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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舊事》第72章
第七十章 荼蘼 (二)(正文完)

小枝撇了嘴,仍是揪著他不放,“什麼姐姐?親姐姐麼,你……”

她忽地頓住不說了,因看見他的眼眶邊泛起了淺淡的紅,而那雙與往日里一樣平靜的眼睛裡,也盛了一些她無法理解的陰影。

她的心裡一緊,卻噘了嘴,賭氣般地把手上的東西摘下來扔回原處,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小暑過去,一樣樣收起那幾件首飾,仍舊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他回過頭看著老常,說不出話,也不知道還該怎麼樣和他解釋。

老常卻什麼都沒問,像那個時候救他收留他,卻從來沒問過一聲他的來歷一樣,自顧自背著手慢慢地步到門口,回頭沒事人般地道,“小子,收拾完了,就回來做事吧。”

*

冬去春來,徹底回暖前,總有幾場下不停的雨。

初春的雨水慵懶地碎在屋簷瓦礫間,這樣的下午辰光總帶著幾分說不出來的悶氣。

小暑坐在角落裡修一根錶帶,老常坐在店堂前面,拆卸著一隻西洋鐘的鐘殼。

小枝坐在小板凳上,拿了一把剪子,用一摞廢紙專心致志地剪窗花。

各人都有各自的事情做,屋子裡很靜,除了螺絲刀摩擦在金屬上的聲音便是剪子輕微的咔嚓聲。

那個女人就是這時候過來的,只聽“吱呀”一聲,店堂的門忽然從外面被推開,埋頭坐著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

她三十上下光景,相貌稀鬆平常,一手抱著只布袋,另一隻手拎著把濕漉漉的傘,沒有半分猶豫地走進來。

借了燈光才看清,她洗舊的豆綠色棉袍和劉海各被雨水打濕了一半,她卻顧不上去管,攏了傘,就抱著布袋走到老常面前,打開來,裡面裝著個方方正正的無線電。

老常瞥了一眼,淡淡問她一聲,“要修?”

女人微一點頭,“聲音時有時無,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老常看著那無線電,卻不急著去拿,也只是微微點頭,“擱著吧。過兩天來拿。”

女人應了一聲,又拿起傘,慢慢地出了門去。

老常仍不去拿那無線電,就任它這麼擱在布袋裡,照舊埋了頭悶聲不響地拆卸西洋鐘的錶殼。

女人來取無線電是在一個禮拜後。

那天,老常像早知道她要過來一樣,早早就把那無線電用布袋裝好了擱在邊上。

仍是在那個時間,她推門進來。

與前一個禮拜比,她卻是完全改換了一個模樣,穿了一身簇新的絳紫色旗袍,頭髮燙了長長的捲子,嘴唇皮子塗得猩紅,是一副闊太太的裝扮。

老常卻好像一點也沒覺得奇怪,甚至連小枝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多看她一眼。

他默默地遞過布袋,她便接了過來,連看也沒有看,給了一些錢就匆匆地走。

幾個月裡,她又來了幾次,每次來都是迥然相異的裝扮,一次是學生裝扮,又有一次穿得像個從鄉下過來探親的小大姐,唯獨她要修的東西總是拿那隻布袋裝著,從無線電、暖手爐到鐘台唱機,似乎家裡所有能夠修的電器都壞了一個遍。

