候見過幾面,雖然從來沒有過什麼特別的交情,不過說起來,的確也算好多年沒有見過了。
大概他說話的樣子太過憨傻,煙雲瞅著他,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而後才點了點頭道,“是啊。好多年了。你這時候過來做什麼呢?”
季社生被她笑得更是困窘,自己也傻乎乎地跟著笑了起來,撓著頭道,“我是跟幹舅一道去的廣州。他有事先回來,走前吩咐我把事情辦完回來後就過來找他。”
煙雲靜靜地聽他說著,恍然大悟地笑道,“哎唷,了不起,原來阿生受到重用啦。”
她的語氣裡帶著一些揶揄和不屑,季社生也並不是沒有聽出來,卻仍然擺了擺手憨憨地笑道,“沒有。哪裡。”
這麼幾句話一寒暄,煙雲似乎便懶得再去搭理他,又背過身去撓小暑懷裡面的貓兒玩,然而這季社生卻仍是不識相地站立在原地不走,這一下,就連小暑也有一些替他覺得尷尬了。
過了好一會兒,季社生終於受不住冷落,囁嚅了一聲,“煙雲小姐,那我走了。”
煙雲頭也沒回地說,“哦。那再會。”
季社生鸚鵡學舌般地重複了一聲“再會”,卻也不管她看得到看不到,一邊走著,一邊還要回頭對著她的背影招起手來,結果沒有留神腳下,踉蹌了一下,嘴裡“哎呦”了一聲。
煙雲回過頭去看他,又忍不住“噗嗤”一聲地笑了出來,一直到季社生走遠了,這才搖著頭輕輕嘀咕了一聲,“這個鄉下佬兒……”
話說完了,她這才意識到身邊還立著一個小暑,於是又瞧著他笑道,“差一點忘了,這裡還有一個小鄉下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