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事秋 (四)
說不上來為什麼走,只是看著這樣的場面,心裡面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不舒服,三姨太披頭散發的樣子,被顧老爺甩耳光的樣子,那男人求饒的樣子,都使他不想再看下去,而三姨太罵煙雲的那一席話,又始終盤踞在他的腦子裡,怎麼樣也揮之不去。
這一天晚上,他便沒怎麼睡好,腦子裡反复充斥著一些不該他去想的事情,輾轉到了凌晨,才朦朦朧朧地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之中,卻又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過來。
小李不滿意的咕噥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繼續睡。
小暑揉著眼睛從床上起來,昏昏沉沉地去開門,門外的卻是平時負責管他們這群小幫傭的周大娘。
周大娘一身素白,頭髮上簪著白花,身後跟著幾名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小幫傭,也都是一身全白,幾個人神情呆滯地立在熹微的晨光裡,看起來有幾分詭異。
猛地意識過來他們穿著的其實是喪服時,小暑一下子徹底的清醒了過來,整個人卻又完全懵了,連一聲話也說不出來。
周大娘從身後的小幫傭手上拿了兩身喪服放到了他手上,皺起眉,淡淡地說了聲,“昨晚上三姨太因急病去了。你們趕快起來,換了衣服就去幫忙吧。”
她只這麼說了一聲,就又轉去敲另外人的門了。
小暑拿著喪服回屋時,小李已完全醒了過來,呆若木雞地坐在床前,顯然是也聽到了周大娘的話。
小暑把喪服擱到桌子上,兩個人對視了一下,卻誰也沒有說話,各自拿了一身喪服,悉悉索索的換好了。
他們兩個到靈堂時,幾個大漢正在哼哧哼哧地搬運棺材,管家劉叔在前面指揮著朝左朝右,好不容易才擺到了靈堂的正中央。
因為隔得太遠,所以小暑不知道這棺材裡是不是真躺著那個昨天還歇斯底里的三姨太。
里里外外所有人都裹著清一色的白色喪服,分不清誰是誰,一些忙著佈置靈堂,一些在搬運花圈和輓聯,一些則在準備吃食供品,總之是各自悶頭忙著各自的事情,沒一個人說半句無關緊要的閒話。
很快就有人過來支使他們做這樣那樣的雜活。
足足忙碌了兩個多時辰,到八時許,才總算是張羅完畢了,外面請來做法事的道士們也都到了,各就各位吹拉彈唱起來,負責哭喪的人也在棺材前排成了一排,像模像樣的哭了起來。
難聽的樂聲襯著哭聲響起來,香燭燃燒所特有的沉悶氣味也開始瀰漫開來。
這時候,顧家的主子們過來了,顧老爺走在最前面,煙雲和二姨太跟在他的身後,都是一身素白的絲袍,煙雲微微低著頭,看不清楚表情,二姨太則目不斜視,神情肅穆而冷淡。
小暑站在下人堆裡,香燭的氣味熏得他頭昏昏沉沉,有些透不過氣,雖然年紀還小,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更加不能隨便的說出口來。
他們踏進靈堂沒有多久,顧二少爺景和夫妻兩個也到了。
二少奶奶宋秀茹仍是初見時的纖弱單薄,依附著丈夫小心翼翼地走路,而顧景和則胖了一些,原本清逸瘦削的臉上多了點肉,一頭長發也剪短了,於是看起來便不再如初見時那樣不可接近,像一個過日子的男人了,只是神情木呆呆的,似乎是還沒完全從自己母親忽然去世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等到這些人都進去有一會兒了,顧景仁才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大概是睡過了頭,他的頭髮亂七八糟的,喪服衣襟上的釦子係得錯位了,也不看路,只管悶頭一個勁的朝前跑,於是免不了重重地摔了一個狗啃泥。