她拿來的東西,老常從來不在店堂裡修,等到她來的那天,他卻總是能提前拿出來,不知道又是什麼時候修好的。

小暑隱隱有些知道,與那女人攸關著,常家父女大概是藏著一些不能告人的事。

可是那又怎麼樣,他是沒一點心思要去知道別人的秘密。

日子便仍只是一天一天的過。

天氣越來越熱,跨過一個春天,不知覺就渡到了夏,很快又入了梅。

這一個夜悶熱異常,小暑渾身是汗地熱醒過來時,只看到窗外面一片泛紅的天,不知道是幾點鐘,天亮了,或者沒有亮。

他出去打了冷水,擦了一把臉,清醒來的同時,睡意也全消,乾脆穿過後院走去店堂,想要繼續做前一日沒做完的活。

他推開門,店堂裡卻亮著燈,老常背對著他,正伏在案上仔細地寫著什麼,一小疊裁成條狀的白紙擱在邊上。

小暑怔了一下,老常轉過頭去,看見是他,也不由怔住了。

他忽然意識到,可能是看到了不該他看到的。

他說了聲抱歉,掖了門就要走,卻被老常喊住了,他的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語調溫和如常,“小子,過來幫我忙。”

時鐘上顯示是凌晨四點多。

那一些紙條上原是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每個字的筆劃都細若蠅腿,老常握著一支特製的自來水筆,仍在慢慢地寫。

小暑自然不懂寫的是些什麼,也沒有問,只按著他的吩咐,把寫滿字的紙條捲成更細小的紙捲,用膠帶封住,再排列到一隻唱機的後殼裡去——正是那個女人這一次送過來維修的唱機。

他坐在桌子這頭,老常在那頭,都有默契般的都不說話。

裝完最後一個紙捲,老常拿螺絲刀擰上了唱機的盒蓋,順手從桌底下拿出一小瓶酒和兩隻杯子,自己倒了一杯,也給小暑倒了一杯。

老常一仰脖,就把一杯酒喝得滴水不剩,小暑端起杯子,喝第一口便皺起眉,然還是一言不發地喝光了,剛擱下杯子,一張青澀的臉便漲得通紅。

老常哈哈大笑著拍了他的肩,“小子,第一次喝酒?不錯。”

後來,他才知道那些紙捲是派什麼用處的,卻也仍是不知道,像自己這樣的人,究竟是憑了什麼獲得老常如此深重的信任。

隔了兩天,老常照例把那裝了唱機的布袋子擱在了邊上等她過來取,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過來。

後來,直到一個梅雨季過去了,她仍是沒過來拿。 ?末了過來取的,卻換成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

他走之後,小暑終於忍不住問了聲,“她呢?”

老常隔著層修錶鏡望著窗外的天,無聲地抽了幾口煙,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傍晚時,他經過後院,看到小枝在花壇裡點了三支香,紅著眼睛在拜拜,一看見他,她立即便把香潑了土,一聲不響地跑遠了。

這天半夜裡,忽然下起了猛烈的雷暴雨。

小暑被從牆壁縫隙裡滲進來的雨水澆醒過來。

只見窗戶和門都被風吹得像要掉下來,電閃雷鳴,成股成股的雨水在窗上水蛇似彎曲著流淌下來,依稀只看見外面是水濛濛的一片。

一會兒,雨勢稍小,風也漸緩,他剛要再度入睡,忽然房門被人從外面用力地敲打,他急匆匆跑去開門,門外立著被雨淋得濕透的老常,他一隻手卻還扶著一個另一個人,這人像是受了傷,頭低垂著,血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處。

小暑有些愕然,老常沒有解釋,從衣兜里掏出一個薄薄的方木匣遞給他,聲音少見的焦急迫切,“小子,幫我去送個東西。”

他話剛落,就听見一聲強硬的“不行”,卻見小枝從雨中踢踢踏踏地跑過來,她渾身上下也被雨淋得濕透了,卻還是滿臉倔強的神色,走近了,她仍又重複了遍,“不行。”拿眼梢瞥了一眼小暑,咬起嘴唇不甘地道,“憑什麼相信他!”

老常沒有理會她,直接把木匣子交到小暑手中,又遞過一把傘,報了一個地址,“知道怎麼走嗎?”

