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無常 (一)
接到父親去世的噩訊時,顧景和正坐家中的飯桌前等待開飯,碗筷都擺好了,餐桌上也已經放上了兩道菜:皮蛋豆腐和香菇菜心。
秀茹在廚房裡忙著最後一道菜。
外面下著淅瀝小雨,伴著唱機裡輕飄飄的時興歌曲,把夏的黃昏襯托得格外溫柔。
景和環視這個住了一年多的小家,地板與家具都擦得一塵不染,沙發上擱著秀茹親手縫製的布靠枕,牆壁上掛著自己的畫作,處處都透著溫馨。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到國外時,還躊躇滿志地希望將來回國當藝術家,結果回國之後碰了許多壁,才知道有些事情並不容易,後來接受現實做了老師,又慢慢覺得朝九晚五的日子實際上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庸俗不堪,就像從前他總是想著煙雲,後來逼著自己不想,漸漸的也就不想了。
其實,他從小就厭惡自己家裡那股無孔不入的壓抑感,所以到頭來最渴望的,大抵也就是一個像現在這樣溫暖平實的家。
景和的眼睛落到邊桌上那束梔子花上時,秀茹正好端著一盤紅燒魚從廚房裡出來,見他盯著那梔子花看,便放下手中的餐盤笑道, “初夏時的梔子最香,早晨我看有人在賣,就買了一束。”
景和收回視線,看到秀茹的身上還繫著圍裙,秀麗的臉上浮著一層薄薄的細汗,細嫩的手指上貼了一塊膠布,是前些天切菜時不小心切到的。
從前她也是過不沾陽春水的閨秀,結婚之後做起這些事情來,卻從沒有過一聲怨言。
景和心頭湧過一絲暖意,不由自主地從餐桌前站起,剛要對她說些什麼,電話鈴響了。
景和過去接起來,沒有說上兩句,面色就變了。
掛下電話回到桌前,他仍是心事重重的。
秀茹問了一聲,“怎麼了?誰的電話?”
景和沈滯了一會兒,抬起眼睛看她,“我爹死了。”
*
梅雨天的雨斷斷續續地下,一天也沒有停過。
一年多前三姨太辦喪禮佈置靈堂的那些東西如今又被重新掛了上去。
過來悼唁的人從車裡下來,撐的一律是黑色的雨傘,僕人的胳肢窩裡夾著花圈和輓聯,一把把移動著的黑傘在鉛灰的天幕下蠕動著,襯著那些被雨淋濕的白色布幔,無端地更平添幾分壓抑。
這些賓客除了一些遠房的親戚,大部分都是顧老爺生意上許多年的伙伴和朋友,在他們看起來,老顧的喪禮是比較淒涼的,忙來忙去的人雖然有許多,卻如無頭蒼蠅似的混亂成一團,因是沒有一個能夠主持大局的人。
他一共只有兩個兒子,那腦子不大好的大少爺自始自終都垂著手木呆呆地立在一邊,眼睛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麼。
二少爺還沒有過來。
兩個姨太太是說不上話的,頭上戴著白花,手裡捏著手絹,也都神情恍惚地站著。
過來悼唁的賓客們放下花圈,也沒有人過來接應,便都有些不知所措,走不是站不是的。
沒過多久,季社生穿著一身重孝過來了。
他一過來,看到這裡亂糟糟的一團,皺了皺眉,便連一口水也沒有顧得上喝,就主動地擔起了責任,招呼賓客,又風風火火地指揮起下人們做事。
社生忠心耿耿地跟在顧老爺身邊那麼多年,說是半個兒子也不為過了,而因他是從底層出來的,平日里與顧家的下人們關係也處得極好,所以大夥都樂得聽他指揮。
比起大少爺來,那些賓客也對跟在顧老爺身邊做事的社生更加熟悉,於是便都略過了景仁,只與他攀談寒暄。
社生這時候才覺出不妥,忙要去尋景仁過來應酬,誰知轉了一圈,剛才他明明還在這裡的,這會兒卻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時候,二少爺景和姍姍來遲,他卻也像是一個遠房的客氣親眷,合攏了雨傘,放下花圈輓聯,又到靈堂前去拜了一拜,便與妻子找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不聲響地站著。
一直到儀式開始,景仁才又回來了,身上頭上都淋了雨,雨水滴滴答答的落下來,在他腳底下積了一圈。
他對著眾人笑了笑,又若無其事地站到了邊上。
儀式完了,便是家產分配的問題,顧家的律師早已在邊上等候多時。
每一雙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手上那個裝著遺囑的信封,只有景仁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
律師打開信封,取出蓋過章的親筆信,逐字逐句地宣讀老爺的遺囑。
固定資產分成三份,兩份由兩個兒子繼承,另一份則均分給兩個姨太太。
這一條都在眾人的意料之中,然而下一條一念出來,所有人都大感愕然。
固定資產之外,他名下的工廠與布莊,卻是由沒有血緣關係的季社生來協同兩位少爺一起經營管理。
社生自己也是大感意外,嘴唇微微的張了開來,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始終低著頭的景仁忽地發出了一聲古怪的笑。
沒等眾人的注意力放到他身上,景和忽然走上前去,到了律師身邊,在他耳邊說了一些話,然後把一封信擱到了桌子上。
律師也有些愕然,卻還是展開信紙,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白紙黑字,意思十分清楚:顧二少爺自願放棄對於所有家產的繼承權。
而除此之外,這封信裡還很婉轉地表述了另一層意思:從今往後,他顧景和算是從顧家分離出去,跟這個家再也沒有任何瓜葛。
景和等著他讀完了,便像徵性地跟在場的人揮了揮手,隨後在眾人的側目下與妻子一道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