原本辦喪的氣氛很是嚴肅,這一下卻都有些鬆散起來,立在門邊的下人們面上都流露出些微壓抑的笑意,幾個年紀大的甚至搖了搖頭。
三姨太的喪事依禮辦了七天,到第八天出了殯,棺材埋了,景和與秀茹回去了,靈堂拆了,宅子也里里外外的清掃過了,才算是結了。
從頭至尾,那小何都像是蒸發在了空氣中一樣不知所踪,也沒一個人再提起那一日傍晚的一場鬧劇,就好這三姨太真的是病死的一樣。
辦喪事的幾天裡,總是有許多莫名其妙做不完的活。每天天一亮,就有人過來喊去幫忙,小暑如無頭蒼蠅般的跟著他們一道里里外外的忙著,哪裡缺人就補在哪裡。
第三天傍晚,前來悼唁的賓客們散了,他正與幾個小幫傭在一起掃地,因為還沒有顧得上吃飯,肚子餓得前胸貼後背,卻也只能夠不出聲地繼續掃。
忽然聽到一聲,“別掃了。”
小暑詫異地抬起頭,卻看到煙雲立在自己身前,卻不知為什麼,他仍是低下了頭去,拿著掃帚繼續掃地。
煙雲看著他,又看看那滿地的狼藉,皺著眉又重複了聲,“別掃了。”卻是不耐煩的拉起了他的手,硬生生的將他拖了出去。
另外的那幾個小幫傭也停了手,面面相覷著傻眼了。
到了屋外,煙雲便把手放了開來,轉而扯起了他的胳膊,一路朝著大門口的方向繼續走。
煙雲一聲不響的,小暑不知道她要去哪裡,便只能夠一頭霧水地跟著她。
到了大門口,她也不停下,卻是真的走了出去。
出門到了附近的街上,煙雲喊了一輛黃包車,在一處小街上停了下來,兩個人步行了幾步,卻來到了一處有些簡陋的露天小食鋪,三三兩兩坐著的食客都是平民百姓,食物在昏黃的燈光下面冒著誘人的乳白色熱氣。
煙雲說了聲“兩碗小餛飩。”就尋了張空著的桌子前坐了下來。
坐定了下來,她好像也沒什麼說話的慾望,只是呆呆地看著那下餛飩的伙計起起落落的手,似乎就只是一門心思地在等待著餛飩送上來,小暑便也靜默著。
人聲沸騰嘈雜,煙火氣繚繞。
辦喪的這幾日里,整個顧宅上下都使人覺得壓抑昏沉,這會兒好歹又像回到人間了。
沒有多久,兩碗餛飩便端了上來。
小餛飩不比大餛飩耐飢,但小也有小的好處,薄薄的半透明皮子裹著一小片粉色的肉,一個個小元寶兒似的地盛在浮著紫菜蛋皮蔥花湯的細瓷碗裡,看起來就秀色可餐的。
煙雲在自己那一碗裡倒上了許多醋,就埋頭吃了起來。
小暑便也不跟她客氣,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一碗餛飩吃完了,煙雲才似乎終於有了些精神,長舒了一口氣問小暑,“我還要再來一碗,你要么?”
她雖然這麼問,卻不看他,也不等他回答,直接又去要了兩碗。
在等著第二碗餛飩送上來的間隙裡,她將自己的手肘懶懶地支在了那有些油膩的舊桌子上,自言自語地抱怨道,“辦喪事吃的那些東西,也真不是人吃的。”想了一想,又皺起了眉頭,“還整天支使這個支使那個的。死了一個人,難道連活著的人也都別活了嗎?明天誰叫你你都別去。有什麼意見讓他過來找我。”
小暑看著她,沉默地聽她說著,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聲,“她是怎麼死的?小何......”
煙雲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空空的碗,把兩支竹筷拿在手裡把玩著,輕輕地笑道,“怎麼死?還能怎麼死?等你大了就知道了,男和女就是這麼些事情,本來就是可憐又無聊的。”
小暑還待再問,煙雲卻忽然伸出手摀上了他的嘴。
五根細長的手指像玉石一樣滑潤清涼,那股她身上特有的香味直衝鼻端。
煙雲也不說話,只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默默的跟他對視著。在夜色裡,這眼睛裡彷彿也藏有一些他讀不大懂的內容。
當下呼吸就困難了起來。
煙雲把手從他嘴上拿了開來,卻放到了他的肩膀上,微微使著力氣往下壓著,“不要再提這件事情,知道了嗎?”
小暑還沒來得及點頭,新的餛飩又送來了,煙雲於是鬆了手,又繼續吃起了餛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