小暑點了頭,接過木匣,小心翼翼放到衣服的暗袋裡,撐了傘,頭也不回地走入雨中。

那地方本來並不算很遠,但在這樣的夜雨中,所有之前認識的路都好像完全變了個樣,成了陌生的,叫人難以辨認。

風又太大,傘撐了,很快就和人一道被吹得東倒西歪,鞋子早被雨灌滿了,人也成了個雨人,卻是始終小心翼翼地護著那隻木匣。

他雖不懂,也知道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更加是不想辜負了老常的信任。

不知道費了多久才終於走到那地方,是座寬敞的宅子,按過電鈴,來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婦人,看他立在雨中狼狽的樣子,也吃了一驚。

小暑沒有多說話,拿出木匣交給了她,便轉身就走,她在後面喊他等一等,進來喝杯水,他也沒有理。

照舊是冒了雨走回常家,他的全身都像脫了力,不及換衣,靠到床上便囫圇地睡著了。

再醒來時,身上的濕衣服早已經乾透,滿屋子都是夏季炙熱的太陽光,刺得人頭腦發昏,蟬聲暴戾,好像有幾萬隻蟬一齊鼓動了翅膀在叫,使人耳鳴,再看窗外的天,也是藍得發虛,昨夜的暴雨消遁的無影無踪,好像只是場幻覺。

他起來,昏昏沉沉地打水洗漱,直起身子時,看到老常提著什麼東西遠遠地走過來,他有些迷茫地站著,老常指一指屋子,示意他先進去。

老常把提著的布袋擱在桌上解開,裡面是兩隻扣住的大碗,掀開來,一個碗裡的是蓋了三絲澆頭的冷面,面上還蓋了個煎得焦黃的荷包蛋,另一個碗裡的卻是碧澄澄的綠豆湯。

看他仍不明就裡,老常笑著把筷子給他,“今天是小暑。你名字叫小暑,不是生在這一天?”

小暑一怔,反應不及般“哦”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接過筷子默默地吃麵。

老常看他吃麵,又掏出煙斗來吸,吐了兩口煙圈,忽然突兀地問,“小子,怕死嗎?”

小暑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是停下思索了兩秒鐘,很快的搖了搖頭,又埋頭吃麵。

他想,大概真是不怕的。

都說死最可怕。可是有些時候,活難道不是比死更難?

老常點點頭,仍抽著煙,想著什麼出了神般地看著某個角落不再說話。

小暑把筷子擱在碗沿,端起綠豆湯喝,老常才又回神般地看向他,“對了。以後願意為我做點事?”

小暑擱下碗,淡淡地回,“隨便吧。”

老常從身上拿出一個小牛皮紙信封擱到桌上,“明天一早,你騎輛車到七號橋,有人會等在那裡,你把這個交給他。”

小暑還沒說話,便又聽到一聲,“不行!”

仍是不知什麼時候跑來的小枝,她的兩隻手抱在胸前,氣勢洶洶地道,“你讓他去,他會騎車嗎?”

小暑不作聲,被她說中,他的確是從來沒騎過車。

老常不說話,站起來,拍了一下小暑的肩,示意他跟著他過來,小枝噘著嘴,步步緊逼地跟在他們身後。

是在後院的角落一個僅能容納一個人的小棚子,門鎖著,不曉得閒置了多少久,老常拿著鑰匙打開來時,一股濃烈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人不住咳嗽。

他從裡面推出輛自行車,也是積滿了厚厚的灰。老常拿了兩塊濕抹布,自己拿了一塊,把另一塊遞給了小暑。

他隨他一起擦抹灰塵,換了好幾遍水,車子原本的形狀終於浮現出來。

小枝默默看著,不知道為什麼,眼睛裡卻蓄起了眼淚。

老常示範了一下,讓小暑試著上車。

從前,他連摸都沒有摸過自行車,第一回,兩隻手扶住了車把,剛剛踩住踏板,還沒來得及坐到車凳上,整個人便重重地摔了下來。

他從地上爬起來,又試著踩上去,立馬又結結實實摔了下來。

小枝在邊上帶著嘲諷笑了一聲,“就算到明年,他也是學不會的。”

小暑從地上起來,有些黯然般地把車扶起,推到牆邊去靠著,看了一眼老常,又看了一眼小枝,慢慢地走了。

他仍回了店堂,繼續做那些修理的活計。

小枝以為他是打了退堂鼓,便不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傍晚吃過飯,她照例去後院裡替花草澆水,走到後院門口,卻提著水壺呆住了。

只見小暑又把那車搬了出來,在試著上車,仍是來不及坐不到車凳上去,人便往下摔。

他一次次的摔,又一次次爬起來,看得人屁股都痛了,仍是不放棄。

有一次好容易坐上了車凳,搖搖晃晃地往前騎了兩步,卻把不穩車頭,整個人又斜著摔在了地上。

小枝在邊上看了好一會兒,他只顧著練騎車,好像完全沒看到她。

她一跺腳,朝他大聲地喊,“死了這條心!你學不會的!”便扭過頭去氣鼓鼓地走了。

她雖是走了,然而每隔了一段時間,她卻總忍不住要好奇地過去看一看,他練到了什麼程度,有沒有放棄這件事。

太陽落了山,天一點點黑下來,她最後一次去看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卻還依稀看到一個黑黑的影子在後院裡搖搖晃晃地練騎車。

小枝不再去管他,回了屋去睡覺。

第二天清晨,她揉著眼睛睡意朦朧地走到後院,卻看到他還繞著院子在騎車,穩穩噹噹,早已經沒有一些生疏的意味,淡金色的晨光灑在他背上,兩條胳膊上都是被蚊蟲叮咬出來的紅包。

她呆呆地看,不敢相信他竟是練了整整一夜。

她的心裡又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彷彿在他的身上,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下午,她回到鋪子,看到小暑已經從七號橋回來了,老常正和他一道坐在桌子前,說著一些什麼話。

大概那事情辦成了,老常的臉上帶著笑意,眼角眉梢都掩不住對他的欣賞之意。

立在門口,那股始終積壓著的無名火在她心裡一下子燃起來,她忽然恨極了般地喊出來,“你們這些人,都是瘋子,瘋子。”

看著她跑出去,老常怔了怔,卻只是對著小暑無奈般輕嘆了口氣,“別去管她。”

吐出一口煙圈,他的眼睛飄忽著,像是想到了一些遙遠的東西。

從夏到秋的幾個月裡,小暑又騎車去替老常送了幾次東西,不外乎是信件紙條之類被老常稱之為“情報”的東西,有時是捲起來塞在一支鋼筆裡,也有時縫在衣服的補丁裡,甚至縫在鞋墊裡穿在腳下。

他不怎麼知道做這些事情的意義,也從沒有問過老常。

從做這些事情的隱蔽性來看,他也隱隱知道危險,卻還是盡了全力去完成,支使他的,不過是那一份欠著的恩情。

後來,他才明白老常為什麼要問他怕不怕死。

也是那時,他才剛知道,這事情的危險和復雜,遠遠超過了他所想的。

是一個夏秋之交的午後,他從外面送完信回來,鋪子的門開著,屋裡卻空無一人。

他聽見後屋傳來爭吵聲,循了聲音過去,看到老常和小枝對峙地站著,一個蒙著黑紗的鏡框跌在地上,香和蠟燭也散了一地。

小枝雙眼哭得紅腫,喉嚨也哽住了,卻還是對著老常扯著嗓子喊,“你能夠忘了他,不代表我也要忘了他!”

老常沉默地站著,小枝回過頭,看見小暑立在門口,立即感到丟臉般的咬住了下嘴唇,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門去。

老常仍站著,一言不發地看著地上的相片,小暑默默地走過去,也看著那相片。

相片上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幾歲,背著手立在佈景前,笑得一臉燦爛。

老常一副頹然的樣子,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他從口袋裡掏出煙斗,抽了兩口煙,才緩緩地開口,聲音乾澀,和他的人一樣蒼老。

照片裡的少年是老常的兒子,叫常青。他兩年前死的時候,不過也才十六,只比小暑大一歲。

他便就是在送這些情報的時候被發現,因為不想洩露更多的東西,受盡了幾天幾夜的折磨之後便送了命。

他死了,屍體也沒能夠拿回來,甚至他們也都沒有見到,大約多半是被扔到野外被野狗之類的畜牲啃食了。

老常幾乎銷毀了所有和他相關的東西,只除了那一輛自行車,平時也絕口不再提起常青,彷彿從沒有過這個兒子。

他是有他的苦衷,小枝卻是從常青死的那一年起,便再沒有喊過他一聲爹。

老常露出面露出抹苦澀的笑,喃喃地說,“其實,我不該把你拉下水。第一天救你回來時就覺得,你和我那小子實在是像得很。我真是……老糊塗了……”

小暑不說話,仍是一動不動地看著常青的相片。

*

小枝沿著那條通向郊外的小路走。

小時候,哥哥帶她玩,走的總是這一條路,一直走下去,便能夠看見一片片的稻田和溪流。

那時候,只要她的腳一酸,便總嘟嚷著走不動了,然後任性地坐倒在路邊。

哥哥嘴上說了不管她,往前走個幾步,卻總還是無奈地回過來背起她。

她便得意洋洋地伏在他的背上一邊哼歌一邊玩狗尾巴草。

從前總以為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下去,誰知道一轉眼,卻已成了再也觸摸不到的過去。

她蹲下來,像小時候一樣,撿了一支狗尾巴草,擾著地上那些爬行著的螞蟻。

不多時,有些水珠子從她的臉上滑落下來,蟻群遭到了大水侵襲,很快被沖得四分五裂。

小枝拿手背抹著眼睛,眼淚卻根本止不住。

忽然聽到幾聲犬吠,她抬起頭,看見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立著一條快有一人高的狼犬。

這世道裡,許多的人死了,或出去逃難了,原本好吃好喝供著的家犬便成了無主的野狗,夾著尾巴四處流浪,飢一頓飽一頓,性子演化得比野狗更暴戾。

看著那兩隻面露凶光的眼睛,她嚇得懵了,心裡想要站起來,但身上發著抖,竟是一點力氣也沒有,好容易起來了,卻不能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吠叫著朝她撲過來。

那對尖利的爪子將要撲到她的身體時,卻忽然被人朝後拉扯了一把,小枝一個踉蹌跌在地上,下一秒抬頭,就看到小暑和那狼犬纏斗在了一起。

她又驚又怕,身體瑟瑟發抖。

他依靠一根撿來的鐵條,已把那狗制服了一半,一隻手卻是被它死死地咬在了嘴裡。

她好不容易才回了神來,豁出去般從地上拾了塊石頭上去,一邊哭一邊一下下地去砸那猙獰的狗頭。

狗不再動彈了,小暑縮回手,他那一隻左手已被咬得鮮血淋漓。

小枝掏出一條手絹,手忙腳亂地去替他包紮,沒一會兒,便被鮮血浸透了。

她慌得不知道怎麼才好,小暑說了一聲,“別忙了。”自己從身上穿的單布衫上撕扯下來一塊布,皺眉忍著痛包裹起左手。

小枝抹著眼淚呆呆地看他自己包紮,一聲話也說不出來。

他包紮完畢,輕輕說,“不要和你爹吵了。回去吧。”

小枝淚眼婆娑地搖起頭,“要扶你去醫院。”

小暑從地上起來,按著那被咬傷的左手,“我自己會去。你先回去,你爹急壞了。”

小枝仍是哭著搖頭,“不。”

小暑有些無措,全不知道該怎麼樣去哄這小女孩兒,仍是只​​有耐著性子輕聲地勸,“不要哭了。”

她好容易止了哭,卻忽然抬起頭,哽咽地看著他,“我……一直怕你會取代了哥哥。我怕有一天,連我也忘記了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小暑怔了怔,搖搖頭,看著地慢慢地開口,“這世上,沒有人能夠取代另一個人。”

她抽噎著不說話。

他也不再說話。

暮日西沉,火燒雲一直燒到天空的邊沿。

他忽然想起什麼來,抬起眼,又看著天邊的雲輕聲地補充,“你沒有忘了他,你爹也不會忘了他。只要是,放在心裡的。不管過多久,都一直在的。”

*

小枝回到家裡時,老常還沒回來,鋪子鎖著門。

她拿鑰匙開門,到桌子前去坐下,默默地趴下。

老常從外面回來時,她已趴在桌上睡著了。

他在外面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尋不見女兒,正在絕望時,萬想不到她在家裡,一時驚喜交加,說不出話來。

他看著她的睡臉,沒去吵醒她,嘆了口氣拿了件外衣,輕手輕腳蓋到她身上。

小枝皺著眉睜開眼,看著父親,忽然撅起嘴,彆扭地叫了一聲,“爹……”

老常倒是發了愣,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紅著眼圈應了一聲。

的確是許久,許久沒聽過她這樣叫過他。

*

秋天的太陽晴又暖。

小暑坐在桌前做事,後背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異樣感。

他回了頭去,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便立即迅速地移了開來,小女孩兒紅了半邊的臉頰也故作若無其事地撇了過去。

等他轉回了頭,那種異樣的感覺又回來了。

似乎從他救了她的這個秋天開始,小枝便變得有些說不出的奇怪。

不論他做什麼事,去哪裡,總會被她這樣偷偷地盯著。

她也纏著他說話,卻不再像過往那樣嘰嘰喳喳咄咄逼人,聲音放得低了,說一句就頓一頓,一雙眼睛水靈靈地撲閃著,欲言又止一樣。

又常常只要一不留神,小暑的桌上,衣服兜里,就被她悄悄地放了一隻洗乾淨的蘋果,又或者是一個橘子,一塊米糕。

看到他困惑地拿在手裡,她便捂著嘴得逞般地笑。

起初,他還是不明就裡。

到陡然發現她開始留起長發來時,冬天已經過了一半。

是剛到肩膀的程度,因為還沒辦法紮成辮子而只能披散著,她拿著筷子吃飯,總要時不時地把一些髮絲撩到腦後去,才不至於掉到飯碗裡。

老常提醒小枝,“該剪頭髮了。”

她摸了摸自己有些變長的頭髮,輕而固執地說了聲,“不剪。”

她抬起眼睛,偷偷瞄了一眼小暑,忽然紅了臉,又輕不可聞地嘟嚷,“懶得剪。”

老常看在眼裡,乾咳兩聲,笑著搖頭,“哎,女大不中留。”

小枝立馬放下碗筷,逃也似的跑走了。

小暑仍舊頭也不抬地默默扒著飯。

老常轉過臉笑著看他。

他放下筷子,打了一個招呼,也不管到底飽沒飽,也是匆匆地走了。

春天到來時,小枝的頭髮真留了起來,學著大姑娘的樣子拿一截淡藍色的發繩結成了兩個烏黑的辮子。

裙子和襖子都是新做的,也是淡淡的藍。

經過一個冬的沉澱,她又悄無聲息地變了樣。

其實也不過是個頭略高了一些,養了一個冬天,皮膚又白了一些罷了,卻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這一個春天的她看起來,卻幾乎與從前的假小子變成了兩個人。

烏黑的頭髮襯著淺藍的裙,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植物,分明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然而只是在太陽底下亭亭玉立地一站,就已藏掖不住地散發出清香來。

她總有意無意地在小暑面前晃來晃去,他無意識地看她一眼,她的臉上便綻放出甜絲絲的笑意,他若是視而不見,她便一整天都悶悶不樂,像是在和所有人賭氣。

對於她的變化,他不是看不見,而對她那些小女孩兒的心思,他也並非是全然的不懂。

卻是困窘和無措佔了多數,也權不知道該怎麼樣去應對。

於是大部分的時間,他仍是與來時一樣地不冷不淡著。

得了閒的下午,小暑把店堂裡的東西從頭到尾地擦。

小枝走到他身邊去,開始是胡扯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末了,似乎終於是下定了決心,她試探般地問,“對了。能不能跟我說說你那個……姐姐的事情?”

小暑拿著抹布的手停滯了一下,又繼續擦,他的語氣是平淡的,眼睛卻是有些逃避似的放空了。

他說,“沒什麼好說……”

便只有這麼一句話。

她呆呆地立著,勉強地笑了笑,嘟嚷一聲,聲音卻是打著顫兒,“不說便不說,小氣鬼。”

回了身走去時,眼里和心底都浮起一些酸澀的東西。

回了屋,她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羞辱,一把便將兩個辮子拆散了,拿了剪子,卻又下不去手去剪。

她對著鏡子,看到裡面的小姑娘蓬頭散發地撅著嘴,兩隻眼睛兔子一樣紅彤彤的。

她 “啪”一下合了鏡子,有些羞惱地想,怎麼能這麼傻氣。

她又賭了氣想,算了。再不睬他了。

這天,老常出去辦事,店舖裡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似乎又回到了最初對立的時候,卻又比那個時候更糟,她是帶著一股悶氣,一句話也不對他說了。

她不和他說話,他更不會說。

一整天,屋子裡的空氣便死氣沉沉地凝著。

傍晚時,小暑照例要將店鋪打烊時,忽然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是兩個留著短鬍子的日本人。

二話不說,氣勢洶洶地闖進門來,一個拿出槍來,抵住了小暑的腦袋,另一個便不客氣地在屋中四處亂翻起來。

小枝驚怕得縮了起來。

小暑被抵著槍,默默站著,冷眼看著他翻東西。

他心裡有些知道,大概是被什麼人告了密。

好在,老常早有預謀似的,在三天之前,那些該會惹出禍的東西,他都一一的銷毀了。

而那些不能夠銷毀的,也在今天帶在身上都拿了出去。

他們仔仔細細翻了一陣,果然是一無所獲。

拿槍的日本人放下槍,洩憤般狠狠踢了小暑一腳。

兩個人湊到一起,嘰里咕嚕對談了一陣,忽然注意到了縮在角落裡的小枝。

她的身上仍穿著那身淺藍色的裙襖,一張秀氣的小臉因為失了血色而更顯得楚楚可憐。

兩個人互相一對視,交換了一個淫邪的笑容。

他們朝她走去,不顧她的掙扎和喊叫,像拎一隻雞雛似的拎起她,一個喘著粗氣解皮帶,另一個去脫小枝的衣服。

沒有人顧得上去管小暑。

中國男人向來給他們懦弱無用的印象,在他們眼裡,這是一種比豬狗還更低賤的種族。

何況,這又只是一個半大的少年。

又是隱隱地被一種變態的想法支配:就讓他這麼在邊上看著,似乎更能夠增加刺激的興味。

小枝哭著踢著打著掙扎不肯就範,頭上被男人的手肘重重砸了一下,終於滑倒在地,然後滿世界都是布帛碎裂的聲音。

那人終於解開了皮帶,被少女半遮半露的雪白嬌軀刺激到,那一根醜陋的器官早已漲到發硬,扔了皮帶褪了褲子,就要撲上去。

只聽“砰”的一聲槍響。

他卻是維持著這勃起的狀態僵硬住了,血順著後腦勺流淌下來,不敢置信地想要回頭時,人也“撲通”一下栽倒在了地上。

小暑握著槍,沒給另一個人半秒拔槍的空餘,又迅速朝他連開了幾槍。

槍是老常在出門前,就交代過放在哪裡的。

他從來沒用過槍,這時候一摸到,卻本能地知道該怎麼用。

那人挨了幾槍,抽搐著匐倒在地,小枝從架子上搬了一個留聲機,用力地砸到他的頭上,這才坐倒在地,發著抖抱住自己的身體,“哇”的一聲,又哭了出來。

小暑脫了外衣走過去,替她披到身上。

誰知道那人卻沒死絕,毫無預兆從腰間抽出了槍來,朝著小暑開了一槍。

他的肩膀被打中,仍瞬間反應過來,過去一腳踢飛了他的槍,然後死死地踩住了他的喉管。

*

子彈陷在了肩胛骨裡,不能夠去醫院,也沒有麻醉劑,只能拿把鑷子消了毒,再硬生生地拔出來。

老常做這些事時,小暑雙眼飄忽地盯著天花板。

他的意識始終模模糊糊,感覺得到從肩膀蔓延開來的劇痛,卻又總覺得不太真切。

要想仔細體會時,已經包紮完畢了。

他聽見老常哭笑不得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小子,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什麼做的。”

再然後,又是小枝的哭聲。

他感到困乏極了,便沒有答,只是笑了笑,在枕上側了側頭,輕輕閉了眼。

*

傷口引起的燒大概是始終沒退,他的意識一半被困在夢裡,一半又留在現實裡,完全不受控制。

迷迷糊糊地到後半夜。

忽然感覺到一隻涼涼的手放到了額頭上。

那一個聲音輕輕渺渺地傳過來,“喲,現在知道哭了。”

他睜了眼,上方正對著一塊黑壓壓的天花板。

他有些自嘲地想,這又是哪一年的陳年舊事了。

偏在這時候沒頭沒腦地記起來了。

那個時候,他是十歲,還是十一歲?

忽然喉嚨口毫無預兆地哽咽住了。

意識到自己是在哭時,卻已經停不下來了。

那麼久,他總刻意地不敢去想起她。

如今不過是一個閃念,卻像蛇被掐住了七寸,人被扣住了命門,眼前一黑,只能朝下墮,連掙扎都是種奢侈。

頭腦又像被成千上萬個鑿子同時鑿著,這樣那樣的記憶都歪七扭八地混雜成了一鍋粥。

最後是她迫切的一聲,“答應我,以後你決不能弱。”

世界又重新歸於平靜。

他終於是止住了哭,在黑暗裡坐起來,肩背的劇痛很快便被扯起來,卻仍是執拗地起來了。

一步步拖著走到門廳,屋裡卻亮著燈。

老常正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抽著煙。

看見他起來了,有些驚訝,“你……”

小暑一臉平靜地看向窗外,“該走了……”

老常嘆了一口氣,要想說句挽留的話,心裡卻也清楚他是不得不走,於是到底沒有說出口,擱下煙斗,紅著眼圈拿了一件外套給他披上,“你當心。趁天沒亮……”

他點頭,開了門,又一步步走到外面。

小枝急急忙忙跑了出來時,他已走了一小段路。

乍暖還寒的天冷得厲害,天地都被一層乳色的寒霜覆蓋住了,他傷在了肩膀,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很不平衡。

大概身體太過虛弱,踩在地上的腳步也有些虛飄,好像隨時要倒下來。

她哆哆嗦嗦地張了嘴,撕心裂肺般喊出第一聲“回來”時,滾熱的眼淚也控制不住地糊了滿臉。

她不管不顧地,就要往外衝,胳膊卻被老常用力地拉扯住了。

他要把她往屋里拉,她費力地掙脫著,一隻手死死地扒著門框,仍是哽咽地對著屋外混沌不清地喊,“你回來,給我回來呀!”

她揪著心,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地走遠,害怕他要跌跤,也盼望他能忽然停下來回頭。

然而他這樣子蹣跚地走著,一直到隱在霧中,再也看不見踪影了,他到底沒有跌跤,更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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